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無雙
他在春風(fēng)路號
文◎葉無雙

少女會有云有雨地長大,少年也會波瀾不驚地變老。
鐘小魚在后樓梯站了好久,終于收到了楊榛的短信:“媽的,木頭要在我房里睡。算了,早點兒休息吧。”
“嗯,那早點兒休息。”鐘小魚無奈地回復(fù)。
四周寂靜一片。鐘小魚放棄了重新走出大堂坐電梯的打算,順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心里默默數(shù)起了數(shù),一、二、三、四……
“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像做賊。真不好,唉。”手機再次微微震,楊榛說。
時間往前推半小時。從KTV出來,木頭非要送鐘小魚回馬路對面的酒店。南方凌晨三點的冬夜有點兒寒,鐘小魚裹緊了圍巾,在木頭稍稍護起的臂彎里回頭看了看楊榛。楊榛也看著她,很小聲地說了幾個字。
鐘小魚聽清楚了,是“星巴克”。
不遠處的星巴克在夜里散發(fā)出柔和的光,像身后披著月光的楊榛。鐘小魚在心里暗暗點了點頭,一朵碩大的花兒在頭頂高樓愉快地蕩漾開來。她任由木頭殷勤而關(guān)照地送她過馬路,坐電梯,以及敲響了1118房的門。
睡眼惺忪的惠子打開了門。鐘小魚跟帶著醉意的木頭道別,和惠子躡手躡腳關(guān)上了門。惠子的孩子睡得并不安生,翻了個身又哭啼兩聲,惠子立刻俯下身去安撫。鐘小魚蜷縮在沙發(fā)上握著手機,楊榛在微信里說:“待會兒支開他們,我來樓下接你。”
木頭的孩子滿月,邀請鐘小魚與惠子等同學(xué)來喝這杯滿月酒。惠子早放話,若鐘小魚去,她才去;阿尹則說,希望時隔多年,還能再次見到惠子。處于食物鏈的前端,鐘小魚猶猶豫豫。她,木頭,惠子,阿尹,都是小學(xué)同學(xué),二十年沒見。感情深厚倒說不上,但自從萬能的微信群把五湖四海的人重新捆在一起后,忽然情義就莫名其妙升華了起來。尤其是木頭,對于能重新聯(lián)系上當年的女神鐘小魚,雀躍歡呼。
直到楊榛認真地回答了鐘小魚隨口問的那句“你去不去”。楊榛對鐘小魚說:“只要你去,我也去,那天無論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都死回來跟你見面。”
楊榛才是這條食物鏈的最前端。那些年他在鐘小魚腦海中印下了無數(shù)個清秀的背影。
借這趟喜酒,阿尹見了惠子,木頭見了鐘小魚,鐘小魚見了楊榛。兒時玩伴相見,大家歡呼盡興地把多年前的春溪捉蝌蚪,夏日捕鳴蟬,秋夜撲流螢,冬季熏田鼠都說了遍。
鐘小魚聽得有點兒迷糊。她偷偷地瞄了兩遍和她隔著兩個位置的楊榛。
楊榛還像當年那般英偉。幾瓶紅酒見底,木頭看著鐘小魚的眼神迷離,鐘小魚與楊榛的對望帶著愉悅與惆悵。
彌月酒后混亂的KTV在凌晨三點結(jié)束。提早離場的惠子已經(jīng)帶著孩子在酒店進入了夢鄉(xiāng)。木頭的安排很詭異,他讓鐘小魚跟惠子同一個房間,而安排阿尹和楊榛在另一家酒店入住了。
惠子看著鐘小魚挨在沙發(fā)上沒動,緩緩說話了:“木頭送我過來的時候,千叮萬囑要我看牢他的女神,三更半夜的,不讓她和她的男神有獨處的機會。哈哈,這把年紀還想這些!”
“他想哪門子去了!”鐘小魚微微不滿地劃了一下手機。
楊榛遲遲未再聯(lián)系她。黑暗中,她繼續(xù)聽惠子不疾不徐地說話。“木頭說,二十年不見,你以為他真的會天真到認為是他自己的面子讓你大女神過來喝這杯滿月酒么?他知道,你是因為楊榛也來,才肯來……”
“惠子,我們現(xiàn)在都是什么身份了,說這些有意義嗎?”
