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阿爾伯特想去太空
文◎章青定
在滿屋濃重的醬油香氣中,他們只是說起那年一起點燃的自制小火箭,它沒有沖上天,劃了一道弧線就掉了下來。

清晨的豫劇團(tuán)大院像個練功場。在一群孩子中間,魯見章多半倒立在墻角,嘴里叼著饃饃,眼睛向天。如果他肯練云里前撲這種復(fù)雜些的動作,多半是昨夜挨了打,不得已站在高臺上,望一眼前面的破墊子,再望一眼朱子慧,做個鬼臉。
在滿院子的吊嗓聲中,也只有魯見章總是小聲咕嚕。朱子慧知道他在背什么,是本小藍(lán)皮冊子,封面上印著白色的“英語900句”。魯見章不愛練把式,他跟父母說過,他才不要唱戲,他要飛上天。
唱武生的父親準(zhǔn)頭很好地扔過一根筷子砸到他額頭上,說:“我看你真是要上天。”
那時候團(tuán)里人都想自家孩子也能進(jìn)團(tuán),食堂有噴香的飯菜,逢年過節(jié)發(fā)些香皂豬肉,出門演出,排隊買票的人個個踮腳朝前擠,劇團(tuán)離開時,還有戲迷跟在卡車后邊跑。
那年的小香玉唱紅了,朱子慧站在院里的廣播下,說:“真羨慕,我要也能像她那樣紅多好?!濒斠娬抡f:“唱不紅也沒事兒,到時候你去找我,我?guī)闵咸炜葱切??!?/p>
朱子慧在16歲那年進(jìn)了豫劇團(tuán)。
這年的魯見章繼續(xù)念高中,他父母已經(jīng)放棄了逼他練功。他每天還是起得早,跟著朱子慧,朱子慧在院角唱“花木蘭羞答答施禮拜上”,他在一旁念“See you tomorrow”。朱子慧停,他也停,遞上一壺水,或是一兩顆不知倒了幾手,已經(jīng)軟乎乎的糖。
他此時已不再說自己的愿望是上天,他用了個更專業(yè)更準(zhǔn)確的說法,叫“進(jìn)入太空”。朱子慧問“你要當(dāng)嫦娥?”魯見章說,月上沒嫦娥,美國人去看過了。接著又笑嘻嘻:“不過如果你當(dāng)了嫦娥飛上去了,我也能把你找回來。”
朱子慧說:“你越來越油嘴滑舌,”她吞下了后半截,“你總這樣我爸媽才不會喜歡你?!?/p>
朱子慧的父母一向覺得魯見章不務(wù)正業(yè),她父親說:“我才不信他那樣能考上個大學(xué),他爸媽多踏實的人,這小子隨誰呢?”朱子慧母親壓低了聲音:“本來就不是親生的,不像有什么稀奇?!蹦D:穆曇粼谥熳踊坌睦锵袷钦死?,一連幾天見到魯見章她都不敢抬眼看他,魯見章說:“咦,知道害羞啦。”
朱子慧想,她一定得瞞住,千萬不能讓這消息從她的嘴里流露出來。
但魯見章還是知道了,他父母吵架,因為魯父的背叛,那場架吵得不管不顧,凄厲而惡毒,魯見章在窗外聽得一清二楚,流浪的拾荒者將他扔在路上,由無法生育的魯父撿回來。他在一眾看熱鬧的眼神中勾著頭走出去,朱子慧追上去問他去哪兒,他說吵成這樣,中午肯定沒人做飯,他出去吃碗面。朱子慧把兜里的錢都塞給了他。
走出院門的魯見章沒再回來。
吵得恨不能恩斷義絕的魯見章父母卻又和好了,人到中年,湊合著過下去吧。
他們甚至平和又齊心,因為要一起尋找魯見章。
他們來問過朱子慧,朱子慧只是搖頭。
朱子慧的母親說這兒子可真狠心,好歹養(yǎng)育了這么多年,就這樣走了,白眼狼。
朱子慧替他辯解,說他肯定會回來的。
魯見章在信里是這么寫的,他說等想明白就回來,她的錢他到時也會一并還給她。
朱子慧說:“高考放榜了,我去替你看了,沒考上,你明年還考嗎?”
