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晨暉
有人說,父愛如山。
——題記
一
上小學的時候,爸爸經常打我,不是嚇唬一下走走過場,而是真的拳打腳踢,經常打得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打我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時候是因為我打碎了別人家的東西卻偏偏不承認,有的時候是因為我提出的無理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撒潑,還有時是因為對長輩出言不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總之,別人家孩子經常做且做起來樂此不疲的事,在我爸爸這里很可能招致一頓毒打。然而考不好,做事粗心大意這些極易招致“打”的理由,在我爸爸眼里卻不算一回事,只是一笑而過。
我挨打時,總是用怨恨的目光瞪著爸爸,手刨腳蹬地反抗。但這些反抗并沒有什么用處。因為在爸爸如鐵鉗一樣的手底下,我的一切反抗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每當這時,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快快長大,長得比爸爸還強壯,讓他再也沒法子打我。
然而還沒等到我長得那么強壯,他就不再打我了。我小學畢業的那天,他找到我,說:“海洋啊(我的乳名),從今天起你就長大了,爸爸決定……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咱們爺倆以后,有事商量著來!”
二
其實除了挨打那會兒,我和我爸爸的關系還是很鐵的。哦,不,是非常鐵。
剛上初一的那年暑假,我開始學打籃球。教練不是別人,就是我爸爸。我跟我爸在他單位的球場里泡了整整兩個月。一般情況下都是我打他教,我投他傳,我扔三不沾他給我撿球。有的時候我們也會一對一單挑。而每次單挑的比分基本都是毫無懸念的10:0。當然,我是0。
也有例外。有一次單挑,我從左側底角突破爸爸上籃命中,打破了尷尬的零記錄。那是一個難度很高的球,我先是向右變向佯裝突破,然后突然背后運球繞到左側,溜底線拉桿上籃。球在籃筐上跳了兩三下,最終滾了進去。這明顯是一個超出我能力范圍的運氣球。在球落袋的那一瞬間,我大聲歡呼。一轉眼,我瞥到爸爸也笑了,甚至笑得比我還要開心。
在蟬聲陣陣里,我度過了一個至今難忘的暑假。那個暑假,我揮灑著汗水,收獲了一路歡笑。
那時的我真的很佩服爸爸。我的愿望就是終有一天能像他那樣厲害,甚至超越他。那時的爸爸,就像是橫亙在我面前的一座大山,高峻、巍峨。
其實,爸爸暑假里本不需要上班,但為了和我練球,他心甘情愿地在暑假里每天去單位,見一大堆本不愿意見的人,管一大堆本不必管的事,還是無償的。
無償的。
三
我的數學不好。從小學開始就不好,上了初中就更不好了。
每當看到數學書上那些什么正弦余弦,阿爾法貝塔,角七角八,我就不自禁的感覺到一陣兒頭疼。上初中后第一次數學考試,我考了個稀里糊涂。帶著畫滿紅叉叉的考卷回到家里,我準備接受爸爸媽媽的說教。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并沒有數落我,只是拿過我那張寫滿了恥辱的卷子去看,仔仔細細地。
次天晚上,爸爸來到我的書房,拿著那張卷子。上面似乎多了些什么——是步驟,我錯的每一道題目的解題步驟。我接過來仔細看了看,那些步驟詳盡而準確無誤。是爸爸的筆跡。我滿腹狐疑地打量著爸爸:
“從哪抄的啊?”
“切,怎么會是是抄的?”爸爸不屑地一笑,“當年你爸爸可是全村數一數二的數學好手呢!這種小菜,我還不手到擒來?”
“真的嗎?那以后我不會的題就都交給你了!”滿腹狐疑中,我就這樣將自己最薄弱的數學托付給了爸爸。那時的我不知道這個決定將會給我和爸爸帶來什么。
從此之后,爸爸便以提高我的數學成績為己任,當仁不讓地擔負起為我解決數學難題的任務。但他給我解決問題是有要求的:只有自己做了十分鐘以上還沒看出思路來才可以找他幫忙。
由于我的數學實在是薄弱,所以基本上每天的家庭作業我都有“思考十分鐘不會”的題要向爸爸請教。而每當這時,他就會放下手頭一切活計,為我“傳道授業解惑”。這時,他仿佛就變成了一臺解題機器。他津津有味地看著那道題,仿佛那是一種享受。對于大部分題目,他確實能在幾分鐘內給我找出正確的解法。而對于另外一些“變態題”……
初二時,我們卷子上出現了一道難到掉渣的題,連數學老師都因為不會做而對這道題“戰略性放棄”。我自以為終于找到了一道可能連爸爸都不會的題目,興高采烈地拿回家給他看。是夜,爸爸看了一晚上,別的什么事都沒干。我心中竊喜:終于,你這“解題機器”也有不會的題了吧!
