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
十多年前,葛予在北京治病時與白血病友李曉靜結下生死情義。李曉靜在知道自己生還無望的情況下,將救命錢捐給了葛予。
葛予逃過這一劫后,收養了李曉靜的私生女兒,她在病友墳前發誓,一定要將她的女兒培養成中國最高學府的一員,一定要讓養女考回她親生媽媽曾經為之奮斗過的城市。
2016年8月,當一張清華大學的通知書飛到葛予的手中時,她忍不住熱淚盈眶。10年的辛苦掙扎,10年的艱難守望,今天終于有了一個滿意的結果。日前,本刊記者專程采訪了這個傳奇的家庭,和這個了不起的女人。以下是葛予的自述。
天涯同命鳥,床前托孤不敢忘
有首歌說,人生際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而我的這杯際遇的酒里,卻是歡欣中帶著那么一絲的悲涼。
我叫葛予,1983年出生于江蘇省沛縣,爸爸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木匠,媽媽在家照顧我們,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2004年7月,我剛從曲阜師范學院畢業,就被沛縣人民醫院確診為MI型白血病。7月底,我在大學同學兼男友劉書斌的陪同下在北京307醫院再次被確診,而且醫生還認為比較嚴重,要盡快找到骨髓做移植。
我經常到醫院對面的網吧上網查資料,在一個醫學論壇里認識了一個署名包頭姐姐的網友,包頭姐姐叫李曉靜,大我7歲。李曉靜告訴我說,她是包頭人,父親早逝,畢業于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已婚,有一個女兒,2004年初查出M1型白血病,在包頭市人民醫院治療,已經配型,但沒有找到相合的供者。因為聊得投緣,我力勸她來治療白血病經驗豐富的307醫院,并提出可以合租醫院附近的房子,這樣我們都可以省點錢。李曉靜同意了。
8月26日,她和母親一起來到北京。我好奇地問:“姐夫怎么沒有來?”李曉靜說:“他得在老家工作賺錢呀。”有了伴,白血病仿佛也不那么可怕了,我興沖沖地帶著曉靜姐去看我找到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謝天謝地,那時候在北京租房還沒成為一個白血病患者的傳說)。曉靜姐和她媽媽很滿意,我們當天就簽訂了合同,搬了進去。
不久,曉靜姐完成了一個療程的治療后,讓媽媽回包頭把寄養在親戚家的6歲女兒青青接來。青青既可愛又懂事,我從小跟著媽媽學會蒸包子,蒸花卷,做餛飩,小家伙吃得親媽都不認了,天天跟著我屁股后面喊媽。曉靜姐笑得快岔氣了,對我說:“這孩子和你有緣,平時她看到生人都躲得遠遠的,要不,你就認她當個干女兒算了。”我一點沒猶豫地答應了。就這樣,21歲的我,有了一個6歲大的干女兒青青。
2004年9月底,劉書斌的父母突然來到北京,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劉書斌被他父母押走的那天,我趴在曉靜姐的懷里,無聲地痛哭了一場。
也許是否極泰來吧,此時,父親打電話告訴我,當年的一個發小現在成立了一個裝飾工程公司,聽說我做手術移植需要錢,答應借給我們20萬,條件是讓我爸媽到他那去打工。父親當即高興地答應了。
2004年10月13日,父母帶著錢來到北京。當天,我就和父母進行了配型。19日,配型結果出來,父親葛興東有4個點位與我吻合,可以作為捐獻人!