魯見章說:“我想想。”
再寫信過去,信就被退了回來,連同朱子慧夾在信紙里的錢,信封上蓋著戳:“查無此人”。
朱子慧每早仍去院子?xùn)|角吊嗓,一句詞里沒夾著中文味的英語,她像是不會唱了。
三四個月后,院里的人們已對魯家的事逐漸失去興趣,朱子慧開始在《秦雪梅》中唱與青梅竹馬生離死別的秦雪梅,頭一場戲完了,有人到后臺來給她送花籃,說:“朱小姐,你唱的真好?!?/p>
朱子慧不習(xí)慣別人叫她朱小姐,她在一點驚慌中想起了魯見章的那聲:“喂,朱子慧?!?/p>
這個叫周深的人開始常來看她,有時是下場后來后臺,有時是平日找到練功房外。他在供銷社任一個小職位,來時從不空手,海鷗洗發(fā)膏,兩盤鄧麗君,友誼香膏,還扛過一整箱北冰洋汽水請大家喝。姑娘們叼著管子,嘻嘻哈哈地把朱子慧朝外推。
朱子慧拒絕得很笨拙但也誠懇,她說:“我有喜歡的人?!?/p>
周深聽了這句話,也只是微微笑:“能告訴我他什么樣嗎?”見朱子慧移開目光不吭聲,他大笑起來:“差點兒被你騙了?!?/p>
朱子慧想說沒騙他,她真有喜歡的人,并且那人剛剛給她來了信。在失去音信大半年后,魯見章終于肯告訴她,他到了深圳。
朱子慧在1992年的秋天跟團(tuán)去了深圳演出。出了羅湖火車站,她在賣私煙的中年人、討錢的小孩和拉客的的士佬中看見換了個人似的魯見章。
他看上去清清爽爽,扣子扣得整整齊齊,背挺得溜直,只是他在朱子慧面前手足無措地搓著手,“嘿嘿”一笑,又露出了從前的面目。
朱子慧問他為什么不回去,他爸媽都在找他,魯見章垂了頭,說“不知道”。真相揭開的方式太不堪,他的身世是父親出軌時母親擲過去當(dāng)武器的一把刀。
豫劇團(tuán)的表演在這兒徹底遇了冷,票只賣出幾十張,觀眾寥落,無人喝彩,下臺后朱子慧在后臺掉了淚。
魯見章安慰她,說他們不愛看就不愛看,等回去了,照樣是眾人喜歡的角兒。
朱子慧抽噎個不住,說本打算受歡迎就不跟團(tuán)回去了,這下完了。
魯見章不出聲,擰開他帶來的一罐糖水橘子遞給朱子慧。他沒問她為什么打算留在這兒,可見他心里清清楚楚,但他也沒說鼓勵挽留的話,讓朱子慧的心冷下去,淚涌得更兇。等朱子慧吃完糖水,他說:“我?guī)闳€好玩兒的地方散散心。”
魯見章帶她去了一個叫上海賓館的地方,在十樓的夜總會里,朱子慧看見了滿屋子的人,他們隨著臺上穿旗袍的女歌手和奏爵士樂的老樂手搖擺,那是朱子慧在舊電影里聽過的歌,歡快俏皮。朱子慧垂了頭,說:“難怪我的戲沒人聽。”
魯見章一擺頭:“嘿,明明是帶你來散心的,怎么反倒辦了壞事。”
他那一臉的無奈逗得朱子慧笑了起來。聽了兩支歌,他們起身出去。
朱子慧跟在魯見章身后,穿過貼著瓷片的樓道,她從魯見章熟悉的步態(tài)中,從旁邊服務(wù)員看向魯見章的笑容里,知道了魯見章那整齊的紐扣和筆挺的背來自哪里,這里應(yīng)該就是魯見章上班的地方。但魯見章并沒有告訴她的意思,他只是匆忙帶著她走出了賓館。
朱子慧說要去魯見章的住處參觀參觀,他咧咧嘴說:“亂七八糟,有什么可看的。”但在朱子慧的堅持下還是去了,小而悶熱的一間鐵皮屋,沒有窗,魯見章自己在墻上畫了一扇,還加了黃月亮和一枚畫歪了的火箭。
朱子慧離開深圳時是晚上,魯見章來送,他從兜里掏出一包錢給她,說:“帶給我爸媽。讓他們別過來找我,我過段時間就不在這兒干了,服侍人的工作我做不慣?!?/p>
朱子慧問他去哪兒,他只是笑。秋天的月亮照得朱子慧有些冷,她知道,魯見章以后的人生,都不打算邀請她參與了。
