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杜梨
不管這聽起來多么黑暗多么絕望多么偏執,杰克遜對女性心理崩潰的描述依然可以在當代文化中找到回聲。
鬧鬼的房子是無數書籍和電影的主題,設計這類鬼屋的目的是讓房客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一般來說懸念是慢慢建立起來的。先是一些細節引起人們的好奇心,然后逐漸會感到害怕,最終被恐嚇致死。其實有沒有鬼和超自然現象并不重要,藝術家最關鍵的能力是設計些細節讓人觸及到自己最黑暗的內心角落,從而把他們的神經推向崩潰的邊緣。最好的鬼屋并不殺死它的房客。相反,它慢慢的不露聲色的把他們逼瘋。雪莉·杰克遜的《邪屋》就是如此。
被禁錮在屋子里的女人
對于那些深知自己的欲望,個性強烈的女性來說,生長在傳統社會中,感覺就像居住在鬼屋。起初,有這么多的美妙承諾,那么多神秘和誘人的美景。在她推開那扇雕刻著令人毛骨悚的怪獸圖案的沉重木門之前,被恭維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很快就會聽到時斷時續的耳語,這些稍縱即逝的男中音在講述:你從來沒有也肯定不會屬于這里。她開始懷疑,自己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棋局中一顆微不足道的小棋子,即使再勇敢,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玩家。她會感覺到腳下的地面突然空了,墻壁晃動,在午夜醒來,發出沉重的呼吸。墻壁仿佛要求她用自己的鮮血獻祭。第二天早上,她說出自己的故事,但沒有人相信。人們會問,所有的這一切會不會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讓你感到虛弱和迷失?或者,你肯定是失去了理智?
這種懸疑,惡毒和居高臨下的家長式意味的,在《邪屋》中也能找到,其實彌漫在雪莉·杰克遜的所有作品中。在杰克遜20世紀中葉寫的小說中,貌似無辜的常用禮貌用語,會發展成戲謔,公然嘲弄,甚至引發暴力。在充滿敵意的外部世界面前,杰克遜的女主角常常會經歷困惑和背叛,然后不可避免地在內心深處開始疑神疑鬼,自我懷疑,走向偏執。杰克遜津津樂道女人失去自我的過程。她可以在整本小說中展示這一磨難,比如《邪屋》。她也可以在40多頁的短篇中解構整個痛苦的經歷,例如《上吊人》(1951年),這篇小說就像是人被剝奪權利的現代寓言。
在杰克遜的眼中,明智的旁觀者也會變得非常可疑,也是脆弱的,容易受到妄想,假神的影響,成為烏合之眾的鈍器。今天的我們再讀她的作品,就仿佛是對互聯網時代人類關系冷漠疏離的預言。七十年前,杰克遜就通過小說《摸彩》揭露出了潛伏在睦鄰友好表面下的人性的殘暴。這篇她發表在《紐約客》雜志上的小說描寫了光天化日之下普通農夫的集體殺人事件,在小說《我們一直住在城堡》(1962年)中,一群村民不斷騷擾一對父母雙亡,孤獨無援的姐妹,杰克遜對人性敲響了警鐘:人是競爭性的,自私自利的,而且沒有人可以信任。
露絲·富蘭克林的傳記《雪莉·杰克遜:鬧鬼的生活》,告訴讀者雪莉就來自這樣的世界。她的母親從她還是個孩子,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幾天時間,一直拿她的體重和壞習慣嚇唬她(杰克遜1965年死于心臟病,年僅48歲)。雪莉的父母都出身富有的上流社會。她母親的家庭屬于舊金山的財富精英,她的父親是印刷場的董事。但杰克遜從小就從外表上與這樣的社會不合,她有亂蓬蓬的褐色頭發,打扮得標新立異,說話尖酸刻薄,走路招搖。杰克遜是自信的,但她母親的社會地位和標準,讓她走入了親密關系的黑暗領域,她自己深刻體會到了判斷、審查和深刻的個人侮辱。
杰克遜21歲的時候遇到了她后來的丈夫,紐約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斯坦利·埃德加·海曼,富蘭克林認為,此后杰克遜被迫接受屈尊俯就,被貶低和被被忽略的生活。早期的信件顯示,海曼非常愛杰克遜,也非常欽佩她的工作,考慮到他自己也寫作,這對他來說肯定不容易,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當杰克遜寫作事業開始起飛之后,他們的關系卻停滯不前了。對于杰克遜來說,在一開始,她非常確信能夠控制海曼,他也沒有否認這種說法。“很自豪的說,我是非常強大的,”杰克遜在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夜晚之后這樣寫道。
