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璐
“旗子這個行業,雖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對于中國,旗子是政治。”
2016年8月6日,巴西里約熱內盧,奧運選手杜麗、易思玲分別摘獲女子10米氣步槍決賽銀牌、銅牌——這是中國隊在第31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最早收獲的兩枚獎牌,中國國旗第一次在領獎臺上升起。

對于北京京工紅旗廠廠長白志躍而言,相比于獎牌,領獎臺上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更令他關心——他怎么看都覺得,這面國旗上的五星有點兒不太對。
依據《國旗法》,五星紅旗上的四顆小星各有一角對準中央的大星,象征著士、農、工、商四個階層的人民對中國共產黨的絕對擁護。而奧林匹克射擊中心的這面中國國旗,五顆星的角度是平行的。
事實上,中國代表團在發現國旗錯誤后,當場向里約奧組委提出抗議。但直到奧運會結束前一天,中國女排姑娘們時隔12年再次站到冠軍領獎臺上時,頭頂的中國國旗仍然是錯的。
“他們也夠慢的,要是我們,當天連夜就得給人改,各界的頭兒都得盯著這事。咱們等了多少天!”白志躍攤開手,搖了搖頭。
“旗子是政治”
北京京工紅旗廠1956年成立,距今恰好60年,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國旗定點生產企業。成立之初,專供中國外交部、商務部、天安門國管委等機關企業,以及北京各大飯店和各級中央領導家中使用。“都是為首長服務,為國家服務的,是政治任務。”白志躍說。
白志躍19歲進廠,干過車間,跑過業務,做過銷售,如今是紅旗廠第六任廠長。他今年57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花白的短發修剪得整齊利落,白色Polo衫下擺整齊地扎進皮帶,腰桿筆直,精神奕奕。
大概37年前,白志躍剛進紅旗廠時,附近還是一片莊稼地。12路公交車坐到關廂站,下了車他為抄近路,跨過白菜畦上的土埂一歪一歪地走過去。
那時的紅旗廠占地十幾畝,是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特批用地。5層樓高的車間裝滿了巨大的紡織蒸箱、水洗機、印花臺板等設備,來往穿梭的工人最多時將近800人。
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影響,紅旗廠的紡織業務逐漸萎縮,旗幟和條幅等成了主營產品。除了各級機關企業,近些年來中國不斷增長的重大賽事、活動成了新的業務增長點。
2008年北京奧運會,京工紅旗廠從3家競標公司中脫穎而出,拿下北京奧運會禮賓旗幟制作的資質。白志躍和工人一起搬到通州的廠區駐廠兩個月,吃住都在工廠,一來方便監工,另外也是出于安全的考慮。
最終,3萬多面各國國旗及奧運旗幟,經過不同工種的6道質檢,打包送到體育場館和各國使館。
8月8日開幕式當晚,白志躍和家人一起圍在電視機旁,煙花一晃,鳥巢四周200多個國家的國旗迎風舒展,他心里說不出的驕傲,“很激動,挺震撼的”。
北京奧運會后,倫敦和里約奧運會的旗幟相繼出現問題。倫敦奧運會網球女單頒獎儀式上,美國隊的國旗意外從旗桿上飄落;而里約奧運會出錯的除了中國國旗還有美國國旗,星條旗的長寬比例是1︰1.9,他們做成了2︰3。
看過這兩屆奧運會,白志躍對于京工紅旗廠的“0差錯”越發自豪。“我們就是萬無一失。”
某種程度上,這種謹慎態度與國旗對于一個國家的特殊意義息息相關。“旗子這行業,雖然不是什么大的生意,但對于中國,旗子是政治。真出了事兒,可是大事兒。”白志躍說。
國家形象
京工紅旗廠還有一項技術在同行中遙遙領先,就是生產天安門廣場每天早升晚降的國旗。