“沒意義,我也是這樣說他。不過人都是這樣子,得不到的才是最念念不忘的……”惠子的兒子容不得她長篇大論,翻個身又哭了。
鐘小魚重新穿上了外套,在手忙腳亂的奶香里再次出了門。
不得不承認惠子說的是對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念念不忘的。隔了二十年的光陰才能再次見到楊榛,她不能連單獨和楊榛說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失望地走完了242級后樓梯,鐘小魚重新回到1118號房。惠子狡黠地笑:“楊榛被木頭看得牢牢的,出不來?”鐘小魚尷尬地答非所問:“我先去洗澡。”
惠子貌似也已經(jīng)被她兒子折磨累了,不再跟鐘小魚胡扯,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躺在床上擦濕漉漉的頭發(fā)時,她收到了楊榛發(fā)來的微信:“對不起。睡了嗎?這木頭也太……”
“應(yīng)該是我說對不起。好端端的出去喝杯咖啡,弄得好像偷情一樣。況且,他又不是我的誰,我要怎樣本來就不需要跟他做交代。”
真不知該如何評價木頭。自從送鐘小魚回酒店后,他們幾位男生在另一家酒店開了房間,又去樓下的酒吧喝了幾杯,再回到房間。他全程盯著楊榛,不讓楊榛有半個踏出房門的機會。
木頭借著醉意,甚至說得很直白:“你不要想著出去見我女神了,我不會讓你有機會的。”
好端端的一杯星巴克咖啡搞得像007特工才能喝一樣。不再堅持單獨出去坐一會兒的楊榛和鐘小魚只能在各自的被窩里繼續(xù)摁鍵。
“說真的,我挺喜歡和你說說話,斗斗嘴那樣的。可以前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嗯,我也蠻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
鐘小魚想,如果不是那場影響她一生的轉(zhuǎn)學(xué),她可能一輩子都會在追逐楊榛的路上。像小時候,他在前面使勁跑,她在后面拼命追。
鐘小魚已經(jīng)記不起什么時候開始留意起楊榛。那時七歲還是八歲?他皮膚白白的,笑容很好看,上臺的時候很嚴肅,玩耍的時候又很搞怪。他家住在小鎮(zhèn)街尾,那些年她每次走過都覺得又驚又喜的地方。她渴望見到他,又害怕見到他。
那位少年,曾長時間駐在她的夢里。他的影子總被她努力找尋,干凈的臉龐,挺直的鼻梁,叛逆的發(fā)型已深深鑲嵌入她的少女記憶中。對那個年少的她來說,他是一株大樹,讓她仰視,生生不息。她把羞赧的心事,點滴記錄在日記本里。他可以不言不語,他可以拒人千里,但他不可以不陽光,不可以不心存美好心似大海。仿佛在那些年她的世界里,他的背影就是她最豁達的天堂。
直到1995年。那年暑假結(jié)束的前幾天,鐘小魚在學(xué)校的老榕樹下坐了一個下午。榕樹上那個高高的鳥窩,不知誰說里面生了鳥蛋。楊榛和一群男孩子最近總是打它的主意,用盡各種辦法還沒能成功把鳥窩掏下來,因此有事沒事總在榕樹下徘徊。鐘小魚那天帶著鄰家哥哥送的一個彈弓早早守在榕樹下,她希望可以親手把彈弓交給楊榛,然后像紫霞仙子跟至尊寶說的那樣,“親口講一聲再見”。
12 歲的鐘小魚不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愛,不知道什么叫天長地久,也不知道日子過了不能回頭。那天很炎熱,榕樹垂下的很多須根隨風(fēng)擺來擺去,鐘小魚傻傻的等到百鳥歸巢,也不見半個人影從樹下經(jīng)過。
