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9年,國民黨在大陸潰敗,選擇了海峽外的臺灣作為最后的去處。包括60萬軍隊在內的國民黨官員、公務員和軍眷等合計約120萬人撤退到臺灣。國民黨當局為此陸續建起了近800座簡陋的村舍來安置,亦稱眷村。
1956年出生于臺灣新竹的作家劉臺平,會講一口地道的四川話,因為他的父親是四川人,曾是宋希濂部隊的軍醫,部隊駐扎在山東時,認識了劉臺平的母親。于是1949年,懷有身孕的山東姑娘隨著這位軍醫倉促登上了赴臺的貨輪。
原本以為只是暫住眷村一隅,沒想到60年轉瞬即逝。劉臺平說:眷村里有著對故土、對遠方親人深深的眷戀,對于建立眷村的父母親這一代,還有在眷村長大的我們這一代來說,眷村不只是個社區,不只是一塊地皮,而是整段人生記憶——
說起“眷村”,就不得不回溯到1949年(民國三十八年),當時有100多萬國民黨的軍政人員及其家眷,隨著蔣介石政權飄洋過海,來到臺灣。
最初,沒有人認為會久留,絕大多數隨軍的家眷就只聚居在所屬單位、營房附近的廟宇、學校、農舍、牛欄或自己臨時搭建的簡易住所里:有的甚至還露宿街頭,生活條件非常艱苦。
入臺以后,國府就高喊“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所以,從祖國大陸去臺的人們都準備著隨時打回去,根本沒有長住的打算,一切都是在將就湊合。
從1955年年初起,為了安置軍政人員和他們的眷屬,解決其住房問題,各單位便陸陸續續地開始興建房屋。于是乎,大大小小的眷村便遍布了臺灣各個地區。據統計,當時全臺灣共有眷村763個,眷戶96082家。因為需要安置的人員太多,而經費又有限,就因地制宜,在駐地周圍的田間、荒地上,陸續用竹片、茅草搭建了一排排戶數不等,長短不一的連幢簡易平房。
住戶也是幾十、幾百、上千不等。每戶人家的住房面積不過30平方米左右;戶與戶之間的隔墻上面都是相通的,每排房子里,只要有一個人咳嗽,整排的住戶都能聽到;一家炒菜,整排住戶都能聞到菜香。不過,每個村子里都設有小商店、水井、公廁等公共設施,住戶們日常生活幾乎不用走出村子,所以成了一個與外面社會隔絕的獨立小區。這些分布在臺灣各地的特殊小區被統稱為眷村。
鄉愁的滋味
我曾經住過的眷村叫“中興新村”,位于新竹市光復路,原本是一家磚瓦場。我們住進去的時候,村子是兩條大片瓦房子,面對光復路,村后的土路邊是幾排破舊不堪的老房子,可以看出當時附近農民、一般老百姓生活也很苦。“中興新村”跟臺灣省府的一個地點同名,條件卻差得十萬八千里,是個只有七十戶的小眷村,村里沒有小商店、郵局、醫務所等公共設施,是一個丙級都不到的小眷村。
住在這里,我從小就聽著老一輩的人述說著故鄉的好,長大后發覺許多老人紛紛回到老家,有的竟然不回來了。那一剎那,我才驚覺,許多眷村老伯伯、老媽媽,他們根本拒絕當臺灣人!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我的父母,他們從未承認自己是臺灣人。父親在臺灣生活了近四十年,母親更長,早超過一甲子了,但是父親在死前最后的一句話:“有沒有可能把我葬在四川老家?!”母親至今還是開口:“俺是山東人!”
