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凡
一個20多歲大膽打拼的青年才俊,33歲時成了日進斗金的千萬富翁。登上別人一輩子可能都無法達到的財富高峰后,他迷失在了人生之巔,將自己放縱在物欲與享樂之中,找不到新的生活目標。愛妻無法忍受,決然與他離婚。一心尋死的他遠赴汶川地震現場,想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結果沒死成……陷入深淵的他,能再次找到活著的意義、重新醒來嗎?
年少功成,千萬富翁迷失在花花世界里
2007年8月的一天下午,黃衛平正在睡覺,突然接到遠在英國深造的妻子珊珊(化名)的電話,“我們離婚吧!”黃衛平半天才說出一個字:“好。”雖然心痛難忍,但也只能接受。回想起這幾年的生活,連他自己都不愿面對……
黃衛平1970年出生于上海,小時候跟隨父母下鄉,大學畢業回上海一家化工廠工作,后來覺得工作單調乏味。1993年,23歲的黃衛平選擇了停薪留職“下?!弊龌ど?。正趕上好形勢,黃衛平的生意順風順水,1998年又錦上添花,與高雅迷人的妻子珊珊結婚,婚姻甜蜜。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到2003年已成為有千萬資產的富翁。
事業有成,美妻相伴,黃衛平覺得失去了目標,變得懈怠,加之做生意整天在外喝酒應酬,有時徹夜不歸。而妻子希望黃衛平有高雅的愛好,黃衛平卻不感興趣,覺得一個男人就該在外面呼風喚雨,除了應酬就是聚會。本來相愛的夫妻漸生罅隙,常為瑣事發生矛盾。黃衛平回家時間越來越少,沉醉在花花世界里吃喝玩樂,性格越來越暴躁易怒。妻子多次阻攔無效,對他心灰意冷,2004年遠赴英國留學。深愛的妻子離開,讓黃衛平更加茫然消沉。他來回英國數次想追回妻子,但妻子對他失望透頂,希望分開冷靜一段時間。黃衛平覺得妻子“拋棄”了他,更加自我放縱。他身邊漸漸聚集了一群狐朋狗友,吃喝玩樂,醉生夢死,沉迷在花花世界里長達三年。每當狂歡結束,他總會陷入一切都虛無的狀態,心態漸漸抑郁。公司業績下滑,他干脆讓出了一把手位置,給自己放了長假。
2007年8月,妻子決定離婚。黃衛平的心仿佛被徹底掏空,整天跟一群人狂歡,結果更加孤獨。在覺得無所適從的時候,黃衛平開始學習心理學,試圖拯救糾結痛苦的自己。剛學了大半年,發生了2008年5·12汶川地大震,災情震驚全國。當時的黃衛平已經頹廢抑郁到有了自殺的傾向,他想如果自己在災區“就地犧牲”,至少還算死得其所,于是在人們紛紛撤離危險地帶時,黃衛平卻反其道而行,坐飛機到汶川受災最重、余震不斷的江油、綿陽等地當志愿者。
然而求死反而死不成,在那里當了一個月的志愿者,黃衛平不僅沒“犧牲”,還因為他學過心理學被派到心理支援小組,給失去親人的人做心理干預……一次次真正面對死亡,黃衛平已近枯萎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
一個在地震中失去了父母的6歲小女孩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做噩夢,嘴里喊著,“我要爸爸,我要媽媽?!秉S衛平日夜陪護著她,給她講故事,做心理建設,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當他聽說小女孩的母親曾答應給她買條紅裙子,但還沒來得及實現就永遠地離開了她時,黃衛平跑了很遠買到一條紅裙子。當他把紅裙子給小女孩時,她終于放聲痛哭,追問黃衛平:“叔叔,爸爸媽媽去哪里了?他們是不是死了?他們還能回來嗎?我一個人好害怕啊!”黃衛平潸然淚下,面對一個小女孩的追問,自恃已悟透生死的他卻回答不了任何一個問題。
此后,他作為心理輔導隊大隊長,幫助了很多人,那種被需要感和滿足感一點點滲入了黃衛平的靈魂,讓他有了久違的生機和動力,仿若重生。這次汶川災區志愿者之行徹底改變了黃衛平的人生,回到上海后,他開始著手創立“手牽手”臨終關懷組織,通過陪伴緩解將死病人的痛苦。此后,他一直在上海徐匯區腫瘤醫院做義工。有一次他親眼看到這樣一幕:在一個有6張床的病房里,當醫生向一位高中男生宣布他患癌母親的死訊時,醫生話音未落,其余5張床同時把床簾嘩地拉了起來,整齊劃一像演練過似的。后來那個男生對他說,他覺得那一刻自己被孤立了,覺得身邊的人好冷漠。
