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敦烏拉的天上

艾平

草原上真的有那座山，但是山的名字我不能告訴你。阿敦烏拉是我在寫作時給那座山起的名字，用漢語翻譯過來就是馬群般的山。我在山上遇到一個蒙古族老哥哥，我們就叫他孟和沙吧，這個名字用漢語翻譯過來是永恒的意思，他的真名我也不能告訴你。一切都因?yàn)檫@個時代變得太好奇，好奇的汽車?yán)葧樧咛焐系您?，好奇的汽車輪子會把綠色的草原碾成沙地，好奇的游客會把老哥哥的故鄉(xiāng)變成熙熙攘攘的市場。

仿佛你走著走著，眼前突然站起個又高又大的人，在平坦的草原上，阿敦烏拉是一座令人仰止的山。山腳扎根在茫茫的草浪里，山頭棲落著久遠(yuǎn)的艷陽和冷月。山的肩膀上，巖石突兀而起，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小馬頸上的硬鬃。那巖石的最高處有一座敖包，是虔誠的草原人按照壘石為山的習(xí)慣建造的。寶藍(lán)的、棕黃的、潔白的綢子繚繞在敖包上，和早晨的霞光、雨后的彩虹一起，變成了五彩祥云；那一簇簇柳枝，插在敖包的石隙中，生出了根，發(fā)出了芽，長成了一棵棵高高的柳樹。

敖包的上面就是阿敦烏拉的天。阿敦烏拉的天，幽藍(lán)剔透，金光燦爛，像藍(lán)蜻蜓翅膀組成的海洋，正在太陽下面舞動。鷹俯沖而來，用翅膀劃開天上的云，落在巖石上巡視四野。它的雙眸冷若兩粒褐色的冰，它的長喙緊緊閉合著，呈現(xiàn)出青銅造物的氣質(zhì)。它以君臨天下的姿態(tài)，獲取想要的一切。

人們都說，登上了阿敦烏拉，你就在天上了，你的目光因此變得很遠(yuǎn)大，你能看到大地升騰，云朵飛落，漸漸在遠(yuǎn)方吻合，形成銀盆一樣的蒼穹。敬拜了阿敦烏拉的敖包，你的雙手就能摸到遠(yuǎn)來的春風(fēng)，你的耳朵就可以聽到明年的福音。所以人們總是在接完羊羔的六月來，把酒香留在冰茅草的須子上，把長調(diào)掛在銀丹花的蓓蕾上，然后把喜悅揣在蒙古袍的胸襟里，帶到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下一年。除了祭祀的這三天，這里的一年三百六十二天，只有牧馬人孟和沙每天在馬背上看天，看鷹，恍然之間就過去了一個人的六十年。

不知哪年哪月的哪一天，鷹從巢穴里飛出來，雙翅割裂了繚亂的云，在阿敦烏拉的天上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孟和沙感到套馬桿的尖頭開始顫動，像白枕鶴的羽毛那樣輕飄飄地晃起來，他知道那是鷹俯沖時的氣流過來了。天上是空的，鷹在哪里？原來鷹躲在孟和沙的頭頂上。孟和沙將身子仰在鞍鞒上，看見了鷹腹部黃褐色的絨毛，看見了鷹肩胛骨上鐵色的光，還有那雙粗壯的螺旋爪，甚至看見了鷹屁股上灰色的屎漬……眼看那鷹就要落在他的頭頂上，孟和沙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兩腿便木樁一樣立在了馬鐙上，說話間他手里的套馬桿已經(jīng)甩出一個圓圈。原來鷹是瞄準(zhǔn)了孟和沙身邊的那只小馬駒。小馬駒剛剛誕生在阿敦烏拉的山坡上，身上的羊水還沒有干，血腥味吸引了饑餓的鷹。鷹被套馬桿一掃，立刻像爆炸的煙花一樣彈起來，但是那雙爪子比閃電還快，瞬間抓走了老哥哥頭上的皮帽子。鷹很快發(fā)現(xiàn)那頂帽子沒有血肉，就把它拋在了云朵上，帽子滾下來，像一只狐貍跌坐到孟和沙的馬蹄前。

孟和沙一夾馬肚子，就沖上了山頂，隨后他的馬群跟著上了山頂。他掏出馬鞭子抽在巖石上，發(fā)出哐哐的回聲，馬群接著開始了驚濤駭浪一般的嘶鳴。孟和沙相信鷹巢里的鷹聽了之后一定魂飛魄散，那褐紅色的眼皮一定會突突地跳。孟和沙是一個放牧過一千匹馬的牧馬人，那時候他多么年輕。