村子里老一輩見了面,問候語是:“吃飽飯啦?”開放探親后,變成了:“是回老家啦?”我很好奇,為何中國人的共同問候語“吃飯了嗎”會被另一句話“回老家了嗎”給取代,這個現象在祖國大陸并未發生,在東南亞華僑圈也甚少聽到。
我從小就熟悉母親那口濃重的山東話與父親的四川話,更是熟悉左鄰右舍叔叔伯伯、嬸嬸阿姨的方言,南腔北調對我而言從來不是件令人驚訝的事,恰好相反,我繞遍了臺灣島,聽到看到許多的外省人,都有各省鄉音,我覺得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眷村曾經是外省人最大的家,但卻不是最后的家,因為在眷村里沒有真正的鄉音。這句話怎么說?難道村里南腔北調、五花八門的鄉音不是鄉音?多年后,我懂了!老一輩逐漸凋零,鄉音就逐漸沒了,小輩普通話說得最多,但只是我們小輩的鄉音,不是我父母他們的鄉音。
臺灣有些政客為了某種政治目的,把語言當作撈取政治資本的工具,操縱語言為政治斗爭工具,我從大學畢業入了社會,才赫然驚覺到,我也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外省人。
記得是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媒體服務,采訪一些政客必須用“臺語”才顯得親切,但我不會,采訪起來倍感艱辛,也備受奚落。政客在“議會殿堂上”,以嚴厲的口吻質詢一些不會說閩南話的外省公務員:“你喝臺灣水、吃臺灣米、卻不會講‘臺灣話,你有什么資格做臺灣公務人員?”天啊!這是什么歪理,母親邊看電視邊罵:“這些xx養的,俺就是山東人,你敢趕老娘走嗎?”
父親沒有母親沖動,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嘴上不說,但是眼睛里放射出憤怒的目光,只交待小弟:“轉個臺,不看這臺!”老父親的晚年目睹了臺灣社會的亂象,對示威游行造成的社會對立十分不安,但他無可奈何,只能提醒我們:“選舉一定要選國民黨!”但有一次小弟選了別的黨,父親氣得幾天沒跟小弟講話!
眷村伯伯們更是義憤填膺,干脆在村子門口高懸布條謝絕某些候選人入村拜票。語言上的問題,讓老一輩的外省人猛然驚覺,他們的生存權受到了挑戰,身份受到了質疑,都是老兵出身的伯伯,有著軍人重視榮譽為第二生命的傳統,對不實的流言、抹黑,不知采取法律途徑,只有罵大街,各種省罵紛紛出籠,罵的只有一句話:“我對得起臺灣!”
從那時起,眷村就不再安靜,內部也發生變化,有人說“眷村鐵票(投國民黨的票)銹了!”在我看來,因語言的認同,老家的鄉音再次呼喚著老人,內心深處的“鄉愁”又被勾引出來,“落葉歸根啊!”人本來在臺灣,但別人不認同啊!不歡迎啊!鄉愁又將原來的異鄉與故鄉倒過來,顛沛流離的悲傷再次刺傷著老人的心。
父親有時候會用另外一種方式提醒我們不要忘本。他經常要看我們的身份證,指著籍貫欄說:“什么是籍貫呀?”看我們不吱聲,他總是耐心地解釋:“那就是我們的老家呀!”他到死墓碑上都寫著四川人氏,但他死去不久,陳水扁就把這籍貫欄取消了,改以出生地代替,如果父親地下有知,一定誓不兩立,抗爭到底。
對父親而言,“籍貫”太重要了。我的許多好友、長輩,為了不想繳回舊身份證,不惜報遺失以保住這張有籍貫欄的報廢身份證,我為此十分感動,這就是眷村的戀鄉情結呀!
“戒嚴時期”(1949年5月19日,陳誠頒布《臺灣省戒嚴令》,是穩固統治的重要法律。1987年7月15日,蔣經國宣布解嚴)與大陸通信是要殺頭的,父親謹守著紀律,母親更是在村里不談政治。老實說,老蔣在眷村里還是有著無限威望的,大家對他是絕對地服從,但對小蔣就不一定了,膽子大一點的,或是倚老賣老的,就敢說幾句了。
老蔣掌權時大家不是不想家,只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唄!但越盼越沒奔頭,鄉愁卻因時間的累積越來越濃。軍中老兵想家鬧事的事件時有耳聞,民間表面一片欣欣向榮,但內心里鄉愁的煎熬卻都寫在臉上、長在嘴邊,怎么也遮掩不住。
偷偷通信一直是村里的公開秘密,村前的張家跟老家聯絡上啦!后排的李家接到老家的信啦!這些小道消息靜悄悄地在村里流傳著,這股撞擊力也洶涌澎湃地撞擊著每個村里的老鄉。
父親有一個貼身的勤務兵,也姓劉,是山東人,是父親的同宗、母親的同鄉,雖然行伍出身,但是有四川人的勤勉,山東人的憨厚,父母親都很喜歡他,沒把他當外人。父親常勸他成個家,但他總是說老家已有一個,再熬幾年老蔣先生就帶大家回去了。他不抽煙不賭博,對父親盡忠,對朋友盡義,對我更是好。我曾在父親的軍醫院開刀,十幾天都是他把我背進背出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的恩情。
我有次見到他喝高了,堂堂八尺之軀,竟然號啕大哭像個小孩。那是過年,他來家拜年,酒過三巡,父親跟他談到娶媳婦的事,人性本能終于擊潰了臉面的尊嚴。
他說他太想家了,每次只有借酒消愁,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其實他也經朋友介紹了本省對象,但他還是掛念著家鄉的那位糟糠之妻,兩人說不到一塊,那位本省姑娘終于離去。于是他更加傷心,說到傷心處又是號啕大哭,父親只能拼命拍著他的肩膀,不住地勸:“別慌!沒啥子問題!”
