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鎖鎖
母親心里的家
文◎鎖鎖

對于她來說,那個有我和小婷成長記憶,有她和我爸共同回憶,以及有那幫姐妹們嘮嗑的地方,才是她心里的家。
我媽第一次出遠門,去的是帝都北京。
因為她的小女兒,我那讓人不省心的妹妹小婷,在愛情里栽了跟頭。她愛上一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對方有家室,不肯離婚,兩人就那么耗著。我用電話微信,各種連番轟炸都無效后,只好吞吞吐吐地跟我媽說了真相。
我媽一聽就急了:“這丫頭怎么會這么糊涂?不行不行,我得去管管她。”
我能想象得出我媽擔心的樣子,暗自有些后悔不該告訴她實情。可我沒想到,第二天,我媽在電話里通知我:“小悅,我想了一晚上,還是決定去北京住一段時間,我真是怕小婷會弄出什么事來。”
對,我媽是通知我,并不是和我商量。
我有點兒不高興,口無遮攔地說:“你還真是偏心啊,我這都懷孕三個月了,想吃你做的菜,左請右請都請不來。小婷有點兒事,你二話不說就趕過去。這會兒舍得家里的雞鴨鵝,舍得你的那幫好姐妹啦?”
我媽聽出我話里帶著怨氣,她輕聲細語地哄我:“你一直比小婷懂事呀,媽對你放心。我保證,等孩子一出生,立馬就來南京照顧你們。”
這一年,我媽55歲,我爸生病去世已有兩年。
這兩年,我在南京安家立業,一直想將我媽接到身邊。一方面,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老家,我不放心。另一方面婆婆去世多年,以后帶小孩還得指望她幫忙,早點兒過來可以提前適應環境。奈何大道理講了一籮筐,她還是堅持說家里好,在大城市呆不習慣。
這些年,我媽去得最遠的地方不過是縣城。她固執地守著那個小家,在每一年年關的時候,等著我們回去。而現在因為小婷的感情出了狀況,家里那些放不下的東西,全都放下了。
而小婷倒好,一聽說媽要親自趕過去看著她,在電話里叫苦不迭。我沒好氣地回她:“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讓她來南京,她還不肯來呢。”
我媽到北京后,很快找好了一份鐘點工的工作。
每天下了班,她在出租屋做好一桌子美食,小婷不得不準時回家。可想要割舍一份感情,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當我媽發現小婷瞞著她,和已婚男偷偷見面的時候,她當機立斷,決定去找對方談話。
不知道我媽具體說了什么,反正對方很快換了號碼,斷了和小婷的聯系。小婷和她大吵一架,放出狠話,讓她滾回老家。那天,我媽很傷心,她在電話里跟我嘮叨:“唉,我和你爸從小就是太慣著小婷,她要是有你懂事就好了。”
我安靜地聽著,有點兒心疼她,可就像她自己說的,小婷會這樣,也是她從小寵出來的。如果她不那么溺愛小婷,小婷現在也不至于這么任性。
不過好在我媽那一招還算奏效,時間一久,小婷倒也慢慢從這場失敗的戀情里走了出來。我媽很高興,又開始忙活著給小婷物色相親對象。
那天,她樂呵呵地在電話里跟我說:“等我幫小婷找到有緣人,馬上就去南京照顧你啊。”小婷在旁邊插嘴道:“姐,媽在身邊,我都被喂胖了一大圈,哪里還有人要?”
我又羨慕又嫉妒,忍不住又說我媽偏心。我媽嘆了口氣:“唉,誰讓你倆離得這么遠呢?要是在一座城市就好了。”
我聽得出她語氣里的失落。在我們姐妹倆還很小的時候,她就開玩笑說:“等以后你倆長大了,就呆在同一座城市唄,最好房子買同一小區。這樣我兩個都能照顧到。”
遺憾的是,我和小婷非但不在一個城市,還一南一北相隔甚遠。我媽的愿望落了空,她又自我安慰說:“我就是瞎說說,你倆各自有出息比什么都強。”
三個月后,小婷開始接受新戀情,和年紀相仿的男生約會。我媽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來南京之前,她回了一趟老家。
當我和老公開車回老家接她的時候,被她的陣勢嚇到了。大包小包加起來,兩個后備箱都裝不下。而她一直掛念著的雞鴨鵝,鄰居王阿姨全都幫她照顧得好好的,這次一并要拿到南京給我補身子。
我勸她:“那些城里都能買到,你帶過去往哪放啊?”她反駁我:“買的哪有自家的好,你做月子要好好補補。”拿她沒辦法,只好將后備箱塞滿,再去快遞公司寄了個大包裹。
出發回南京那天,一堆街坊好友來送她,依依不舍的場面讓我看著都有些動容。車子發動后,我媽眼圈紅紅的,她嘆了口氣,有些憂傷地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呢。”
我笑她:“以后南京就是你的家,還回來干嘛?”