黃衛平突然覺得,其實生離死別對于人生不是最大的問題,因為不管怎樣,最終都會到來,而人們對死亡的隔離和冷漠才是。他突然有種“使命感”,醞釀去做點什么,不想人們因為恐懼而屏蔽死亡。
做公益沒有報酬,加上他還支持別的志愿者,三四年都靠吃老本過活,把以前賺到的錢也投到“手牽手”公益組織中去了,黃衛平開始節衣縮食,以前一頓飯的錢,他現在可以過好幾個月。以前名牌傍身,現在都是平價衣物。但他覺得自己不再空虛浮躁。在他的影響下,76家醫院開設了臨終關懷。
陪著很多人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后,他開始思考也許只有“死”過的人,才能明白活著的珍貴,向死而生。自己不就如此嗎?他開始計劃做一個可以體驗死亡的場館,讓更多迷茫的人通過體驗死亡,從而更加明白地活著。
茫然中探索,歷盡千辛萬苦孕育“死亡”
做這個場館需要資金,而黃衛平這些年經濟上只出不進,不足以一個人做這件事,所以他決定尋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這樣既可以分擔經濟壓力,也可以找到認同自己觀念的朋友。
他偶爾從朋友處得知上海有個叫丁銳的80后,開了一家“道場”,熱衷于尋找生命的意義。2009年11月,在問清地址后,他興沖沖地找到了這個名叫丁銳的80后。在丁銳的辦公室,兩人相對而坐。丁銳看著眼前這個戴黑框眼鏡,肥諾諾的“中年大叔”,開口就是:“你說說你這個事的意義在哪里?!倍′J明白眼前這人是來“要錢”的,所以毫不客氣。
黃衛平滔滔不絕長達半小時的關于公益的“生動”發言沒把丁銳打動,反而讓他心生厭煩:“行了,說人話!”黃衛平一愣,旋即又樂了,直接說:“其實,我就是想找個人陪我一起做公益?!薄白龉妫恳饬x在哪里?沒興趣!”丁銳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他。
在這之前,丁銳曾和國內數一數二的基金會上海地區的負責人會過面,他曾問對方:“你為什么做公益?”對方惱羞成怒。談到“道德”似乎連普度眾生的基金會也說不出來。丁銳說:“你們做公益的往往默認了公益的‘高尚性,仿佛只要去做就已很給力了,何苦再去深究為什么,我偏偏就想問‘為什么!”黃衛平認真地說:“我不知為什么,但我堅持了三年,還想再堅持下去?!倍′J堅決讓他走人。黃衛平在丁銳處碰了釘子。他也沒惱,留下一張名片,說隨時歡迎他的加入。
這樣一晃又是一年。這兩年里,黃衛平臨終關懷志愿者隊伍越來越大,體驗館的雛形卻只能一直飄在黃衛平的腦海里。
2010年一個偶然機會,兩人再次遇見。與第一次見面不同的是,話嘮大叔黃衛平全程幾乎沒有說一句話,丁銳一問才知道,就在昨天凌晨,他剛送走一個罹患淋巴癌的28歲女孩。女孩名校畢業,是一家500強外企的會計,顏值擔當,工作能力強,如果不是患病,這會兒應該在籌備和銀行精英男友的婚禮,病魔猝不及防地打亂了她的人生,中間的過程無須贅言。到最后,女孩大概是凌晨某個時刻突然去世的,身邊只有黃衛平和一臺24小時開著的心電圖機器。女孩最后時刻眼角的淚水深深地刺激著黃衛平。說完后,他紅著眼對丁銳說:“我只想說,在內心深處某種力量讓我一再堅持,不想放棄?!边@句話打動了丁銳。2011年,兩個有些另類的人開始一起籌建聽起來不靠譜的“死亡體驗館”。
黃衛平以為拉到投資、找到合伙人,剩下的事就很簡單了,但沒想到,這僅僅是開始。
要想讓人們體驗到死亡,就必須非常真實,否則跟游戲沒有區別。為了讓“死亡”更趨真實,他和丁銳走訪了上海幾乎所有的殯儀館、火葬場、墓園,獲得了第一手資料。為了更好地體驗“死亡”,他和太平間的儀容修繕師交朋友,至少看過了幾百人死前不經修飾的樣子,在殯儀館幾百具尸體旁淡定喝下午茶……然而,他認為這還不夠。
為了得到最強烈的“死亡”感,他們打著籌建公益的名義來回數趟,取得上海市民政部門特批,到上海最大的火葬場——閔行區益善火葬場,躺了次真正的焚尸爐。那是他們終生難忘的記憶。黃衛平躺下后,只聽見傳送帶咔咔作響,爐膛內幽暗難辯。鐵門砰地一關,能制造一千多攝氏度高溫的噴火口杵在臉上,隨著鼓風機一吹,爐子里骨灰飛揚,讓人呼吸困難……進去前還想著記錄“臨死”前會想些什么的黃衛平,只覺得腦袋內一片空白。三分鐘后,瀕死的黃衛平只想趕緊活過來,可控制鐵門開關的按鈕反應慢半拍,外面的人怎么戳都打不開。黃衛平失控地喊,“放我出去!我要活!”