2004年10月30日,我終于進艙。在經歷了大劑量化療的移植前預處理后,11月9日,我移植了爸爸的骨髓。爸媽沒等我出艙就跟著老板走了,把我拜托給了曉靜姐。她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她卻始終沒有等到配型的骨髓。盡管事事小心,但由于免疫力低下,11月底,我還是染上了心肌炎。急性排斥反應也隨之而來!為了控制這兩種并發癥的發展,醫生不得不大量使用昂貴的進口藥。20萬就見了底。當我終于從這場可怕移植后最艱難的時光中沖出來時,已經快到2005年的春節了。父母來北京看我,我才知道,原來我進艙后出現排斥反應,搶救時還差10萬塊錢,爸媽已經決定放棄治療了,關鍵時候,是曉靜姐和她媽媽商量后,決定把她手里的10萬塊錢拿出來,才換得了我成功出艙。
我抱著曉靜姐大哭:“你把錢給了我你怎么辦呀?”曉靜姐一邊給我擦淚一邊笑:“等你將來好了,等我找到配型了,你再還我也一樣的。”我緊緊抱著她,哽咽難言。那一刻,我真正感覺到了什么叫生死相依。由于經歷的化療太重,還經歷了兩次放療,我徹底沒有了月經,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我難受了幾天。曉靜讓女兒給我跪下,正式喊我媽,我淚如雨下,內心五味雜陳。
2005年3月5日上午,我正在家休息,曉靜姐突然暈厥在衛生間里,我們把她送到307醫院。經檢查后醫生告訴我們,曉靜姐的病情已經進入了可怕的加速期,血象中各種數據都大幅度偏離正常值,要有心理準備了。
住院治療的第四天下午,曉靜姐把我一個人留在病房里,對我說:“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青青,如果她能有你這樣一個媽媽,我死也瞑目了。”看到我驚疑不定的眼神,曉靜姐第一次落淚:“姐騙了你,青青是私生女,是我和一個已婚男人生的,但她是無辜的。我原本想讓青青跟著我媽,但是我媽身體已經自顧不暇,而且文化不高,孩子被我耽誤到現在還沒上學,我心里急死了。和你相處這一年,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想來想去,你這輩子再不能生育,有這個女兒和你做伴,以后的日子也不會太寂寞。”我哭得不能自已。這一次,是為曉靜姐,她這么好的人,卻遇人不淑,我也哭老天太不公平,讓天下善良的女子都這樣受折磨。這次談話后,曉靜姐再也沒提這件事,而是有意識地經常讓青青和我在一起睡。我摟著青青,百感交集,不知道怎么和父母開口說這件事,但一想到這些年的情義,我又拿定了主意,無論遇到什么樣的阻力,這個女兒,我要定了。
此后,曉靜姐的狀況時好時壞,醫院讓我們做好準備。2005年4月1日上午,曉靜姐已經病危,彌留之際,她一手牽著女兒,一手牽著我,含淚離去。
相依為命的歲月,我和女兒互相成全
處理完曉靜姐的后事,曉靜媽媽和我商量,想暫時把外孫女帶回老家,等我出院了,免疫力正常了,再去包頭接孩子。顯然,曉靜姐生前和媽媽做過交代,老人接受得很平靜。我點頭同意,但求她先讓青青上學,這樣我以后好給青青轉學校。就這樣,曉靜媽媽帶著女兒的骨灰及青青回到了包頭。
2005年6月初,我終于度過了移植后的危險期,可以回老家了。我高興地讓母親把房子好好收拾一下,父母得知我要把曉靜姐的孩子接過來養活,猶豫地勸我:“你才20出頭,突然間領回去這么大的一個女兒,街坊們會怎么看?”我把頭一昂:“我這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怕什么?再說沒有曉靜姐,我現在都不知道能不能對著你們說話。”也許是最后一句話起了作用,父母再沒有作聲。
爸媽向老板告了假,一個回老家收拾房子,一個陪我直奔包頭。青青看見我后,一頭扎進我的懷里:“媽媽,我現在會100以內的乘法了,用你教我的方法自己練的。”我驚訝地看著她的作業本,又驚又喜。曉靜姐說得對,這孩子底子好,沒準將來真的是清華、北大的苗子呢。離開李家前,我帶著青青去了曉靜姐的墳地,對著墳上的青草發誓:“我一定會把青青撫養長大,讓她上全國最好的大學,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你的女兒。”2005年6月13日,我帶著青青登上了從包頭開住徐州的列車。
青青白天開開心心的,可是到了晚上,卻睡不著覺。我知道她對新環境有一種抗拒感,于是天天陪著她睡,給她講故事,有將近兩年的時間,青青都是在我的講故事聲中睡著的。