爸爸將那道題的解法交給我,是兩天后。那時甚至連我都忘記了曾經給他這樣一道題目做。當那繁瑣的步驟呈現在我面前時,我不禁驚呆了:整整兩頁紙!爸爸在一旁得意地說:“哈哈,天底下沒有我做不出的題!”
后來媽媽告訴我,為了這一道題,爸爸兩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后來我的數學成績上去了,再也沒掉下來。老師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做報告講授學習方法。我走上臺去,淡淡的說了句:“其實我數學進步,就是因為我有一個會解數學題的爸爸。”
一個會解數學題的好爸爸。
四
很多人說,爸爸是個孩奴。
媽媽這么說,爺爺這么說,剛剛大學畢業姐姐也這么說。
我喜歡打球,每個星期六都要到球場上過把癮。爸爸也會跟著我一起去。但是他不打球,只是在旁邊看著,有時還給我錄像。當我打完一場比賽時,他便把我叫過去,跟我說我在上一場比賽中暴露出來的不足之處;當我渴了,他就到球場外給我買水;天晚了,他催我回家……那感覺,好想我打球跟他打球是一樣的。
上高中之后,我回到家就很晚了,還要學習。爸爸從來都是等到我睡了覺才肯睡,不管我學到十一點還是十二點。有好多次,我學完習上次廁所時,發現他已經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爸爸工作日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是為了不影響我,我中午睡覺時他從來都不說話,只是在客廳里默默地工作,電話來了都是壓低聲音去接。
但是爸爸很倔,每當有人說他是“孩奴”時,他都會堅決否認,甚至有時候,他還會刻意跟我對著干。我想看電視,他非得看電影;我想爬山,他非得游泳;我想吃火鍋,他非得吃羊肉串……一言一行就像個叛逆的少年,令人摸不到頭腦。
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所謂的“孩奴”,但我知道,這是偉大的父愛。
五
山會被磨平,人也會衰老。
爸爸1972年9月生人,今年已經44歲。
不知從何時開始,爸爸那滿頭黑發已漸漸變白,直到必須得用染發劑才能撐住門面。不知從何時開始,爸爸原本光潔的臉上起了皺紋,一道一道的,溝壑縱橫。不知從何時開始,爸爸也開始有不會做的數學題了,也開始有投不進的球了。
難道這就是歲月?
六
自從上了初中,我就開始每天堅持鍛煉。俯臥撐、引體向上、平板支撐、仰臥起坐輪番上。逐漸地,我那干枯瘦弱的身體逐漸長了起來,肩變寬了,背變厚了,人魚線也逐漸顯現出來。
我的個子開始猛躥。158cm、166cm、172cm、180cm……我看起來似乎已經是一個大人了。
終于有一天,當我和爸爸并排站在鏡子前時,我的個子比他高了,肌肉線條也比他更加健美了。
難道這就是歲月?