不過海曼很快就證明自己是情緒變化無常的伴侶,對杰克遜的態度在崇拜和不屑一顧之間交替。他經常欺騙杰克遜,然后在寫給她的信中描述自己調情的細節。“26歲的波蘭蕩婦”“好看的要死”;他在一個聚會上遇見了三個波希米亞女郎(“我不加區別地撫弄她們,把她們三個都叫寶貝”)在杰克遜與家人度假的時候,海曼卻和公寓樓上的“可愛的紅發”調情。
如同任何稱職的評論家都需要一種理論,海曼也為他的行為找到了意識形態的解釋。在他看來,所有開明的波西米亞主義者都認為一夫一妻制是錯誤的,是為資本主義的羊群設計的。杰克遜對丈夫的婚外胡搞寫了很多憤怒的回信,但很少寄出去。“對斯坦利你可千萬別這么馴服,”一位共同的朋友告訴她“你讓他管理你,你的情緒和你的反應。”相反,杰克遜忍受了海曼對她的態度,選擇吞下“丈夫不忠的怒火。”
家庭和社會的犧牲品
不過杰克遜沒有懈怠,設法養育四個孩子,多數時候是在佛蒙特州有點與世隔絕的小鎮,海曼在本寧頓學院教授文學的地方。(杰克遜曾經說教師的妻子總是最微不足道的),所有的記錄都表明,杰克遜通過了社會對一位家庭婦女的期望考驗。她是一個偉大的廚師,也是一位自我犧牲的母親,花了很多時間為孩子們唱歌,讀書給他們聽。雖然杰克遜深信兩個聰明的女性齊心協力的魔力,在現實生活中,她似乎沒有發展出與女性的親密,持久的友誼。即使是夫妻,在杰克遜的小說中也總是不可避免地被嫉妒,背叛,更強大的力量(操縱人的情婦,嗜血暴徒,鬼神)總是與他們為敵。富蘭克林敏銳地觀察到,“杰克遜小說的諷刺之處在于,女性在執行傷害她們最深的社區標準標準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
在密密麻麻的軼事,書信,以及對大多數杰克遜作品的冗長分析中,富蘭克林筆下的杰克遜是一位非常有創造性地作家,但感覺孤獨并不快樂。她依靠海曼的評價,但又討厭她對他的依賴。她與焦慮,肥胖,噩夢和夢游做著無休止的斗爭。像她那一代的許多婦女一樣,她被醫生開了鎮靜劑。即使她的工作成功,最終成為了家里主要的經濟支柱(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她有關家庭生活的文集《與野人同居》的暢銷),杰克遜感到不合群和情感饑餓。她不信任別人,她的丈夫正在追求她的密友,誰又能責怪她呢?
難怪很多杰克遜的作品,都表現了緩慢的,暗流涌動的怨恨,這種怨恨最終讓女人出現了幻覺,仿佛多年來對情緒的抑制,扭曲了認知,最終在頭腦中形成了迷糊的真空。富蘭克林在傳記中突出了這種情緒,強調是杰克遜的母親和她的丈夫對她長久的貶低,讓杰克遜總是“感到羞愧……即使合法,合理的欲望也感覺羞愧。”事實上,杰克遜經常在信件中表達她感覺海曼欺騙了她:“你曾經給我寫了一封信......告訴我,我將永遠不會再感到孤獨。我想這是你曾經告訴我的最大,最可怕的謊言。“
不過,杰克遜要表達的總是被外界誤解和扭曲。她的小說《鳥巢》(1954年),被改編成電影(麗齊),女主角并沒有描述為家庭和社會的犧牲品,沒有表現為因為情感的張力而“歇斯底里”,而是被描繪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杰克遜筆下的女主角的毀滅總是從虛假的承諾開始,這些承諾來自父母,戀人,最常見的是來自整個社會。這一過程在《上吊人》的開頭表現的最出色。在她父母的花園派對上,17歲天真無邪的娜塔莉·韋特遇到了一個自信的女人維拉,她告訴她:小娜塔莉,你要不停尋找,直到你發現本質的自我。記住這一點。冥冥之中,在你的內心深處,在被各種各樣的恐懼,憂慮,瑣碎的想法掩蓋下,是由光彩奪目的顏色所構成的干凈純粹的你。不久之后,娜塔莉發現喝醉了的母親在樓上一間臥室里憤怒指責丈夫的背叛。“首先,他們告訴你謊言,”她告訴娜塔莉:他們讓你交出自己的信任。然后,他們給你一點點承諾的東西,只是一點點,就足以讓你以為自己就要得到那個承諾了。然后你會發現,你被欺騙了,像其他人一樣。然后你開始知道在每個人身上發生了什么,以及他們如何都被騙了。
踉踉蹌蹌的娜塔莉逃到樓下,但一個奇怪的老男人強迫她告訴他,她在想些什么。“我有多棒”她回答。這男子似乎被激怒了,強迫她進了樹林。娜塔莉的震驚和他的意圖讓讀者感覺心臟停止跳動:“哦,我親愛的上帝啊”,娜塔莉想,她如此難受幾乎大聲地說出來,“他要碰我?”
不管這聽起來多么黑暗多么絕望多么偏執,杰克遜對女性心理崩潰的描述依然可以在當代文化中找到回聲,很多名人宛如童話的婚姻,結果證明滿是語言和身體虐待。斯坦福強奸案受害人7000字的公開信,讀起來就像杰克遜小說的縮影:黑暗侵染了純潔。最終,我們看到杰克遜小說《摸彩》的結尾:“然后他們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