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紅記》中飛紅形象的獨特性

唐俊珊

摘要：孟稱舜的《嬌紅記》是明代戲曲中一部優秀的作品，與其它同類才子佳人作品中小梅香的形象相比，該作品中的小梅香飛紅的自身形象和在作品中的作用都展現出了她的獨特性。

關鍵詞：《嬌紅記》；飛紅；獨特性

《嬌紅記》之所謂“嬌紅”取女主人公“嬌娘”與小梅香“飛紅”兩者名字中各一字組合而成。不同于才子佳人戲曲的一貫套路，以二人之名共同命名，孟稱舜著意賦予飛紅一定的獨立性，旨在塑造一個迥異于女主人公的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以此寄托自身對于女性人性化的關照。

一、飛紅自身形象的獨特性

（一） 頗饒姿色，兼通文翰

眾所周知，才子佳人作品中作者著力塑造的是女主人公的才貌，非但詩詞歌賦、針黹女工樣樣精通，且亦都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在作品中則或以語言描寫的方式側面襯托，如《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張生見其第一眼便驚嘆道：“我死也！”[1]老夫人在楔子中也言：“只生得個小姐，小字鶯鶯，年一十九歲，針黹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盵2]這都為突出鶯鶯的美貌和才華服務。而創作者對于陪伴在小姐身旁的丫鬟們，卻十分吝惜筆墨，如《西廂記》中之紅娘出場，作者僅在楔子中借老夫人簡短的一句：才“是自幼伏侍孩兒的”[3]做了介紹，蓋在作者創作視角下，“小梅香”們僅是女主人公的陪襯，其在文中之存在意義為襯托女主人，不需有才有貌。

《嬌紅記》中的飛紅則不同，孟以嬌娘和飛紅兩人名字命名，即說明其有意給予飛紅展現自我的空間，故第七出中，飛紅自報家門時言：“俺飛紅頗饒姿色，兼通文翰。”[4]這顛覆了以往小梅香的形象，她對自己有清楚的認知：“頗饒姿色”亦“兼通文翰”。作為丫鬟，飛紅開始關注本身所具有的美好品質，意味著她意識到自己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萌生了強烈的自我認同感，與以往的小梅香相比，在對自我的認知上，實現了突破。

（二）大膽張揚，追求平等

在等級分明的封建社會中，低下的身份致使梅香們形成隱忍的性格。如《西廂記》中的紅娘，雖受命于老夫人看著崔鶯鶯，其內心卻是向著鶯鶯的，意欲幫助她與張生，但鶯鶯卻因疑心紅娘是老夫人派來的眼線，一再出言相傷，紅娘絲毫不敢頂撞。飛紅則不然，性格大膽張揚，頗具市井氣。其大膽表現在，其一，不像紅娘一樣，擔心小姐外出遇見男子，反是希望嬌娘出去散步，甚至主動提議讓嬌娘去看申生。其二，她因對申生也有好感，竟尋機會偷覷申生，這一舉動一改小梅香在讀者原本期待視野中膽小謹慎、守禮自持的形象。其追求平等表現在因其感知到自我的存在，行事時不但顧及主子利益，亦為自己考慮，如自報家門時對自己侍女身份的感嘆，頗有些“心比天高”的意思，認識到自己的才貌與身份地位關系的不對等，乃飛紅追求平等地位和權利的開始。如二十八出[詬紅]中她與申生嬉戲撲蝶卻被嬌娘撞見時的對話：

（嬌娘）“那游春是男子漢的事，做女人家怎學他?！盵5]

（飛紅）“難道女人家不是人那？”

（嬌娘）“你丫鬟呵，止不過房中刺繡添針黹，妝臺拂鏡除香膩。誰許你游月下，笑星前，看花底，春情一片閑挑起，將漁郎賺入在桃源里?！?/p>

（飛紅）“飛紅呵，并不曾輕描翠眉，夜燒香芙蓉院底。又不曾拂掉繡衣，結同心荼靡架西。止不過趁著這春風艷李花開日，向空庭偶踏的紅英碎。便做道閑斗草，喜尋芳，忙拾翠?！?/p>