這面國旗長5米,寬3.33米。每年為天安門廣場特供近300面,一直被白志躍視作紅旗廠的臉面。生產這面旗子的難度在于,過去很多年間,國內都找不到能制作3.33米門幅布料的紡織機器。因此這面旗子一直是由兩塊布拼合而成的,中間用縫紉機軋一道印。
后來有一屆“兩會”,“兩會”代表注意到中間的那道印,隨口說道:“這么大一國家,旗子還拼。”這句話像病毒一樣一級級擴散到天安門管委會,白志躍聽到耳根發紅。
“他不知道生產這面旗子的難度。沒有任何廠家能給你生產。那么寬的門幅,為你天安門這200多面旗子,國家要真投錢行,沒人投錢,你個人怎么做?”白志躍說。
近幾年,隨著紡織技術的提高,白志躍在南方找到了能織出3.33米門幅布料的紡織機。他從工廠購進白布,再在紅旗廠手工染色。染的時候需要4個工人配合著吊起來染,有一點瑕疵就是廢品。
“這面旗子酸甜苦辣我心里最清楚。這不是利潤的關系。天安門廣場第一面無縫國旗,是我們企業生產的,這是我們的榮耀。”白志躍說。
他記得有一天晚上做夢夢見這面國旗被風刮跑了。“給我嚇得,一身冷汗。我說這回麻煩了,事大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車間主任,讓對方以后把國旗拴桿的邊沿再軋一趟。之前都是軋兩趟,此后開始軋三趟。
有一個彎白志躍一直轉不過來。京工紅旗廠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國旗定點生產企業,“按說別的家都不許競標的,都不許生產”,但市場經濟以來,越來越多的紡織品公司都開始生產國旗。在淘寶網上搜索“國旗”,可以搜索到100頁、數千個結果。
“他們未必有資質。咱們國家雖然有《國旗法》,但誰都賣。就別出事,像里約這次,錯了,麻煩了。”
除了“國有”和“北京”兩個優勢外,白志躍分析,能從奧運會的競標中勝出,可能還因為紅旗廠的報價是最低的。
紅旗廠第一次競標大概是2000年,人民大會堂首次以招標的形式采購幕布及背景旗,京工紅旗廠中標。“那時候還能有人情,因為我們一直為人民大會堂服務,他肯定找我們。”

57歲的白志躍是京工紅旗廠第六任廠長
但第二次招標,紅旗廠落選了。中標的是一個南方的小伙子,報價比紅旗廠低了一半。
看清這個事實后,在一些志在必得的重大項目上,白志躍也開始采取低價策略。
新中國成立60周年大閱兵時,300名解放軍戰士組成方陣,拖舉著一面35米長的五星紅旗緩緩走過天安門廣場,這面巨型國旗就是京工紅旗廠制作的。紅旗廠按照人數出方案,設計點位。在每個戰士的點位上配上帶子,走的時候系在手腕上。“還得讓他走開了,不能踢著腳。”
招標時,北京大型活動處只要求做兩面,但白志躍憑經驗,建議做3面。一個彩排,一個正式用,還要留一面備用。“如果當天上天安門廣場,這么多人,誰的皮鞋給剮一大口子,怎么辦?你沒啦,你不可能讓剮大口子的旗上去吧。這你就不能計較錢了,這是政治任務。都現場直播,世界轉播的,中國現這眼?”對方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最后決定采購3面。
這3面巨型國旗,白志躍的報價是3萬元,共同競標的公司報價40萬元。后來對方說是把小數點點錯了。
白志躍不在乎利潤,對于他而言,“定點企業”與其說是一種權力,不如說是一種責任。
“國家這么大活動,你又是定點企業。不給你錢,讓你做,你不也得做嘛,怎么還能計較利潤?在這種理念下,我們肯定低。我送你都可以,虧就虧吧。”白志躍說。
奧運會招標,白志躍的報價也是最低的。利潤微薄,再加上奧運會質檢嚴格,總共3萬多面旗子,幾乎沒掙到什么錢。“不掙錢,也得拿下來。”
不過,奧運會效應讓紅旗廠受益良多。2008年后,白志躍前往廣州亞運會、深圳大運會、南京亞青會、世錦賽、大學生運動會招標,幾乎攻無不克。“基本上所有賽事旗幟活動,我們紅旗廠包攬。”
“謝謝你,還扛著呢”
前門大街72號當時是紅旗廠的門市部。上世紀90年代初紅旗廠門市部的銷售業績相當好。門市部45人,每年的銷售總價五六百萬,刨去進貨成本、工人工資,每年的純利也有七八十萬。
