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寫信的人本不多,再加上信常常寄丟,這件事就變得有點像博彩,得失全看運氣。因遲遲沒有收到朋友寄自臺灣的郵件,昨日我又去物管處翻了一通,可惜還是沒有。像這樣,一年里遺失好些信和卡片,丟了便丟了,根本無法得知它們的去處。
有段時間很喜歡看書信集,過去的人因為沒有電話或者不便于通話,寫起信來真瑣碎,1971年沈從文從雙溪寫給張兆和的信里道:“……村子里大致多了廿窩小雞,母雞多十分自重樣子,極神氣地帶小雞四處走去……小羊長大了,已能和小狗玩鬧,照行動說來一定是小公羊……”雞毛蒜皮貓貓狗狗的敘述,雖非面談,但好似坐在一道話家常,隔了許多年再看回去依然冒著噗噗熱氣,十分鮮活。這種閑情與耐心現在是沒有了。
外國人的信一向寫得長,我猜和他們的文字好寫不無關系,凡·高寫給弟弟提奧的信譯成中文有50萬字之多,他在信里談論一切,奉上全部的愛、信任、依賴,連苦悶都那么熱烈。閱讀的過程卻使我感到強烈的孤獨,年輕的身體,蓬勃的欲望和生命力,但是身邊沒有一個人理解他,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少年時我也寫很多信,除了交筆友,同一個班天天見面的好朋友,也恨不得情人似的每天一封甚至幾封。后來知道很多人都是如此。青春期是一次漫長的熱病,信件無疑很做作,少不得強說愁的肉麻和自以為是,前一陣朋友告訴我她還保留著那些信,頓時滅口的心都有。天曉得寫了些什么,只記得那時我善做知心姐姐狀,到處替人疏導解惑,想來也只有不諳世事的天真,才有勇氣對他人的難處橫加指點。長大了,經了一些事,方知大多數時候言語是極無用的東西,不可說,不必說。
電郵太快,一點踟躕沒有,不能見面的兩個人,再無法直述的心事,點擊打開當即有種面面相覷的即視感,反應速度將書寫的委婉盡數抹殺,所以近年來我還是偶爾寫信。有時在旅途中,用酒店房間的信箋寫,有時是深夜難眠起身伏案寫幾筆,有時其實收信人不具,草草寫罷,永遠被擱置在抽屜散亂的書頁里。長久獨處的日子,信差不多都是自言自語,且內容寡薄流于形而上,我不敢檢視,覺得自己似乎還沒有從青春期的低燒里痊愈,是很羞恥的。
電報逐步取消,一個個城市,像燈泡逐個熄滅,接下來的會不會是平信、郵戳相繼消失?春節時有人送了我一版郵票紀念冊,很不喜歡,郵票被框裱起來,失去了它的全部意義。可以想見某一天,美麗的郵戳只存在于PS軟件的筆刷。和朋友討論到,這是個斷裂的年代,萬物發展太快,早年我們熟悉的一切噼里啪啦相繼閃退,無法很快適應新規則,卻再沒有可容身的舊秩序,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尷尬地處在斷層中,至今仍然對新媒體閱讀感到非常費力。
方才下了一陣雨,趁空氣好,我又去了物管處。在一堆無人認領的信用卡賬單里找到了我的明信片,它有點臟了,帶著風塵仆仆旅途勞頓的神情,所幸平安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