隨后,我頗費一番周折為青青辦好了轉學的手續。9月1日,青青成了沛縣實驗小學的學生,我也找到了一個民辦學校,當上了一名小學老師。我領回一個7歲的女兒的事,許多人都覺得稀奇,傳言也越來越難聽,我聽到只是微微一笑,也有一些好心的朋友勸我,從鬼門關回來已經不容易了,干嗎還自討苦吃撿個孩子養。我心里說這個孩子可是個寶,我后半生全靠她了。
雖然生活上,我對青青疼愛萬分,但在學習上,我卻一點也不含糊。青青生性好動,也很貪玩,剛入學時可能因為聽不懂方言,很孤僻,成績也很靠后,根本不能按部就班地完成學習內容。作為教師我深知一二年級是學習習慣養成的關鍵時期,好的習慣對她將來的學習和工作將產生很大的影響。此后,我每天晚飯前的兩小時,雷打不動地監督青青學習。告訴她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業,不懂的絕對不能過夜,天大地大方法最大……
青青從小散養長大,對我的約束很不適應。一次我送她去學英語,但她半道卻和同學溜出去玩了。老師告狀到我這里,我氣壞了,但想想畢竟不是我生的,回家后我還是耐著性子低聲下氣和她講道理。
哪知道青青越來越過分,有一次,她竟然偷我的錢去買畫本。這一次,她已經踏破了我的底線。青青回家后,我拿起掃帚一邊哭一邊打她:“你不學好,我怎么對得起你媽?你以前跟我關系挺好的,現在這是怎么了?”青青卻一邊哭一邊咧著嘴笑,嚷道:“你一直對我小心翼翼的,我看著難受,我想讓你像我親媽那樣,疼我的時候使勁疼,打我的時候使勁打……”
我瞬間石化。我雖然視她如生命,但的確心里總覺得隔著一層什么,有一種客氣的成分在里面,孩子的心是敏感的,她竟然洞察了我的心,用各種調皮搗蛋來反抗我的“偽媽媽”作風。我意識到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那天晚上,我們母女擠在一個床上,認真地談了一次心。青青說了她的想法——她從小跟著媽媽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成長的過程中媽媽一直在生病,沒有真正享受過健康的母愛。她告訴我,有時候,放學后看到那些來接孩子的家長,都羨慕得直想哭!我摟著她道歉:“女兒,對不起!你突然降落到我的生命里來,我還沒有學會怎么當媽,但只要你愿意給我機會,我一定好好補上這一課。”從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后,寧可少上一節培優課,也要趕到學校去接女兒,有時候在路上,青青撒嬌想吃個零食,只要看著衛生狀況允許,我也同意,甚至陪她一塊兒吃。
家長會上,我被老師拉到臺上,繪聲繪色地講如何教育女兒的方法,臺下的女兒,激動得拍紅了巴掌……我終于明白,女兒要的,是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媽媽,而不是畏首畏尾的媽媽。從那以后,我對女兒該寵就寵,該罵就罵,她笑嘻嘻的全盤接受,我們母女的感情,終于達到了一個自然天成的境界。
在我的教導下,青青越來越品學兼優,4年級時還跳級進入了6年級。終于補齊了她錯過的那一年。青青小學畢業后,我也熬成了一枚大齡剩女。這些年來,我下班后一直靠在教育機構代課掙點活錢,父母還在外拼命打工還債,我也要盡一份力。
這期間,我做過數次骨髓檢查,均與常人無異。在別人眼里,我的日子過得辛苦,清貧,甚至還有些可憐,但我覺得活得很知足,因為我不是一個人在活著,我還替曉靜姐在活著,我要代替她親眼看到女兒上大學,親身參與女兒的成長。有這些就夠了。
十年艱辛換來清華歲月,我和女兒的春天來了
父母每次回家,最操心的就是想給我找個伴。多年來先后安排的相親有幾十場。我怕他們傷心,只能敷衍了一次又一次。每次第一句開場白就是:“我以前可得過白血病。”這句話幫我嚇跑了99%的人,挺好,省得浪費彼此時間。就在我和爸媽都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2011年11月的一天,我的初中同學王建良打電話約我吃飯,聊起當年,我們唏噓不已。
從那以后,王建良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全是打著給青青買好吃的、給我爸媽送老年用品的名義,我有心不放他進門,但他提前把青青教成了“臥底”,我什么時候出門,什么時候回家,他摸得一清二楚。