我上高中時很調皮,在軍訓教官的名單上是掛了號的。同學們在一次聚會時,我又拿一件事損教官,跟教官很好的一個僑生(指回到祖國就學的華僑學生)跟我說:“你不要笑教官,其實教官很可憐!”他透露,教官平時不茍言笑,很難親近,但他其實內心非常脆弱,非常想老家的母親與妻子。我被他的話震撼了!
僑生說,三年來他一直幫教官帶信到香港投寄,開學時再從香港帶回老家的回信。僑生說:“每次教官把信交到我的手中,表情是那么的嚴肅與痛苦!”他忘不了每次的情景,教官趁四下無人,向僑生苦笑一下,雙手慎重地交出一沓信。“我看到教官眼角依稀的淚水!”他的眼神失去了昔日的光輝,不再如雷電般地投射在學生的臉上,他忽然變得蒼老許多,像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在向一個年輕人低聲下氣地求情,深恐后者不答應他的哀求似的。
“對教官而言這無異于犯罪。”僑生說,“他是軍人,說嚴格點,這是嚴重地違背了軍法,他掂得出分量的。”但是教官還是做了。
南米北面一家親
眷村里,老人們思鄉情結表現在各方面,從老蔣開始,吃家鄉菜、喝家鄉酒、說家鄉話,把吃喝玩樂都安上家鄉名,連地名街道名都將老家的給帶上,尤其是他的老家浙江,用在臺北市街道名的最多,大到杭州、寧波、紹興不計,連小到像泰順、江山、舟山等街名都用上,大大小小三四十條街。
“我警告你湖南佬,如果你炒辣子再不關門窗,我就讓你撲街(廣東話去死的意思)。
我家對門的廣東葉伯伯,站在我家隔壁方伯伯家門口,淚流滿面地沖著里面罵大街,連粵式三字經都出口了。
隔壁方排長也不示弱,剛把一大盤鮮紅的炒辣椒放上桌,掌上還握著家伙(鏟子),也扯著喉嚨,嚷著叫人聽不懂、像牛叫的“福蘭話”(湖南人的發聲都念成這樣)大聲回擊:“關上門窗怎么炒?你要把我給悶死?”
眷村里最大的特色有兩個,一是南腔北調好像聯合國;一是南米北面、涇渭分明。但也因為逃難把這些幾輩子也不可能兜在一起的各色人等擠在狹隘的小破村里,這個景象本身就很奇特,也很令人發噱,但我們笑不出來,我們眷村人都深深體會,這次逃難,比打鬼子、逃解放軍都要走得更遠更久,大家如果不彼此遷就,這日子肯定沒辦法過。
我們這排眷村第一家姓白,父親管他叫白連長,河南人,全家吃面。到他家你只管出題目,想吃什么面食,他都能做,但因為窮買不起材料,只能說給你聽,光聽就夠你流口水的!
我的記憶里,他永遠吃面條。晚飯時自己端把藤椅,手上端碗面,一腳蹺起來撐著拿碗的手,一手拿著筷子,旁若無人、稀里呼嚕地大口吃面。他家在路口,南來北往的鄉里看到都朝他打招呼:“又在吃面呀!”他翻眼看了看,笑著點個頭,隨即又埋頭吃面。
我真羨慕死了,是什么好東西讓他忘情一切?我往碗里一瞧,不過是碗打鹵面,媽媽說那是窮人家才吃,也叫雜菜面,上不了臺面的。的確,打鹵面在北方人居多的眷村,幾乎家家會做,簡單的勾點芡粉打個蛋就是了,較好一點的切些肉片,弄點筍絲,已屬無上珍品。我長大后最喜歡在餐館點打鹵面,因為我難忘白伯伯吃打鹵面的幸福樣子。
我父親非常隨和,對吃不講究,只要有大米飯及豬肉就心滿意足了。他參加任何應酬,像生日嫁娶等喜宴,大魚大肉吃過后,不管飽不飽(其實哪會不飽),最后他總是要碗白飯,就著桌上的殘羹剩菜,嘩啦啦地扒完這碗飯,才說:“吃飽了!”