朱子慧在1995年的冬天和周深結(jié)了婚。這時的朱子慧已有了劇團(tuán)單獨(dú)分給她的一間房,周深答應(yīng)她,結(jié)婚后也住在這里。周深在鄰居們的贊嘆聲中指揮著下屬幫忙搬進(jìn)電視、冰箱時,朱子慧在院角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想起那個在愛人靈前哀哀哭訴的秦雪梅。
婚后的朱子慧早上出門去練功房,直到深夜方回,面對周深的時間遠(yuǎn)不及面對鏡中的自己多。她愈唱愈好,但也并不能挽回劇團(tuán)的頹勢。
這里也開始有了當(dāng)年她在上海賓館看到的歌舞表演,人們更愛去那里,聽一支柔和纏綿的曲子,或是聚在一起看電視,邊看邊嘆劉慧芳和王滬生,馮程程和許文強(qiáng)。
劇團(tuán)陸續(xù)有人離開,小旦唱得頂好的范文周也來跟朱子慧告別,她說:“早點兒找出路吧,以我們的嗓子,出去隨便唱唱流行歌不在話下。”
周深在一個早晨收拾好行李,他說供銷社的效益越來越不行了,他要去深圳,問朱子慧和不和他一起走。朱子慧搖頭,她喜歡唱豫劇,但那邊沒人聽,她不想轉(zhuǎn)行。周深就拎起行李走了,他終于也學(xué)會了和朱子慧一樣的冷淡。朱子慧想自己是有愧于他,她努力過,但最終發(fā)現(xiàn)這和唱戲不同,不是數(shù)年如一日就能看到成效。
身邊同練的人越來越少,行頭越來越舊。劇院里的票賣不出幾張,他們開始得去鄉(xiāng)鎮(zhèn)臨時搭建的木臺上演出。周深從深圳回來過一趟,和她辦了離婚手續(xù)。這些對朱子慧都沒什么影響,她照舊每日練功,在廚房里燒一人份的飯,在2000年的春天,幫魯見章的父親料理了魯母的后事。
2002年,劇團(tuán)接到了紐約一個華人社團(tuán)的表演邀請。在唐人街小劇院里的表演結(jié)束后,劇團(tuán)被請到旁邊的中餐館吃宴席。布菜的領(lǐng)班挺著背,一只手背在腰后,動作輕捷,每上一道菜,他都會報出菜名,不知今天是否配合劇團(tuán),他的報菜名帶著豫劇腔,贏得滿堂鼓掌。
那腔調(diào)朱子慧熟悉?!爸熳踊?,你家今天吃魚哇”、“朱子慧,還有顆糖你要不要”、“朱子慧,我的火箭做成了,帶你去發(fā)射”,它們和今日的“脆皮豬肘”、“酒釀圓子”重疊在了一起。
魯見章在1994年的冬天和其他幾十人一起擠在船的甲板下,在大西洋上漂流了兩個多月。這十年他一直窩在唐人街,打黑工,還錢給蛇頭,再攢錢請律師取得身份,也省出過兩大筆錢寄回國內(nèi)。他很少出唐人街,當(dāng)年背過的900句從沒用過。只有一次,餐館老板去華盛頓,他懇求著跟去了,在NASA的大樓外,他攔住一名路人,請他幫自己拍一張照。
朱子慧沒有向他提起他父母并沒收到那兩筆錢,也沒有提起他母親的去世,在滿屋濃重的醬油香氣中,他們只是說起那年一起點燃的自制小火箭,它沒有沖上天,劃了一道弧線就掉了下來。
魯見章叉腰滿不在乎地說:“沒關(guān)系,要去太空總要經(jīng)歷過失敗,你知道一只叫阿爾伯特的猴子嗎?美國人準(zhǔn)備把它送上太空,結(jié)果它在半途就悶死了,但那又怎么樣,后來去了太空的猴子叫阿爾伯特二世,你看,人們不會忘記死掉的阿爾伯特?!?/p>
至少,那天他們拎起火箭殘骸走向大院時是快樂的。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