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是一片靜

宮鳳華

徐志摩曾說“庭院是一片靜，看當(dāng)頭月好”，一種恬靜安謐，如春日小溪，在心頭潺潺流淌。

鄉(xiāng)下院子四角見方、小巧玲瓏；內(nèi)砌花臺，蜂飛蝶舞；秋晨微霜，夏夜星月；其間把盞品茗賞月，每每進入“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詩化境界。

院里有一口井，木桶撞擊井壁，聲音空洞久遠。或有數(shù)叢芭蕉、幾莖瘦竹，葉影疏疏，空翠濕人衣。小院里，茅檐低小，有耄耋老者和垂髫少年，就著桑木桌斗蟋蟀、下象棋、糊紙鳶，如入北宋范寬的畫境。

有一年游烏鎮(zhèn)，踏入一家小院，墻體斑駁，木質(zhì)枯朽，魚鱗細瓦，老氣橫秋。但草木氤氳，笑語嫣然，有幾級石階伸進河里，便覺水色淋漓，神清氣爽。

黃昏時，躺在竹椅上，細品張潮的《幽夢影》，凝望西天云彩，冥想過往時光，任發(fā)思古之幽情。于庭院中，體味“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的風(fēng)雅和“午晴睡起小窗幽，人事閑來對茗甌”的閑適，走進這片靜謐，頗有沖破名韁利鎖、世間塵滓后的酣暢淋漓、通達快慰。

斯時，祖母坐在板凳上紡紗、結(jié)網(wǎng)。夕陽濡染下，似一尊古希臘的雕像，令人生起“人冉冉而行暮”的悲涼。紡車鐫刻著滄桑往事的疼痛和甜蜜。石磙沉默寡言，躲在寂寥歲月里，透過厚重的塵埃，折射著生命的灼灼華光。祖母如一頭緘默的水牛，反芻著過往的苦難和清貧。

鄰居月香嫂扭著楊柳腰，送來一籃鮮嫩的水紅菱。祖母隨即給人家送去一碗清炒螺螄。淡青色的炊煙，扭動成一幅蕩人心魄的水墨畫。

小院里，梔子盛開，芳香濃郁，撲人衣袂，二胡曲一樣綿軟、凄婉。墻根處的舊罐里栽著香蔥和朝天椒，燉蛋或煮魚時，隨手一掐，即是上好的佐料。菜蔬們色彩清新水靈，如一闋闋婉約的宋詞小令。農(nóng)具掛在檐口，無聲地昭示著稼穡艱難。屋頂上，有瓦松在輕風(fēng)中搖曳，有瓦上生雨煙的意境。

秋天的小院，有一種蒼涼的氣息，如美人遲暮，陽光略顯憔悴。小院是一冊線裝書，流淌著古意。倚在梧桐樹下，看秋云清澈澄爽，如江南絲綢，柔曼輕盈。蹲在草堆上的夕陽，似渾圓的西紅柿，誘人伸手摘了吃。秋風(fēng)掠過，樹葉蝶般翩躚曼舞，地上灑滿憂傷的往事。

空中彌漫著稻谷的清香、蓮藕的芬芳，還有棉花那帶著苦澀甜津的氣息。小院里的那份親切、那份溫馨，靜靜地彌漫開來，笛聲一樣悠遠。

暮色里，農(nóng)人荷鋤而歸的談笑聲、喚羊吆牛聲隱約傳來，陳年舊事般，一種溫暖的親情縈繞胸際。讓人走進王維的渭川田家。一幅怡然自樂的晚歸圖。

坐在小院里，有時喇叭里傳來《庭院深深》的主題曲：“留不住舊時的回憶，多少年的漂泊，多少年的相思……庭院深深深幾許”，歌聲哀婉，令人鼻酸。

從前的小院是一只巨大的敞口器皿，盛滿月光和清風(fēng)。柿子樹如清簡的素描，秋風(fēng)是鏡匣里的牛角小梳。小院平添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的詩情畫意。

周密《唐多令》“絲雨織鶯梭。浮錢點翠荷。燕風(fēng)輕、庭宇正清和”。在清和的院子里，聽夜蟲的鳴唱如塤似弦，任濃濃的鄉(xiāng)愁汩汩流淌。我如一棵佝僂著腰的苦楝樹，吮吸著鄉(xiāng)村的精髓，渾身長滿善良和悲憫的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