從爐子里爬出來,好半天他都緩不過氣來。身體里殘留的是一種放空的體驗。有什么樣的成長方式比“體驗”來得更深刻呢?躺過焚化爐之后,生活中再遇到糾結難解的事情時,黃衛平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片刻。試想,世間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站在生死的高度上,又有什么事情是真正難解難舍的呢?黃衛平回頭再想想之前難以自拔的苦惱,覺得不值一提。而那些虛度的時光,也是一種巨大的浪費。
讓“死去”的人“醒來”,打造4D死亡體驗館
前期設計確定后,接著就是籌款。信心滿滿的兩人用了近三個月的時間精心打造了一款PPT。為了引起有關部門關注,他們在PPT里做了一個龐大的“4D生命科技體驗館”計劃,滿場全是閃瞎眼的高科技,標的500萬起跳,場館800平還嫌小。
2013年9月,他們躊躇滿志地去拉投資,設計了一條看起來金光燦燦的大道:先找政府民政部門,找基金會,找相關行業大佬比如墓園、殯儀館,找民間資本,還找500強企業的社會責任部門,再找電視臺和媒體曝光,這樣算下來,就算成功概率是百分之十,籌到上千萬肯定沒問題。懷揣著美好愿望,兩人四處兜售他們的理念。最難忘的一次,黃衛平參加《天使愛上誰》電視選秀節目,跟其他幾個公益組織一起競爭風險投資。每位參賽者有一小時的項目說明,為了拉到投資,黃衛平和丁銳一宿沒睡,準備了一夜臺詞,設想了對方可能提出的各種盤問和刁難。但沒想到,評委們聽完前幾分鐘后,一位專家打斷黃衛平說:“我覺得人們不需要這種東西。”黃衛平深受打擊。跟朋友說起這個“項目”,朋友也連連擺手,覺得不吉利,而且沒市場。家人得知他在做這種“晦氣”的事非常反對,說他要再做這事就不讓他進門。
這樣一次次被否定和質疑,黃衛平也一度動搖。一天,他拍著哥們丁銳的肩膀問:“我為什么要做這件事?我們有跟政府說的理由,跟基金會說的理由,跟捐助者說的理由……但唯獨沒有真正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是的,這就像生命本身,“怎么活”容易講,“為什么而活”就難倒了所有的智者。丁銳這時反而坦然了,說:“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先做吧,也許過程本身就是答案?!蹦切┤兆?,他們常熬到雙眼皮打架,內心崩潰,無數次想放棄,但又互相打氣攙扶著走過來。從黑暗漩渦中幸存下來的黃衛平覺得自己很幸運,希望在探尋生命意義時,也能幫助那些陷入“迷霧森林”的人。
黃衛平前期在公益中耗費了大量金錢,而丁銳也因為做網站囊中羞澀。他們都曾是日銷斗金的人,沒想到有一天,錢卻成了大難題。拉投資失敗后,他們沒放棄,又在丁銳的網站上發起眾籌,目標是40萬。他們一方面是想籌集資金,另一方面也希望通過眾籌的方式,看看公眾對這件事的反應,免得陷入自說自話的尷尬。如果失敗了,他們就死心了,說明真的沒人需要這種東西。因為國內缺乏生命教育,人們避諱談論死亡,不認為思考死亡有意義,所以對于眾籌結果,兩人都很忐忑。沒想到上線三個月,他們獲得了201位支持者,35994次訪問量,籌到了414317.67元,黃衛平舒了一口氣,對丁銳說:“還好,我們不是自說自話?!毙疫\的是,他們還找到了另一位支持者,18歲的莫里斯。三人拼盡全力,每人湊足100萬開始動工,黃衛平動用了全部身家。一天,他回家,父親憂心忡忡地對他說:“40多歲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點,為什么總要家人擔心?”一句話讓黃衛平紅了眼睛。但他堅持要做下去。
