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暢洲
每次坐在車里,看著外面雨下得很大的時候,我都會特別惆悵。我覺得雨量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變成眼淚,使人傷感。但其實不應該,因為雨下得越大,就會有越多的人坐我的車。每一天傍晚,當我看著地鐵口的人群像軟管爆裂而涌出的水流一樣,兇猛地朝外奔走,我就覺得緣分的況味越來越濃。我快速地觀察人群中的每一張臉,我知道,這些人中,將有一個人打開我的車門,和我進行一段短暫的相伴。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無論如何,這是緣分,停著的這么多不懷好意的車里,他選擇了我,這就是緣分。再短的緣分我都很珍惜,因為在孤獨的人生里,一刻的相伴都會閃耀出珍珠的光芒。而在下雨的時候,這種緣分感就越強烈。不知道為什么,我開始慢慢害怕緣分。直到那一個雨天,她打開了我的車門,坐在副駕上,收起傘,說:“銀河路514弄37號。”
“系安全帶。”我說。
她戴著墨鏡的臉向我側了一側,將安全帶系上。
然后我們都沒有說話。沉默和緣分一樣,都是讓我又愛又怕的東西。我打開收音機,讓氣氛可以顯得不那么壓抑。主持人的聲音和車外驟密的雨聲,同隱隱的發動機聲響,似乎顯得非常和諧,路邊的樹開始搖晃,行人逐漸消失,眼前只有紅綠燈,和下一個紅綠燈,模模糊糊,像閃光的蝴蝶停在電線桿上。這一期正講到夏天,據說民謠吉他的聲音能夠代表夏天。我將信將疑,這只是因為現在是夏天而已,而與吉他無關。不過,后來我相信了。
車內響起了吉他聲:
“我坐在椅子上,看日出復活;我坐在夕陽里,看城市的衰弱。”
“我摘下一片葉子,讓它代替我,觀察離開后的變化。”身邊的女人跟著唱道。
“喜歡陳綺貞?”我問。
“以前喜歡,現在不了。”她說。
“為什么?”
“太多的人喜歡了,我就不喜歡了。”
我看不見她的眼神,卻能聞到她的發香。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打開了近光燈,暴雨變得更加晶瑩和美麗。收音機里的聲音還在緩緩地唱道:“別讓我飛,將我溫柔豢養。”
車到了她家樓下,我開了車內的小燈,她一面付錢,一面問:“你明天還在那里么?”
“嗯。”我說。
“我還是那個點下班,不要走。”她說。
“嗯。”我說。
“還有,這個。”她把車前的活性炭玩偶拿起來,說,“我幫你換了它。”
“為什么?”我很不解。
“這是什么?‘一鹿平安嗎?”她問。
“是啊。”我說。
“可惜,這是只‘麋鹿。”說完便笑著離開了,黑色的長發融進了夜色。
我覺得人有的時候很奇怪。我時常站在陽臺上觀察對面的樓房,看著夜晚降臨時,一盞又一盞的燈熄滅,一盞又一盞的燈亮起,我的視野里,幾十個家庭,幾十個人生,幾十個故事,同時發生,在這個角落暗下的燈光,總會在另一個地方同時點亮,在四樓某戶的哭聲中,我同時能看到六樓的某人喝酒慶祝。我這時候深刻地覺察到,我們都是蕓蕓眾生里的野草,其實所有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故事都不是故事,但當我們轉過身去,面對身前自己的情書和紀念物時,卻總是會忘了這一點,而把自己當作某個蕓蕓眾生之外的特例,比其他所有人都更為悲傷和敏感的特例。
“胖胖啊胖胖,”我對著臉盆里的烏龜說,“明天會不會下雨?”
它雙眼烏黑,看著我一動不動。
“胖胖啊胖胖,”我繼續看著它問,“你孤單不孤單?”
它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我提醒你啊胖胖,以前的人呢,都是把你先烤熟了,把你的貝殼掰下來,再問你問題的。如果你下個問題再這樣敷衍,我就不客氣了!”
它緩慢地向前爬了兩步,臉盆里淺淺的水泛起了波動。
“喂,你說——她有沒有男朋友呢?”