臺灣的大米與美國的大白面,讓逃到臺灣的外省人,不論吃米的南方人、吃面的北方人都找到了主食,三餐沒得話說,這也是臺灣眷村里各省市人能夠和諧相處、互不侵犯的根本原因,因為逃難在外,有什么比喂飽肚子更重要?
話說回眷村的吃,平常都是稀松簡單的吃食,雖然各有特色,但食材簡陋,想做佳肴也常嘆無米之炊,唯有過年,那才是一年中最大快朵頤、吃得最好的幾天。
過年在眷村可是件大事,過年前一個月就能聞到過年的味道。老人家忙著添年貨、準備祭祖約訪親友的各式各樣的雜事,小孩子早就開始嚷著爸媽買玩具、添新衣,上上下下都在籌劃過節。寬裕一點的較從容,按部就班地辦年貨,像我家就不免捉襟見肘,因此每到過年前夕的那月,吃的用的都最差,媽說:“過年肯定保管吃得好,先忍一忍。”連想看場電影,都說:“過年連看三天讓你看個夠!”所以年前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跟難民沒兩樣。
這么多的外省人集中在眷村生活,因為想家,每個人都希望能在新年中一次把鄉愁傾瀉個夠。因此,春節最重要的是祭祖。每年祭祖心情復雜,與其說祭祖還不如說思親。父親率領全家祭拜祖先時,口中念念有詞,眼角閃現著淚珠,有時自撰祭文,念著念著就哽咽得念不下去。
母親也向劉家列祖列宗磕頭,外省媽媽絕大部分沒見過公婆,平時在小輩眼前就是大人模樣,但是在祖宗牌位前,謙卑恭順得讓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剽悍的媽媽。
父親則顯得更為慈祥,他擦完了淚,把香敬上磕過頭,就破涕為笑,然后從老大開始發紅包,嘴里還說著恭喜新年好。父親去世后就由大哥代表,他比父親更虔誠,把父親牌位放在祖宗牌位旁邊,祭拜磕頭、上香禱祝念得比父親還長。
眷村非常重男輕女,祭祖時女生或不參加,或站在后面,或是最后上香。每家祭祖都要燃放鞭炮,所以在眷村過年真正開始是祭祖,不是吃年夜飯,更不是拿壓歲錢的時候。我問父親什么時候開始過年,他說:“每個地方都不一樣,在老家祭祖儀式很長的,現在已經不嗆(川音,像的意思)從前了!”
其次重頭戲上場啦!年夜飯上桌了,家里有張大圓桌,平常將桌面斜立在一旁,這晚它要大展身手了,至少要放上十幾道菜,我們全家就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圍坐的原來只有兩代,有錢的家庭才有三代,像我的好友武大哥爸爸是師長,就把爺爺奶奶都接出來了,年夜飯輩分最大的是主角,爺在爺最大,爺不在了爹最大,爹不在了娘最大,爹娘都不在了,就到叔伯舅姨親戚家過。
過年是南北美食大車拼(閩南語,大比拼的意思)的時候,每年只此一次,論規模最大,參賽者最多,食材最精,連老饕也最敬業,評比結果常讓食家難以定奪,因為各有千秋,實在無法用數據可算出來的。
光說我家吧!鹵牛腱子讓你高粱酒可喝上一斤;大白菜豬肉水餃,大哥可以吃三十個,他岳母的素十錦,能讓你整盤吞到肚子里,老爸拜把的于伯伯的東坡肉,至今我還未發現好過他的,對面葉伯伯的廣式燒臘真是把米飯的香發揮到極致;而隔壁方伯伯的湖南臘肉,做起菜來,燉起湯來,能把勺子都舔干凈;連對門鄧媽媽拜祖用的粿(閩南語,指桂),有紅色的,綠色的,成甜俱備,冷熱皆宜,米飯能做出那么好吃的棵,也證明閩南人食的巧思。
過年還有一特例,放開來吃,吃了也不用謝。你到我家吃,我到你家拿,大家心中都有一把尺,絕對給多于拿,我們小孩開心啦!大人交換得越勤,我們好吃的東西越多,今天到你家做客,明天我做東小酌。
過年吃與喝,溝通了腸胃也溝通了心與肺,平常被母親罵成狼心狗肺的壞女人,一過年都成了如膠似漆的姐妹淘,手帕交,稱呼也改了,疏的變親了,遠的變近了。我見到斜對面被人背后罵“破鞋”的李媽媽,母親竟拉著我叫她“李媽媽”,對打牌老被懷疑作弊的梁媽媽,母親也拉著配合她作弊的女兒贊美道:“阿英長得這么漂亮,差點認不出來了!”