她很沮喪。夜幕降臨時,她只好把彈弓掛在老榕樹的一根樹杈上。
第二天,鐘小魚跟著父母轉(zhuǎn)學(xué)去了另一座城市。自此,鐘小魚與楊榛的軌跡再無交集。
后來,鐘小魚走過好多的路,看過很多的書,摸過好多的樹,卻沒有再遇見跟小鎮(zhèn)那棵相似的榕樹。與彈弓,以及那個想贈之以彈弓的少年。
第二天一早,鐘小魚對惠子撒了個謊,說大學(xué)同學(xué)夫妻倆要來接她去喝早茶。
楊榛也對木頭撒了個謊,“公司有急事,得回去處理。”
他們一前一后各自拐了幾個彎,在春風(fēng)路3002號里見了面。仿佛是撥開了整個青春的迷霧,楊榛站在鐘小魚的面前,嘴角揚起優(yōu)美的弧度。少女會有云有雨地長大,少年也會波瀾不驚地變老。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鐘小魚竟有點兒不自在。
鐘小魚和楊榛在一家麥當勞里,說完了各自過去二十年的時光。長大后的楊榛有這個能耐,可以把明明是困難的事說得輕描淡寫,把心酸的事用一句帶過。盡管他的經(jīng)歷比起若干年來四平八穩(wěn)一帆風(fēng)順的鐘小魚,豐富而有趣得多。
鐘小魚一直在安靜地聽,淡淡地笑。如果人生從來都沒有如果,那該多好。可榮枯隨緣,遇合盡興,也算是種心境。
坐在他們旁邊是一對學(xué)生模樣的情侶。女生噘著嘴非要男生陪她用ipad看完里面這部電影,男生不得不啜著奶茶,裝作饒有興致地看。
鐘小魚瞥了兩眼,知道影片是一部著名的日本動漫。里面有一只叫聲清脆的大斑啄木鳥,出現(xiàn)在男主角前往探望女主角的前夜。啄木鳥飛過夜的東京,細碎而憂傷的月光和冰冷的城市,頭頂漫天的星空,穿越到云的彼端。冬末呼嘯的烈風(fēng)和遙遠的距離,都無法阻擋男主角想去見女主角的決心。結(jié)尾時,還是那只飛鳥,在凄冽的叫聲中,男主角和女主角自此開始走向每秒五厘米的告別之路,從此再也不曾見面。
影片里,女主角最終選擇了深藏那封寫滿對男主角傾注所有感情的信,只留下一份淡淡祝福,而男主角也沒有告訴女主角他弄丟了一封寫了兩個星期載滿了所有想對女主角傾訴的思念的信件,兩個人都選擇了沉默。這份沉默,后來生長成了天荒地老的陌路。
看到感動處,女生稀里嘩啦哭了。男生手忙腳亂地遞紙巾,語氣帶著嗔怪和溫柔:“假的,又不是真的!看個動漫哭啥哭……”
鐘小魚和楊榛淡定地喝著咖啡。窗外一掃往日陰霾,漸漸露出陽光。兩人對望,溫和地笑了。
楊榛開車把鐘小魚送去了高鐵站。路上幾次堵車,但在最后時刻鐘小魚還是順利坐上了G826次列車。他們簡單地揮揮手作別。楊榛笑言“幸好不影響向你家那位交人”,鐘小魚聳聳肩笑笑,兩人默契得像一對熟悉的老朋友。
把車開往濱海大道的楊榛沒有說,1995年暑假的最后一天,他在榕樹的樹杈上無意中撿到了一個彈弓,后來和小伙伴們成功把鳥窩搞了下來。鳥蛋一共有五個,他擠破頭才搶到了一個。可搶到后才猛然醒悟,已經(jīng)不見了那個他想送她鳥蛋的女孩兒。
那個女孩兒短頭發(fā),瘦瘦的,笑起來小眼睛瞇瞇的,右臉頰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總想知道她后來在遙遠的地方過得好不好,可年深日久,遠別離。
呵,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不能起驚濤。
在那些懵懂無知的歲月中,也許他們已經(jīng)愛過。
或許,那株榕樹知道。
編輯/張德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