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

劉瑜

中國人好像不怎么求婚。兩個人看順眼了，然后在某天晚上，一家吃三鮮面的鋪子里，男的抬起油乎乎的嘴，說：要不去領個證吧。然后一口把面唆了進去，然后就是一番分不清誰是誰也無所謂誰是誰的觥籌交錯，然后就有了掛著鼻涕到處晃的小不點們。

外國人不這樣。外國人為了求婚處心積慮。“Propose”這個瞬間的重要性，相當于我們國家政治生活中的“神六上天”。萬眾矚目當中，神六冉冉地上天，觀眾掌聲雷動。各家媒體，不，在求婚中，是三親六戚，奔走相告。黨中央，我是說，雙方父母，歡欣鼓舞。

在洋鬼子的求婚儀式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鉆戒！要求是真的鉆石戒指，最好是Tiffany的。據說它的價格，得是這個男人月工資的三倍。其實幾個月的工資是小，重要的是得讓那個男人心疼，他才能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光有鉆戒是不夠的，還得浪漫。吃三鮮面的時候，從左邊的褲兜里掏出一個鉆戒，說：“老板，胡椒在哪兒？對了，小玉，嫁給我吧，這塊金剛石，你拿著，三個月的工資呢！”這可不行。別聽流行歌曲瞎唱什么“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純粹瞎扯淡。結婚過五年，看彼此都跟看家具沒區別了。所以最重要的是把握花好月圓時的那一分詩意。趁著男人還沒有完全變成混帳，把該浪漫的都給浪漫了，以后就是兩個人為了蘋果該不該削皮吃而打得頭破血流時，還可以“回首”當年他遞給你鉆戒時眼里的柔情。記憶這個東西，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靠這點回憶，再往記憶里添點油加點醋，沒準能多撐個20年呢。

為了滿足廣大女孩的浪漫需求。男人為了求婚的時機和場合絞盡腦汁。我的朋友里有一對，在金門大橋上，男的給女的單膝跪下求婚。這樣的“公開場合求婚法”，好處是舉世矚目，盛況空前。據說當時橋底下人們一看見有人單膝跪下，就立刻停下來起哄鼓掌。壞處，當然就是這樣的求婚，看上去有點像綁架。善良的女生們，多半不忍心當著眾人的面.讓男人下不了臺。于是出于息事寧人的態度，說好吧好吧，你起來再說吧。結果這一再說，等了幾十年，就沒下文了。

我從小對求婚場景的幻想里面，從來就沒有鉆戒這種東西。就一個帥哥，和我。我們都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所以我們彼此愛之入骨，又由于我們都剛愎自用唯我獨尊，所以我們又對彼此恨之入骨。由于這種愛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悖論，我們今天愛得肝腦涂地，明天又恨得雞飛蛋打。終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一場翻天覆地的大爭吵當中，他，突然，一把抱住我，說，嫁給我吧。

我對這個幻想是如此鐘情，以至于忘了插入一個他掏出一顆三克拉大戒指的情節，可見女人一激動，就變得愚蠢。后來，我想，愚蠢也好，聰明也好，不過是幻想。如今我30了，不再幻想什么金門大橋，什么風雨交加，什么三個月工資的鉆戒。所需要發生的全部，不過是一個男人，我，和一家三鮮面館子。他抬起油乎乎的嘴，說：要不去領個證吧。然后一口把面唆了進去。然后就是一番分不清誰是誰也無所謂誰是誰的觥籌交錯。然后就有了掛著鼻涕到處晃的，我的，我們的，小不點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