銷售紀錄出現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際。當時白志躍已經是紅旗廠副廠長,兼任門市部經理。
香港回歸兩年后,澳門回歸,紅旗廠又做了200多萬面旗子,卻沒能復制當年的銷售奇跡。
實際上,上世紀90年代最后幾年,紅旗廠已經開始出現業務下滑。勞動力成本上漲,中國紡織物外貿出口受限。與此同時,市場經濟對國有企業的沖擊逐漸加劇,而國有企業員工缺乏競爭意識和危機意識。
2001年,白志躍成為紅旗廠廠長,第一件工作就是對紅旗廠進行股份制改造。原先的紅旗廠名為“北京紅旗廠”,是紡織局下京工集團的全民企業。改制后仍然是京工集團控股,因此名為“京工紅旗廠”。
新公司注冊資本將近100萬元,京工集團把全部資產折算了38萬元,白志躍自己投了18萬元,又找來兩個朋友分別投了20萬元、10萬元。以公司高層員工構成的經營者群體總共投了10多萬元。
改制后的效果可謂立竿見影。“當月改制,當月盈利。”白志躍和董事會商量,每年的盈利不做分紅,全部轉增資。現在的注冊資本已經達到400多萬元。這么做是為了競標方便。
大約12年前,紅旗廠的生產區搬到了通州。左安門的老廠區被上級公司賣給了開發商,廠房被推倒,以“新坐標”為名的小區樓盤拔地而起。因為緊靠南二環,如今房價已經漲到了一平米5萬元。
紅旗廠拆成了兩部分。行政區退守一隅,遷到了原先庫房的位置——一個幾百平米的小院。生產區則搬到了通州。除了租金相對低廉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市區的環保標準在逐年提高。
但如今,通州的工廠也面臨整改。京津冀地區聯合治理霧霾,再加上北京市政府將東遷通州潞城鎮,這個即將落成的行政副中心,距離紅旗廠的通州工廠僅有20分鐘車程。
2016年3月的“兩會”過后,各級環保局頻繁造訪。紅旗廠副經理劉學成說,潞城鎮的工業企業已經搬走幾百家,“基本上這塊兒沒有達標的”。
從理念上來說,白志躍認同國家對環保的重視。2016年6月,紅旗廠按照新的國家標準完成了鍋爐改造,但更換設備和燃料所造成的新的支出令他感到無力。
燃煤改燃氣,成本一下從200萬元上升到600萬元一年。產品價格上不去,制造成本又不斷增加,“我們也是夾縫之中生存,企業下一步經營很難。”
讓紅旗廠雪上加霜的是,來自國家機關和企業的訂單正在迅速減少。
2001年改制以來,紅旗廠連續11年盈利。但2012年后,黨的十八大提出“八不準”,各級政府和機關紛紛提倡反腐、節儉,公費開支縮減。紅旗廠開始出現虧損。

天安門廣場上第一面無縫國旗是京工紅旗廠生產的
新中國成立50年、60年閱兵式時群眾游行,紅旗廠配備了5個方隊的花環和服裝;天安門組織大型活動,紅旗廠的訂單能達到七八十萬面。而如今,旗陣幾乎取消了。
原本小的訂單也在變得更小。掛標志旗,從前一掛10面,如今就只掛兩面。“按照習主席的要求,不能鋪張浪費,有必要的掛,沒必要的不能掛,各處都要精簡。”劉學成說。
不久前,一個退休的女工人回廠辦事,專程到辦公室找白志躍。“白經理,謝謝你,紅旗廠你還給扛著呢,現在哪還有咱這種企業活著,都死了。”
白志躍聽了這話難受,但他也不知道紅旗廠能維持多久。京工集團曾經有服裝紡織品公司29個,如今除了紅旗廠,都破產倒閉了。
最近,老廠區的小院要拆遷。政府規劃用地,要在附近位置上建設回遷房。紅旗廠因此將會得到一筆拆遷款項。但在具體數額上,白志躍和負責人一直無法達成一致。
一個人的時候,他時不時會想起母親從前常說的一句話:男孩子,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倒秧。
“這句話我記一輩子。一倒秧,認了慫,完蛋了。遇到多大困難,都得挺著。”白志躍說。
(向東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