我以為她會和我講“葉落歸根”之類的大道理,可她只是安靜地望向窗外,沒再說什么。
不久后,兒子出生。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小孩兒身上,我有點兒抑郁的傾向。總是無緣無故地哭,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我媽發現后,每天除了照顧小外孫,就是耐心地開導我,我這才慢慢緩過來。老公時常感嘆:“幸好有媽在,不然真無法想象這個家得亂成什么樣。”
我媽確實像個女超人,將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白天給我們做飯,晚上起來三四次給小外孫喂奶換尿布,每天忙得團團轉。幾個月下來,她瘦了不少。我恢復上班后,和老公尋思著要不要找個鐘點工,幫我媽分擔掉一些家務。但她立馬就拒絕了,凡事非要親力親為。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她在電話里跟人感嘆:“忙點兒也好,忙起來就不會想家了。”
等她掛斷電話后,我揶揄她:“還想家呢,有女兒在的地方,還不能算自個兒的家嗎?”
我媽訕訕地笑,跑去逗小外孫了,沒搭理我。我跟老公嘀咕:“媽每天看起來挺開心,和小區里老人的關系也處得很好,怎么還總是惦記著老家呢?真是搞不懂。”
老公說:“人都是有點兒念舊的,新的朋友再好,也沒老朋友感情深厚啊。”
我說:“要不咱給媽換個智能手機,教她用微信,這樣她可以隨時和老姐妹們嘮嗑。”
后來我媽微信倒是用得很溜,但她老家的那些姐妹里會用者寥寥。我媽還是時不時念叨想家,我有點兒泄氣。不過次數多了,我就故意裝作充耳不聞。這個家,已經離不開她。而且她一個人呆在老家多寂寞啊,我們也不放心。
于是不知不覺,我媽在南京呆了三年。小婷也塵埃落定,有了身孕。
有一天,我媽來和我商量,她打算去北京照顧小婷月子。我一下子有點兒失落,我和老公孩子都已經習慣這個家有她統管大小事,她這一走,豈不是要亂了套?
我有點兒自私地說:“之前不都說好,小婷由她婆婆伺候月子的嗎?她婆婆年紀比你小,照顧小婷比你強多了。再說,你外孫只跟你親,你舍得啊?”
我媽看了我一眼,說:“可是,婆婆跟自己的親媽,到底還是有區別啊。你產后抑郁,跟我可以隨便發脾氣,小婷總不能跟婆婆這樣任性吧?所以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
我不好再說什么,只好由她去了北京。
于是后來的這些年,我媽一直輾轉在北京和南京之間。
有段時間我生了病,需要做個小手術,她呆在南京;而有段時間,小婷和妹夫因為一點誤會差點兒鬧離婚,她不放心,又趕去了北京……春去秋回,她像漂浮在這兩座城市的浮萍,永遠在來回奔波。
她漸漸習慣大城市擁擠的交通,有點兒糟糕的空氣,以及現代化的摩天大樓。就連她那蹩腳的普通話,現在也越說越順溜,越說越標準。而她漸漸也很少提及回老家,我以為她終于肯心甘情愿地留在我們身邊。兩個女兒的家,來回住住,就這樣安享晚年。
可今年春節,她堅持要回老家過年。那個家,幾年沒住過人,還能叫家嗎?拗不過她,我們決定陪她回去。舅舅舅媽家蓋了新房子,讓我們過去住。可母親堅持打掃老房子,住在自己家。她念叨著:“這里才是家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狗窩。”
真是拿她沒辦法。在老房子里,我媽整天高興得合不攏嘴,和那幫姐妹們好像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而有天,我在街上無意中撞見她和一個叔叔有說有笑。
晚上,我問起她的時候,她有些支支吾吾地說:“是那幫姐妹們給撮合的,他加了我的微信,這些年,我想家的時候,都是他陪著我嘮家常。他也喪偶多年,這次回來,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們不反對,能不能我們搭個伴過日子?”
我顯然沒料到,背后還有這樣的故事,一時愣在那里。我媽看我表情不對,急忙說:“你要是反對就算了,我一個人過也挺好的。你們姐妹倆誰需要我了,我可以隨時過去幫忙,不用兩頭牽掛。”
看著我媽緊張的樣子,我的鼻子突然有些發酸。
和老公以及小婷商量后,第二天我對她說:“媽,你要是愿意,以后就留在老家,和叔叔一起過吧。看得出來,他對你很好。”我媽聲音有些顫抖:“真的可以嗎?”然后她又說:“只要你和小婷需要,我隨時去幫你們。”
我的眼淚終于還是掉了下來。
這些年,我和小婷有些自私地將我媽留在自己身邊。卻不曾想過,對于她來說,那個有我和小婷成長記憶,有她和我爸共同回憶,以及有那幫姐妹們嘮嗑的地方,才是她心里的家。既然她喜歡,那就讓她留在自己的家吧。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