最初的規劃場館首先是互動感應的“情感迷宮”,濃縮了“貪嗔癡慢疑”的情緒,然后歷經“意外、衰老、疾病”三種死亡通道,進入核心的4D焚化爐。被“燒過”之后,體驗者最后進入全息的4D子宮,模擬新生兒的感受。為了將親身體驗完整地傳達給體驗者,黃衛平他們多次重躺焚尸爐,根據身體對真正焚尸爐的體驗記憶調整光線、音樂等。而按手印開啟生死之門后,進入“念塵”,整個空間是一個科幻般鏡面空間,激光線條交錯集中,生命之花的“穹頂”上不斷投射出絢麗古老的圖騰,體驗者將進行12輪生死游戲。在輪流公開發表意見、辯論結束后,投票開始,最不喜歡誰,便將其“票死”,得票最多的,承受即將到來的“死亡”,通過全黑的甬道,躺上傳動帶進入模擬焚化爐。爐子完全封閉,拱形的LED燈會模擬火焰燃燒,爐內的溫度也隨之升高,五分鐘之后,爐門打開,體驗者隨著傳送帶來到一個形如子宮的地方。
2016年4月4日,中國清明節,位于上海市黃浦區公益新天地內的“醒來”死亡體驗館正式開館?;I備了4年,投資400萬,票價444元。計劃每天迎接兩組24名體驗者。所有的數字,巧合地與中國人最避諱的“四”(死)一再重合。因為每天僅接待24人,營收很有限。所幸在籌建體驗館的道路上,他們也遇上不少同頻的人,阿甘、靂珺、老朱、Joan、大崔、麥東兜、東來、Cecily,他們一個個加入了團隊。隨著運營,人手明顯不夠,他們又在網站招募志愿者,節省了一大部分開支。雖然體驗館起步艱難,但看著體驗的人茫然而來,似有所思地離開,黃衛平覺得這一切都值了。其中有位來自杭州的女士令他們印象深刻。她叫小可(化名),來體驗館之前,她通過網絡跟黃衛平聯系,講述因為被男友欺騙背叛,她多年苦心經營的公司面臨易主,事業感情上的雙重打擊讓她對這個世界沒有了留戀。她考慮了很久要如何死,當她看到這個體驗館之后,便來提前體驗死的感覺。但當她走完所有的流程后,她在“醒來”的本子上寫下了一行字:“死亡,是醒來的開始?!痹陔x開體驗館幾天后,她給黃衛平發來信息說覺得沒有什么事值得自己主動放棄生命,她決定拋開男友,回家陪伴父母幾天,返回公司爭取屬于她的一切。黃衛平回復了四個字:“想通就好?!?/p>
因超前的“由死復生”的設計理念,死亡體驗館還沒開放就引發了數以百萬的熱議,有人覺得黃衛平提供了一個能讓人先死后生、重新醒來的體驗機會,而有些人在網上咒罵黃衛平是為自己挖墳墓等等,什么毒咒都有。雖然自家人在這之前極力反對,但當黃衛平面對攻擊時,他的父親反而說:“既然你都做出來了,別人說什么不要放心上?!彪m然黃衛平早已看開外界質疑,但父親的話還是給了他極大的安慰。
因體驗不能標準化、服務不能批量化,“醒來”不是可復制的商業模式。好消息是,開館3個月,“醒來”已經僅靠賣票就能養活自己,來體驗的用戶有不遠千里慕名而來的游客?!靶褋怼泵刻靸H接待24人,規模不能擴展。未來老黃他們設想以“醒來”為IP設計周邊產品,做電影、出書、開發游戲等,前途廣闊。上個月,老黃和丁銳去了趟北京,接觸了些VR、游戲團隊,希望嘗試通過技術手段,在線上“復制”一個死亡體驗館,將“醒來”對死亡和生命的哲學思考通過游戲傳遞給用戶。近日,死亡體驗館和手牽手生命關愛發展中心聯合起來,發起了首屆死亡藝術節。28日,他們的死亡藝術節將開幕。這是一次純公益的展出,他們希望集聚999個人的力量,每人100元,一起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黃衛平說,“死亡不是我們的敵人,它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