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毛
逃學為讀書
●文/三毛

我很不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可是當我發覺,除了這種方法可以搶時間之外,我幾乎被課業逼迫得沒有其他的辦法看我喜歡的書。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便是書蓋在裙子下面,老師一寫黑板,我就掀起裙子來看。
當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時,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賈政寫家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一個披猩猩大紅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身來要回禮,再一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一僧一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地坐著、癡癡地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搖搖頭,看著她,恍惚地對她笑了一笑。那一剎那間,我頓然領悟,什么叫作“境界”,我終于懂了。文學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紅樓夢》,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過了一年,我們學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于自由了。
要升學參加聯考的同學,在當時是集體報名的,老師將志愿單發給我們,要我們拿回家去細心地填。
發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了。”老師幾乎是驚怒起來,她說:“你有希望考上,為什么氣餒呢?”
我哪里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一套了。
“叫你媽媽明天到學校來。”她仍然將志愿單留在我桌上,轉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校,當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地讀表,由父親一筆一畫親手慎重地填下了我的將來。
那天老師意外地沒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業,我早早地睡下了,仰躺在被里,眼淚流出來,塞滿了兩個耳朵。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問都不問你一聲。
那一個漫長的暑假里,我一點也不去想發榜的事情,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戲考》欣喜若狂,那一陣眼睛沒有看瞎,也真是奇跡。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凡事不關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閑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地離開家人,在院中墻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書真有這種魔力。
(林冬冬摘自《雨季不再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