在嬌娘眼中，丫鬟沒有游玩和追求愛情的權利，飛紅面對嬌娘的諷刺，立即還以顏色，拿嬌娘與申生之事來嘲諷其不坦蕩，并直言“難道女人家不是人那？”其追求自由平等的愿望顯露無遺。在思想的獨立性上，飛紅的形象遠超過歷來才子佳人作品中的小梅香。

（三） 敏銳多思，情感覺醒

傷春是閨閣佳人的普遍情思，不僅有對春之將逝的惋惜，更有因對比生機盎然、鶯燕成雙的歡快與自己形單影只，孑然一身的孤獨而產生的失落。在以往文學作品中，這種因季節更替引起的情緒波動多是女主人公們所獨有，小梅香沒有情感上的覺知。即使《西廂記》中紅娘唱出了：“愿俺姐姐早尋一個姐夫，拖帶紅娘咱！”也是將自身幸福寄托于別人身上，未曾想過去主動追求。而飛紅的種種舉動卻體現出其在情感上的覺醒。首先，飛紅初見申生嬌娘相會之時，便敏銳覺察出兩人的情思，并注意到與申生離別后的嬌娘心有牽掛，故意問其想許個什么樣人家，如此種種，都說明飛紅對愛情的感知十分敏銳，其次，這種覺知不僅體現在對他人情感的敏銳洞察上，亦體現在自我身上。第七出[和詩]中說：“也知一種傷情思，秋波暗里去撩人”，“看此春色如許，便鐵石人怎不情動也。”第二十九出[詰詞]中申生在花下拾得鸞箋一副，并說：“這詞意雖是小姐的，只字畫卻不相同?！逼湔`以為是嬌娘所做，可見，飛紅的傷春之思、之詞已足以與嬌娘齊驅。飛紅對申生有意，自言：“那申生才貌俱全，不單是小姐，連自己對他也頗是留情。”這種想法對于封建制度內的丫鬟來說可謂是已經大膽到不能為禮法所容了，但飛紅仍更進一步，將想法付諸于行動：“今日老爺不在家，奶奶又睡著，且到中堂瞧他去。”又如申生因養病重到嬌娘家中時，飛紅也說：“我每與他中庭相遇，語言調笑，兩下更是關情?！蓖涤U申生，甚至與申生言語調笑，大膽的言語和行動與傳統作品中的小梅香完全不符。這是在封建倫理壓迫下小梅香們所沒有的情感覺醒，也正是飛紅的進步意義所在。

二、飛紅在作品中的作用

以《西廂記》中的紅娘形象為代表，才子佳人作品中的丫鬟成為了成就美好姻緣的代名詞，丫鬟在才子佳人作品中的作用遂亦逐漸固定下來。飛紅的出現卻打破了這一格局，改變了以往小梅香在作品中的作用，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 打破“牽線搭橋”傳統模式

中國戲曲有自己的一套模式。丫鬟在作品中主要的作用即是為男女主人公“牽線搭橋”，而《嬌紅記》中王嬌娘和申純之間卻是申生主動，嬌娘自愿，飛紅不參與其中，因此，飛紅首先便不再是為男女主人公“牽線搭橋”的中間人。

其次，飛紅非但沒有“牽線搭橋”，反而破壞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感情，使二者產生嫌隙，正如第一出[正名]中所說：“更飛紅暗妒，屢致參商。”這本是那些諸如老夫人一類的封建衛道者的事，孟稱舜卻將其安排在了丫鬟的角色上。

第一次誤會發生在第二十七出[絮鞋]中。申純因答應妓女丁憐憐向嬌娘索要鞋子給她看，但屢次索要不得后，申純便趁嬌娘不在時擅自拿走鞋子，卻被“偷覷”申純的飛紅在申純房間發現鞋子，便有了對質一段：

