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愛了千千萬萬遍

文◎慶絳

★家人家事★

我愛你，愛了千千萬萬遍

文◎慶絳

哪怕生命有再多變故，姥爺也不會在空蕩的世界里孤獨前行，因為他每天醒來，都能再次重逢他的姑娘，并且第千千萬萬次地愛上她。

姥爺病了

我從來沒想過，我姥爺最愛的人會是我姥姥。

這話聽著也許不對，但是我不管怎么想，能排在我姥姥前面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比如我媽。我姥爺從小重女輕男，把我媽疼在心尖尖上，每天都舉著捧著怕摔了。我爸追我媽的時候，上門拜訪坐了一個月的冷板凳，最后終于“面圣”也只得一句話：“敢不好好對我閨女，我打斷你的腿。”

再比如我，姥爺對我更是深深溺愛。所以我媽常常因為姥爺對我的包庇而發(fā)脾氣，姥爺也不惱，先哄完這邊，再去安撫那邊，樂在其中似的。

而我姥姥呢，從來都是溫柔內(nèi)斂的。在我和我媽鬧得雞飛狗跳、姥爺哈哈大笑護在我身邊的時候，姥姥總是坐在一邊的沙發(fā)上，含笑看著我們，笑容淡淡的，像一幅水墨山水，風一吹就散了。

所以當我媽說，快回來吧，你姥爺?shù)昧死夏臧V呆癥，忘的事兒和人都差不多了，我是不信的。

我趕到醫(yī)院，剛準備開病房的門，姥爺就冒了出來，眼神在我臉上一晃，又扭回頭去，對姥姥說：“湘雋，我們走，別聽那大姐瞎說。”

我往里看，姥姥一向平和的臉龐神情復雜，而我媽在后面扭過頭去，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我還來不及了解情況，就被姥爺輕輕推了推，“大妹子啊，別擋道啊，讓一讓。”

這下子，我的眼淚出來了。

我媽很快就控制了局面，讓姥姥帶著姥爺去樓下溜達。然后她拉著我坐下來，一五一十把情況說了個透。

姥爺發(fā)現(xiàn)自己忘性大，漸漸的記憶力越來越不行了，而姥姥，等到發(fā)現(xiàn)姥爺接連幾次把錢包丟在菜攤上，還忘了自己去過菜市場的時候，才覺出不對勁兒來。

因為發(fā)現(xiàn)的不及時，之后的治療效果并不理想，他記憶力衰退得很快，先是忘記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很快連身邊的人也時記時忘，“他現(xiàn)在只認得你姥姥，經(jīng)常覺得自己還是剛結(jié)婚的時候。”

我不知道怎么回應，只好笨拙地把手伸過去，把媽媽攬到懷里，媽媽沒有說話，頭在我肩膀上輕輕地靠著，呼吸是潮濕的。

我只好在病房里一直陪著姥爺，雖然他不記得我。大部分的時候，他喊我：“大妹子”。

“大妹子，你也是來找湘雋的嗎？”“大妹子，你是哪家的啊？我看你還沒結(jié)婚吧。”我一開始還會耐心地解釋“我是你的小丫頭婷婷”，可是漸漸地，我也就跟著他胡亂編起來，“我是隔壁家的，過來拿個雞蛋，最好醬油也借給我。”

姥姥總是會被我逗笑，而我，只要聽到病房里有一點兒笑聲就放心了，但是內(nèi)心也有一點兒嫉妒。姥爺不記得我了，不記得媽媽了，他只記得姥姥，他的湘雋。

姥爺?shù)淖孕?/h2>

姥姥和姥爺是舊式婚姻，在我的記憶里，總是相敬如賓的模樣。姥姥性子溫和，話也不多。姥爺雖然總是逗我們，對姥姥卻是規(guī)矩而方正的。兩個人在一起話也不多，姥爺總是說：“婷婷大寶貝兒，叫你姥姥吃飯啦”，從沒有親昵地叫過姥姥名字，也不曾手拉手地要去哪兒。結(jié)果姥爺病了，這一切反倒做得得心應手起來。他開始黏姥姥，“湘雋，你是不是看上那柜子了，如果你真想要，我去買了就是，反正將來也要用。”姥姥頓了頓，拍拍他的手，“不用了，我當時只是覺得好看，也沒那么想要買啊。”而最多的，也是最沒頭沒腦的問題，總是那一個——“湘雋，你要是想去，我就陪你去，肯定能找到的，好不好？”