到了年輕的孟和沙變成孟和沙大叔的時候，那只鷹也到了中年，一只中年的鷹不再孟浪，雖然它看見牧馬人的馬群已經(jīng)變成了比棉花還聽話的羊群，但并沒有忽略牧馬人手里的套馬桿、牧馬人腰間的牧羊鞭。曾經(jīng)桀驁不馴的鷹，低下高貴的頭。它的勇敢變成了一支鎖住了扳機(jī)的槍。這支會飛的槍，飛過阿敦烏拉敖包，在遠(yuǎn)方射擊。

遠(yuǎn)方的水面上，有折戟沉沙的銀鷗，遠(yuǎn)方的田野里，有大腹便便的豆鼠。鷹把這些美食，垂吊在鷹爪上，高高地從孟和沙大叔的頭頂飛過。孟和沙大叔久久端詳鷹在天上飛翔的樣子，細(xì)細(xì)琢磨鷹留在地上的影子。每年都有兩三只雛鷹，要走出巖縫中的那個家，它們探出小腦袋，像一顆顆松果那樣滾出來，或者落在巖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或者像一把傘似的撐開了身子，兩翅飄搖翩躚，片刻后猛然高揚(yáng)而起，從此一去不回頭。孟和沙發(fā)現(xiàn)，留在阿敦烏拉的是悲傷的父母，它們一高一低地圍繞著空巢滑翔，不時發(fā)出凄厲的鳴叫。很快，它們就忘記了心中的創(chuàng)傷，恢復(fù)了以往的堅強(qiáng)。那只雄鷹像一個牧馬人那樣勤奮，每當(dāng)日出時分遠(yuǎn)去覓食，它的身體還是那么碩壯，它的氣勢還是那么凌厲?；蛟S磨難對于鷹來說，就像淬火對于一把蒙古刀那樣，只能使它更結(jié)實(shí)、更鋒利。在孟和沙的心里，滿是對鷹的敬意。

鷹的疆域沒有百靈鳥，沒有旱獺子，即使霸氣十足的狼也不敢在這里露頭。馬群站立在自己的影子上睡著了，紅螞蚱親吻著草葉里的小露珠沉醉了，鷹兀立在嶙峋的巖石上，阿敦烏拉靜極了。孟和沙坐在鷹的視野里不說話，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跳到了耳朵上，又從耳朵上跳到了巖石上。他隱隱約約聽到雛鷹細(xì)嫩的叫聲，一聲聲愈發(fā)殷切，不由得想起蒙古包里開飯時的情景，孩子們急吼吼地要吃肉要喝茶……這時候，仿佛有一條湍急的河來到了平緩的草原上，繞成了一首九曲十八彎的歌，孟和沙的心軟了。

羊群里的一只母羊流產(chǎn)了，羊羔在草窠里慢慢風(fēng)干著。在羊羔雪白的身體上，綢緞般的絨毛一綹一綹地打成漂亮的卷。孟和沙抱起漸漸僵硬的小羊羔，摩挲著那柔軟的羔皮，想著用這張羔皮做一雙馬蹄袖，放牧的時候戴在手上，柔軟又暖和，可以保證兩只手靈活自如……要是雪后的天太冷，就把馬蹄袖扣在口鼻上，將自己呼出的熱氣給留住，暖臉又暖手?？墒?，到了牧歸的那一刻，他看看阿敦烏拉上面的巖石，看看落日輝煌的草原，便把那只卷毛的羊羔子從馬鞍子上卸了下來，留在鷹的眼皮下……

我在一場暴風(fēng)雨后來到阿敦烏拉，看到天地如此高深遼遠(yuǎn)，深感人心渺如沙粒。我無聲地仰望天空，與自己的心靈長談。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大自然融化，變成了風(fēng)雨中的一滴水，在消失了個體的存在感之際，正在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

一聲滄桑的長調(diào)，讓我看到還有一個人與我同在。他的兩眼已經(jīng)昏花，他的雙手已經(jīng)干枯，他像巖石的一部分那樣坐在巖石上，他就是暮年的老牧人孟和沙。他說他已經(jīng)不是牧民了，小區(qū)的車庫不能拴他的馬，高高的樓房里看不到天上的彩虹；他說他的草原不知道為什么都躲到了電視里；他說他的家園只有長長的水泥路，聞不到青草的香味兒。他說“人們叫我老阿爸，叫我活化石，你可千萬別這樣稱呼我，你就叫我放馬的孟和沙吧”。如此，以我的年齡，我叫他放馬的孟和沙老哥哥。

放馬的孟和沙老哥哥說，他在每一個夏天開始的時候回來。他的耳朵還行，還能聽見鷹在飛翔。他確信，在阿敦烏拉的天上，飛翔著他年輕時候見過的鷹。

是的，阿敦烏拉的天上閃動著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兒，飛得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

沒有人知道那就是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