男人也是一樣,幾杯黃湯下肚,舌頭就不聽使喚了,不是拍桌子罵人,就是捶胸脯痛哭,有家室的大都談公事,部隊不同不怕傳話,又是街坊,罵得一聲比一聲高,你方唱罷我登場,接力賽似的批評長官,罵部屬,甚至對“今上”“最高領袖”也有怨忿。不過這場大鳴大放百家爭鳴的聚餐過后又像沒事似的都人模人樣,見到長官立正敬禮,對下耍耍威風,又回到老樣。
總之,逃難到臺灣,這些三山五岳的南北諸路,你說他英雄好漢也好,狗熊賊寇也罷。他們有北伐抗戰的英勇事跡,也有潰不成軍、一路南逃的心病。提抗戰問題不大,但要談“剿匪”,這問題就復雜了,但我感激我被生在這里,也并不會看不起他們,包括我的父親。
天災人禍向前行
臺風與地震是我小時候一懂事就有的深刻記憶。早期的眷村都是竹籬笆圍的墻、蓋的屋,像紙糊般的脆弱,隨便使個勁一推就倒,這種房子遇到臺風哪還有活路?因此每次防臺風,不是防屋瓦被掀、屋頂漏水,而是防著整間茅屋隨風而去,那時不是被風卷走,就是被雷雨劈死,至少也會讓雨水淋個半死。
后來臺灣當局看著不忍,就讓部隊搞些磚瓦,找小兵出公差,眷村才陸陸續續改善。直到我上高一,才有水泥地客廳,及磚瓦的籬笆。
1963年的葛樂禮臺風來時我剛懂事,消息來源是聽廣播。當時科技落后,知道臺風要來都是兩三天前的事,這叫我們怎么防?唯一關心的是學校有沒有開放給避難,大人大呼小叫的,還夾雜著各種省罵,如“媽拉個把子”、“娘希匹”、“丟那媽”等紛紛出籠。女人家則只聽到哀聲嘆氣,本省媽媽操著閩南話:“夭壽呀!天公還保不保庇啦?”我媽媽直嘆氣說:“老天沒睜開眼,年頭不好。”“造化捉弄人呀!”
大人到處去打聽是強度還是輕度臺風,如果是來得猛,就要合計著帶哪些值錢重要的東西去學校。如果是輕的,那就要考慮安排誰留守小破屋,大部分是大人或大哥擔當。
臺風夜是最恐怖的時刻,不用電力公司通告,小小瘦瘦的電線桿早就被風扯爛了,家家戶戶都是點著一支蠟燭,像一盞熒熒鬼火,照著每個人陰晴不定蠟黃的苦臉。收音機也壞了,整個外面的世界跟我們全不相關,窗外排山倒海的風雨,凄厲的風聲、怒浪濤天的洪流,我們守在燭光下,雞跟鴨都放進來了,我們養不起狗,只能聽見遠方依稀的狗的哀鳴。
大家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句話震垮了小破屋,遠處不時傳來磚瓦的飛落碎裂聲,一聲大過一聲,還有家禽家畜的哀啼聲,小孩被嚇哭的聲音,這是人間悲愴的哀樂,它幾乎伴隨著我整個童年,要說我最怕的不是別的,就是臺風。
臺風什么時候過去的,我通常不知道,因為半夜熬不住驚嚇早就昏睡過去了。父母親則很少睡得著,到了第二天一早,更是打起精神到外面看災后創傷。橋被沖斷了,路基被沖毀了,水電沒了,市場沒開,買菜沒地方去了,附近農家還有些蔬果雞蛋,母親常拿面粉面條跟他們換。她年輕的時候閩南語說得很溜,講價尤其厲害,常讓對方拉長了臉被她連拿帶搶的換走東西,臨了還拿人家一兩棵蔥,我都覺得有點過分,但母親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更絕的是,他們的買賣還從來沒斷過。
另外,地震也讓我印象深刻,雖然不那么怕。我們村中央有兩根大煙囪,原來是燒窯用的,廢棄后四周就蓋上了違章建筑。我家沒在大煙囪腳下,因此地震不怕落下來砸死人,但是仍有很多人在腳下違建房屋,因為可省很多材料。政府多次勸導危險,居民反譏“過馬路都會被車撞死,喝水都會嗆死,我們不住這,你讓我住哪呀!”
