彼年豆蔻

13歲時我第一次遇見你，在竇府后花園的水榭上，眉目如畫的少年行至我跟前，嗓音清淺，喚我：“豆蔻。”

你身上有著長行水路帶來的清爽氣息，如長安溫潤的春雨，讓我想起文人墨客描繪過的江南。同我一樣父親為粗獷武人的你也許不知，遇見你是我小半生最大的驚喜。

若沒有你，我不會知道朱雀大街上有金發碧眼的胡姬，有表演雜耍的噴火藝人，清水巷里的糖葫蘆上裹著金色的蜜汁，王記餅店里的桂花糕又香又軟……我或許永遠只是竇王府里乖巧柔順的深閨小姐。

更不會知道煙雨樓的招牌是女兒紅。“在我們江南，若哪家有閨女出生，必定在樹下埋一壇好酒，待其覓得佳婿，才把酒啟出來喝。”你飲一口，望著我微笑：“不知你爹爹替你埋了這酒沒有，到時我再與你一起喝。”下樓時天有微雨，為我撐傘的你低眉淺笑的樣子，許多年后我一直不能忘記。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你在宣紙上寫下這行詩句，夸我名字美麗。我執筆，更正此竇蔻非彼豆蔻。你只微笑道：“都好。我喜歡叫你豆蔻。”碧水上涼風將你尾音吹得模糊，凝神去聽時，你似在說：我喜歡豆蔻。

那個黃昏殘陽如血，你父親聚合江湖上的各門派圍攻竇府。踩著我爹爹的尸骨，叫囂要斬草除根。你劈手奪過那把指向我的長劍走向我，聲音平靜，說：“我來！”那一劍如此準確地命中我心窩，讓我在對你抱有無限希望時給了我當頭一棒。你站在人群里，雙眼清亮。我不明白，從一開始就注定的欺騙與背叛，為何你黯然的眼角會有淚光。

我九死一生地活了下來。藥王谷師父妙手回春的精湛絕技，不共戴天仇恨的支撐，讓我在世外山谷里茍且偷生，苦學劍術。

許多年后，煙雨樓頭，我不知竟會遇見你。你獨酌一壺女兒紅，明明已得到所有，今時今日，卻眉間郁郁。我下樓，夜風吹開紗帽，側過頭來的你將我望住。你追趕著我，喚我名字：“豆蔻。”歲月奔馳，在這柔聲的呼喚中不知是不是所謂的愛恨與相思。你說：“豆蔻，果然是你。”你說：“豆蔻，不要哭……”

我出鞘的長劍鏗鏘落地時，看到大團的鮮血從你胸前噴濺出來。你為何不躲？你的手撫在我臉上，將我抱在懷中，漸至灰白冰冷的唇附在我耳畔，喃喃喚了聲“豆蔻”。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為你的死哭到如此地步。我不曾這樣難過，心像是被狠狠摔碎。是了，我大仇得報，卻兩手空空。

在風雨里趕來的藥王谷師父告訴了我不知道的一切。我以為慈愛的父親是英雄，卻不料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而你揮手刺我的一劍計算精準，故意跑偏，在瞞過天下英雄之后，將我送入藥王谷。

師父嘆息：“他不要我說這些。他說豆蔻經此巨變，唯有讓你對他保有刻骨的恨意，你才有求生的意志。”

秋雨凌亂，我抱著你，這個曾溫柔喚我豆蔻的少年，我們何日才能同飲那杯女兒紅。而世間，已無歲月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