七
2015年3月5日。
我跟爸爸單挑籃球。在我迅捷的步伐和日趨精準的投射下,爸爸逐漸不支。他已經跟不上我的腳步。我很輕松地投出一個個過人后的跳投,不斷命中。
10:0。
和四年前一樣的比分,不同的是,這次我10,爸爸0。
作為失敗者的爸爸不知怎地卻高興得神采飛揚,而作為勝利者的我卻莫名其妙地高興不起來。有朝一日能在籃球上超越爸爸曾是我最大的夢想,但這個夢想一旦實現了,我卻變得傷感起來。
我知道,我傷感的,是爸爸的老去,是山的沉陷。
八
以前,爸爸是我的保護者,而現在,我要保護爸爸。
每次上場打球前分組時,我都會把自己和爸爸分成隊友。比賽中,我會不斷突入內線吸引防守,給外線的爸爸制造空位投籃的機會。當爸爸的對位者太過敏捷,以至于他無法應付時,我會立馬放棄我的防守者,撲上前去,賞給他幾個“火鍋”(封蓋)。而當別人稱贊我表現出色時,我會驕傲地對他說,我的籃球是我爸爸教出來的。
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克服爸爸的衰老給我帶來的悲哀。
九
很長時間以來,我已經習慣于不再依賴爸爸了。因為現在在大多數事情上我都可以做得比爸爸更好。“爸爸的幫助”逐漸已經成為只出現在記憶中的詞語,并逐漸在我的記憶中淡化、淡化、淡化……
直到那一天。
十
從那天早上開始,我就覺得有些惡心,沒胃口。中午的時候測了下體溫,低燒38度5。
到了下午,我越發難受,終于支持不住嘔吐起來。嘔吐過后還是感覺不爽,又吐;吐完依然感覺不適,再吐……前后總共吐了五六次,最后甚至連剛剛喝下去的水都吐了出來。
這天媽媽出差,只有同樣發燒的爸爸在家臥床養病。我想去醫院打針,但是又不好意思讓同樣處在病中的爸爸送我去,只得強自忍耐。但是嘔吐感再一次襲來,我只得又奔向廁所,大口嘔吐。
可能是聽到廁所里的動靜了吧,本來在床上睡覺的爸爸醒了過來,慢吞吞地從臥室走出來。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后。
“怎么了?”爸爸聲音低沉中透露著焦急。
“沒……沒事……就是……就是有點兒想吐……”我勉強說了這幾句話,又禁不住俯下身大口嘔吐了起來。爸爸為我在身后拍打著后背。
“是突然這樣還是怎么的?”爸爸擔心地問道。
“這是第七次了。”吐完之后的我感覺好了些,回答也流利了許多。
爸爸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一臉嚴肅地說:“走,去醫院!”說罷,三下五除二穿上外套登上鞋子,拉著我沖出門外,完全不像一個有病在身的人。
當時已是晚上十點多,萬籟俱寂。汽車發出焦急的轟鳴聲,在靜靜的小區內回蕩著。兩個病夫坐在車內,一個開車,一個坐車。
十一
車很快就行駛到了醫院,爸爸攙扶著我擠開人群沖到急診室。看著分開的人群,我不禁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至于這感覺出現在何時何地,我想不起來。現在的我腦子中已經是一團糨糊,只是軟軟地靠在爸爸身上。我可以感覺到爸爸有同樣高的體溫的身體,在我身旁燃燒。
當時我已經支撐不住了,肚子一個勁地翻騰。打上吊瓶,好受了些。在我躺在床上打吊瓶的同時,爸爸一直在旁邊用焦慮的眼神注視著我。在這眼神的注視下,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到了小時候。那是2003年全國抗擊非典的時候,年幼的我得了肺炎,高燒長期不退。爸爸媽媽一下班就趕到醫院里來陪我。有一段時間,爸爸還特地請假來陪我。那時的爸爸還很年輕。當他來醫院時,我常常聽到有人夸爸爸長得帥。我病愈出院時,爸爸高興地把我扛在肩上,在病房里轉了好幾圈,引起一大群人的圍觀。我在爸爸肩上手舞足蹈,毫無顧忌,還有些小小的得意。因為我知道現在扛著我的,是我的爸爸,我的,無敵的,爸爸。
當我醒來時,已是深夜十二點鐘。我睜開眼一看,發現爸爸已經在旁邊的座位上睡著了。睡夢中的爸爸與我夢中的那個無所不能的爸爸相差很遠。此刻歪著頭在座位上睡著的,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中年男人。頭發依然很茂密,然而中間已經夾雜了許多白發,英俊的臉上也爬上了皺紋,因長時間不鍛煉而顯得略略有些臃腫的身體虛弱的倚在座位上……然而,當我又仔細看時,我突然覺得似乎在我眼前的這個男人與十多年前相比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不管外表怎么變化,不管是年輕還是蒼老,他總是我的依靠。因為他是我的爸爸。
因為年輕、蒼老、強壯、虛弱都不是問題,一直以來支撐大山屹立在那里的,是愛。
十二
爸爸醒了過來。他剛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便馬上把目光向我這邊投來。
“醒了?”
“嗯。”
爸爸抬頭看了看吊瓶。吊瓶中的藥液已經見底。爸爸便從座位上慢慢站起來去叫護士拔針。我目送著他略顯蒼老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一股熱流在我心中劃過。
拔完針,爸爸攙扶著我向醫院外走去。那條攙扶著我的臂膀雖然已經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但是仍然足夠給我以支撐。我靠在爸爸身上,感受到了他高得不正常的體溫,感受到了他瑟瑟發抖的身形。我突然想說一句我之前從未說過的話:
“爸爸。”
“嗯?”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