說也奇怪,直到我出去讀大學,眷村整個打掉,才把大煙囪一并推倒了,我頓時有種失落感,因為每次人家問我住哪?我都會說“大煙囪”那個村。
由于眷村家家孩子多,男人大都是低級軍官或士官兵,薪水根本無法養家糊口,做太太的只有絞盡腦汁去弄些外快。就拿我們家為例,父親一個月六百塊臺幣,豬肉一斤就二十塊,每天買了豬肉就沒錢買其他任何東西了。可還有教育費、服裝費等等一大堆要花錢的尚無著落。怎么辦呢?只有找外快!
在我印象里讓家里經濟整個好轉,雖稱不上致富,但可脫貧的,就是做人工塑料圣誕燈串,這種銷往美國的應景燈飾品,前后做了十年,也是我們眷村、甚至全臺灣眷村最大最久的家庭副業,它讓許多眷村家庭經濟獲得改善,讓他們的子女完成了學業。
臺灣第一個最大的家庭工場就是做圣誕燈的,貿易商接下洋單后,就層層發包下去,眷村媽媽就成了最后的“來料加工者”。工資極為微薄,但是村里全家動員,居然也賺得不少,我家有四個勞動力,能賺到不少外快。
圣誕燈是電線加燈泡,媽媽從上游領來大批線頭,我們必須把它打成一串,其間要安上燈泡插頭,接了電才會一閃一閃的。電線與燈泡連在一起要用牙齒咬開電線的皮,扭進鐵片接上燈泡,要很用力地將燈泡一個個插入燈座上,燈泡又有花樣、棱角,會刺傷手,在試探通電時也常被電到,牙齒咬壞、手掌刺傷,全身被電麻痛經常發生,好幾次我哭著說不做了。那段做圣誕燈的歲月,我被剝奪玩的時間,看電視、打球的時間,因此我很恨圣誕節,我曾在禱告時問天主:“為什么你過生日卻要我替你打工呢?”
我曾恨過媽媽,但是當我看到她為了增加收入,給孩子們更好的生活,還抽空去屠宰場刷豬毛,所有的恨都變成了心痛。刷豬毛就是豬被宰殺后,把毛燙下來交給母親們這些女工,她們將豬毛分類成長中短毛,并用鋼刷把毛刷的光亮勻順。我跟母親去刷豬毛,還沒進場就差點被惡臭熏昏了,連在毛上的皮及碎肉腐爛發出的惡臭,讓我三天三夜也不敢看豬肉,鋼刷把母親的手刺得鮮血滴滴答答,我才后悔怪母親強迫我做圣誕燈,我禱告時也告訴天主:“我錯了!”
后來長大,每次看到用豬毛做的各種用品,我都會在心里吶喊:“那是我母親用鮮血換來的呀!”
眷村居民幾乎是以難民姿態來到臺灣,于是眷村成了陌生土地、陌生文化包圍下的安全避風港,也造成近似隔離的小區特性。外省人,尤其是住在眷村里的外省人,要透過參與經濟生產的過程打入臺灣社會,往往備極艱辛。
轉眼一甲子過去,眷村人從一意期盼“反攻還鄉”與鄉愁想象,到終究自甘老死于異鄉;從眷村兒女的愛戀心事、鄰里是非,到辯證國家歷史、反思戰爭,交織出半個世紀的社會變遷與家國滄桑。那一代又一代交織著苦悶與救贖的故事,將伴隨著所有人的記憶,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