姥姥總是回答得格外簡單堅定，“我哪也不想去，就在這里。”

大概聽了太多次，我實在忍不住，趁回家時問了媽媽。媽媽正在廚房煲湯，在水汽和香氣里恍惚了一下，笑起來說：“其實也不算是個秘密，你姥姥結(jié)婚前，喜歡過一個人，那個時代，看上眼就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結(jié)果那個男的跟著親戚去外地，就沒音信了。隔了兩年，你姥姥家就和你姥爺家說了親，當時雖然沒張揚，但是你姥爺估計是知道這事的。”

“啊，姥爺真是癡情，那姥姥這些年喜歡姥爺嗎？”

“你電視劇看多了啊！”我媽回頭就給我一掌。

等到送飯去醫(yī)院，我陪著姥姥在醫(yī)院樓下散步。姥爺格外配合，甚至和我聊起了天，“湘雋去哪兒啦？”

“她回家休息去了，明天再來。”

“我知道她想去那里，沒關(guān)系，她去吧。”姥爺望著天，自顧自地說話，立馬又像是忘記了自己說了什么，“不行，還是得我陪著去，我不放心。”

我一時忍不住，悄悄試探，“她去找他了，跟著走了不回來了怎么辦？”

姥爺?shù)谝淮闻ゎ^看我，我愣了一秒，看到他眼里小小的我。他深深地看著我，似乎在端詳我是誰，又似乎只是在想他自己的事；但他很快笑起來，那是我從小熟悉的笑容，自信狡猾而樂觀，“不會的，我喜歡湘雋，湘雋也喜歡我，我知道的。”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我沒有想到，姥爺會開始連姥姥也不記得。

在醫(yī)院治療暫時告一段落。

姥爺出院的那天，本是我拉著姥爺，但是他突然掙脫我，走到姥姥身邊，“請問，我是不是什么地方見過你？”

姥姥只是愣了一秒，便笑了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貭窟^姥爺?shù)氖郑笆堑模覀兘Y(jié)婚了現(xiàn)在我們要回家去。”姥爺小聲地嘟囔著什么，卻也乖乖地跟著走。

我跟在后面，眼圈又紅了。

回家之后，姥爺總是隔三差五地重復同一件事。他總是在每天某個時刻，突然對姥姥說：“請問，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你？”

姥姥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的，我曾經(jīng)嘲笑過姥爺，“這樣搭訕的方式太老套了。”

直到有一天，我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到姥爺和姥姥坐在窗邊的沙發(fā)上，姥姥在織毛衣，姥爺在發(fā)呆，突然又對著姥姥說“你好，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這一次，姥姥突然輕輕地笑了，她望向姥爺，小聲說：“是啊，你忘啦，你在橘子攤前看見我的，你說我穿個淡黃色的襖子，衣角上有朵黃色的花，很好看，我買橘子掉了一個，你還幫我撿起來了，你一眼就喜歡上我了，你自己說的，你忘了？”

說完姥姥咬牙忍了片刻，到底沒忍住眼淚，滾滾地落了下來。

姥姥并不年輕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她的笑容里，卻恍惚看到了她穿的俏生生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買橘子的模樣，姥爺也一定看到了，因為他也笑起來，“很好看。”

“你每天都問我一遍，肯定忘了。”

“我沒忘，你很好看。”姥爺笑著回答，我一瞬間甚至不知道姥爺是病了之后迷糊地順著說，還是他真的想起來了。

但是我立馬又覺得那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姥姥輕輕地拉過姥爺?shù)氖郑袷切」媚镎f情話似的低聲說：“你忘了也沒關(guān)系，我?guī)湍阌浀镁托辛恕！?/p>

我閉了眼，努力把呼吸放勻，躺著裝睡，不忍心破壞這珍貴的靜謐時光。

我不知道這場來勢洶洶的病，為什么會降臨到姥爺身上，也不知道會怎樣結(jié)束，但是我知道，我們始終會陪在彼此的身邊，哪怕生命有再多變故。而姥爺也不會在空蕩的世界里孤獨前行，因為他每天醒來，都能再次重逢他的姑娘，并且第千千萬萬次地愛上她。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