呀，這是小姐鞋兒，怎生在此？小姐往時做下了，為沒有實證，常則抵賴。我今把這鞋拿去還他，看他怎么說？

于是她便將鞋子拿去當面問嬌娘，嬌娘見了鞋子，又聽飛紅說是從申生房間拿來，便知道定是申生屢次向自己索要鞋子不得而自己擅自拿了去：

我想申生累次向我索鞋，這鞋定是他偷去的。只不知何故，又落在飛紅手上？敢是他兩個別有甚勾當。古云：癡心女子負心漢，申生，你直恁般情薄也。

鞋子落入飛紅手中，這使敏感的嬌娘懷疑申生和飛紅之間的關系，緊接著第二十九出[詰詞]，申生來找嬌娘，途中撿到飛紅做的詞，卻以為是嬌娘所作，當面詢問其意，嬌娘卻以為申生明知是飛紅之詞，故意來問，更加懷疑申生和飛紅的關系，這就進一步加深了嬌娘對申生的誤會，使二者間的感情出現危機。

第二次是申生與嬌娘盟誓，嬌娘原諒申生后。飛紅遇見申純，從遠處便開始喚他，申純卻故意躲開，看到申純如此，飛紅早已明白：

呀，申生明見我在此，佯然不睬去了。我想申生奚落于我，皆是為著小姐。小姐呵，你前日失鞋事，被你瞞過了，今后再有甚事，我徑說與奶奶知道，倒替你愁哩。

所以當她看見嬌娘與申生在園中獨自相處時，便馬上去回了奶奶，使得王嬌娘的母親對申生有了戒備，萌生了將申生遣送回家的念頭，造成了二人不得不分離。

由此可以看出，飛紅不但沒有“牽線搭橋”，反而致使嬌娘與申生的感情產生危機。但細思全文，這種情節安排實是孟稱舜故意為之，目的在于突出飛紅這一丫鬟形象，也正是由于飛紅的破壞才使二人的感情經歷考驗后逐漸升溫，達到一個新的層次，成就了“同心子”式的全新愛情理念。

（二） 舞臺效果的陌生化

因要搬上舞臺，故戲曲非常注重如何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嬌紅記》除卻同心子式的新鮮愛情理念能夠吸引觀眾外，飛紅的出現也是其一大亮點。飛紅打破小梅香在戲劇傳統模式中的既定作用，造成了舞臺效果的陌生化，激起戲劇矛盾沖突。首先，她不再是只負責“牽線搭橋”的人，她具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性格大膽、張揚，敢去偷覷自己心儀的男子，插足男女主人公的感情。這種獨特的藝術形象讓人有煥然一新之感。其次，她的存在讓整部冗長的作品變得有趣，從申生與嬌娘一見鐘情起，她便總是在嬌娘耳邊說些挑逗嬌娘的話語，開嬌娘的玩笑，增強了文本的趣味性。最后，她能激起戲劇的矛盾沖突，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如第二十八出飛紅與嬌娘之間針鋒相對的對話，直接將戲劇沖突推向高潮，改變先前緩慢、冗長的節奏，能抓住觀眾的眼球，活躍舞臺氣氛。

由上可知，飛紅自身已經表現出明顯的個體獨立意識和情感覺醒，同時改變了戲曲中小梅香只是“牽線搭橋”的傳統模式，既幫助男女主人公，又破壞二者間的感情，造成舞臺效果的陌生化，與人們的期待視野大相徑庭。此即飛紅形象本身和在戲曲中的作用上所具有的獨特性。

參考文獻：

[1]王實甫.西廂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

[2]王實甫.西廂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

[3]朱東潤.歷代文學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47.

[4] 北京師聯教育科學研究所.古典戲劇基本解讀四[M].北京：北京師聯教育科學研究所.

[5] 本條及之后引文均出自北京師聯教育科學研究所.古典戲劇基本解讀四[M].北京：北京師聯教育科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