我忍無可忍,發短信告訴他我們不合適。但他回復道:“你的所有情況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堅強,但再堅強,你和孩子也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你若嫌棄我文憑低,我可以再學。你若嫌棄我積蓄少,我可以再掙。”面對這樣實在的表白,我還真有些動心。這之后,王建良加大了攻勢,甚至托老鄉找到了我在外打工的父母。我爸媽一聽高興壞了,連夜趕回,逼著我把王建良喊來,幾番審視后,當場拍板,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女婿。
2012年初,在女兒和父母的共同支持下,我終于正式接受了王建良的感情。2012年3月16日,在雙方父母都認可之后,我和王建良走入婚姻。此時,青青已經讀初二。婚后,王建良提出:“我主外,做我的苗木生意。你持家,把老人孩子照顧好。”這正是我期待的生活,因為青青的學習越來越緊張,需要我更加精細地進行照料。中考這一年,為了節約孩子的時間,每頓飯我都提前做出來,準確地涼到剛好入口再上桌。2013年8月,青青以高分考入了位于省城南京的一所重點中學。
女兒要到南京讀中學了,我在欣慰之余又不免擔心,一個女孩一個人在外太不方便了。如果出點什么事,我怎么對得起曉靜姐?最終,我和王建良商定,去南京租房陪讀。青青到南京后,我把青青在包頭的外婆也接了過來,她的歲數已經很大了,以前我自顧不暇,沒機會盡孝,現在我身體好多了,也是時候讓她們祖孫多在一起聚聚了。有了我和外婆的陪伴,青青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但在強手如云的新學校,青青不僅不再像初中時那樣遙遙領先,反而落在了后面。她著急,很有挫敗感。再加上此時正趕上青春期,為了緩解壓力,她竟然和一個男生有了早戀的苗頭。我發現了端倪后,先做女兒的工作,又和那個男孩談心,最后搬出老師配合,最終干凈利落地拆散了這份不該有的戀情,讓他們重回認真學習的正軌。到了高二,青青就穩居班中前五了。
女兒成績穩定后,我開始給她加碼:“你未來只能選擇北京的重點高校,那是你親媽奮斗過的地方,你一定要回去,完成她的遺愿。”青青在我的煽動下,像打了雞血一樣,每天都學習到后半夜,我為了保證女兒的營養,每天12點準時起來給她加餐。讓我欣慰的是,高三,青青的學習繼續發力。平時,她在做作業,我連咳嗽的聲音都不發出來,生怕影響了她的思路。青青背單詞背課文,為了有互動,記得快,我也陪著她背,跟女兒比速度。擔心女兒體質不好,每天早晨5點半,我都會跟她一起繞著小區跑三圈。一邊跑,還要一邊互考英語單詞的拼法。
2016年3月,在備戰高考的關鍵時期,青青腿上、身上突然出現很多血點!我嚇傻了,難道是遺傳了曉靜姐?但在孩子面前我還是努力保持了鎮定:“到醫院看看,也許是月經量大、貧血的原因。”在南京軍區總醫院,醫生在里面檢查,我一口氣跑到外面的花壇,對著包頭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下:“曉靜姐,你答應我會保佑女兒的,一定要說話算話!”一個小時后,檢查結果出來,不是白血病,只是春季致敏物引起的過敏性紫癜。用上脫敏藥和激素加強龍以后,血點當晚就消了。我這才回過神來,一個人跑到外面大哭了一場。
2016年高考,青青順利發揮。6月25日分數出來后:青青竟考了427分!(江蘇總分是480分),我高興得快瘋了,這分數進清華穩了!青青和我商量報哪個學校,我想都沒想就大喊清華,青青大筆一揮:“準了,就報這個!”我們倆相視一笑,都清楚其實每走一步,都有曉靜姐在天上看著,她從未從我們心里消失過。
8月6日,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我徐州的家里!這一天,我所住的小區沸騰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全都上門祝賀。我和青青的外婆抱在一起,淚流滿面,老人哭著說:“孩子,我替閨女謝謝你,你不容易啊!”我替她擦著淚說:“阿姨,別這么說,我和青青,是互相成全。中介人,就是曉靜姐,她才是我的恩人。”
8月7日,我帶著青青和外婆來到曉靜姐的墳前,我一邊祭拜一邊流淚說:“孩子很爭氣,考進了清華。這下你放心了吧?”青青在媽媽墳前磕頭:“媽,你走了,卻給我留下了一個最好的媽,來世如果還能再做母女,我一定好好報答你。”樹葉沙沙,細雨紛紛,我看著跪在墳前的女兒,感慨萬千。如果萬世皆緣法,我應該感謝上蒼,讓我生了這場病,它雖然讓我失去了很多,但卻給了我一件無價之寶。
(因涉及隱私,文中青青為化名)□編輯/張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