胖胖將頭縮進了殼里。
第二天雨勢依然未減。她如約而至。
收好了傘,系好了安全帶,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唐老鴨的車載玩偶,撕下底部的貼紙,二話不說地貼在了車前面。
“看,這個,比麋鹿要吉利多了。”她得意地說。
“唐老鴨?怎么吉利了?”我問。
“總之不是麋鹿。”她說,“而且人人都認識。”
“人人都認識有什么好的。”我說,“一舉一動其他所有人都會知道,不是很麻煩么。”
唐老鴨巨大的腦袋隨著車輛的前行一左一右不停地晃動著,像在偷聽我們的對話。
和昨天同樣的路,同樣的樹,同樣的紅綠燈,同樣的蝴蝶發出忽明忽暗的亮光,唯一的區別是,這次我沒有再開收音機。因為我們開始攀談起來。她是一名服裝設計師,從小就對服飾敏感,對路上行人的穿衣搭配和風格,幾乎達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以此為職業,也算是實現了童年夙愿。只不過,她分辨人臉似乎有些難度,據說這叫臉盲癥。我于是叫她用手機拍下我的樣子,多看看,下次就會記住了。她沒有照做。
到了她家樓下,我開了車內小燈,她一把捧過我的頭,轉過去面對她,用隔在墨鏡后面的雙眼注視著我,我嚇了一跳。
過了好久,她說,我記住了,你的樣子。
我望著她潤澤而柔美的黑發,說:“你呢?能不能摘下眼鏡?”
“不行。”她輕輕地,卻又堅定地說。
“為什么?”
“要保持神秘感。”
“什么時候才能摘下?”
“緣分足夠的時候。”
“你知道嗎?這世上有一條鯨,生了一種疾病,它永遠也發不出正常鯨的聲音頻率,它叫的每一聲都無法被同伴聽見,從此就和別的鯨失去了聯系。可是它并不知道自己有問題,所以一直到死,它都拼命地在海中呼喚著,直到最后,都沒有一條鯨理睬它。于是它就這樣,在孤獨的大海里,絕望而痛苦地重復著錯誤的頻率,然后在期待回音的過程中,獨自老去。”
第三天的傍晚,我在車上給她講了這個故事。她一時間沒有說話。
人到底在什么時候才會不孤獨?如果兩個人在一起,是不是就真的不孤獨了呢?或許我就是那條頻率錯誤的鯨,或許也不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會擁有完全同樣的頻率。我們一直在猜測和推斷中共同生活,然后相擁相愛,但是人們永遠都聽不到我內心的呼喚,他們也一樣。
我沒有詢問她的名字,也沒有索要她的電話號碼,似乎我下意識地預感到,一旦我有辦法聯系到她,我又將一下子變回孤獨。孤獨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在它還沒有出現的時候,我不想改變現狀,這樣,或許它就永遠不會出現。但接下去的48小時,我充分體驗到了這樣做的壞處:這是個雙休日。
這兩天里,我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胖胖的龜殼上,一共有14個大的格子,裙邊上則由39個小碎片組成。剝一只橙子,我最快只需用17秒,而徹底吃完一只橙子,我卻需要至少一分鐘,肚子還很脹。平均每看一個漢字22秒鐘,它就會開始變得陌生。Windows XP操作系統的時間第4秒到第5秒之間,會過得非常慢。
我拉上窗簾,將房間里的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提醒地球,趕緊進行晝夜更替。我發現我家的樓下,一共有12個停車位,其中有9個已經被住戶買去。這9輛車里,德系車占到了5輛,日系車占到了3輛,剩下一輛這兩天始終沒有歸來,它的車牌號我都記得。我突然覺得觀察力敏銳的人,大概內心都很痛苦,就和我現在一樣。
我從未如此渴望周一的到來。
周一的天氣意外的好。黃昏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打開了車門,我告訴他,我等人。沒過多久,一個頭發卷曲的中年女人過來,也被我趕走了。這樣的人來了六七次,直到天色很暗很暗,我才意識到,她今天不會來了。最后一對父子坐上了我的車,月光清涼,車廂漆黑,父親對疲憊的兒子說:“乖,很快就到家了,媽媽做了好多飯菜。”
我注意到路邊的樹上,葉子居然開始掉落了,可是現在才只有初夏。我告訴自己,那一定是棵很傷心,很傷心的樹。
“胖胖啊胖胖,明天,她會出現嗎?”
“唐老鴨啊唐老鴨,明天,她會出現嗎?”
我的一個朋友曾對我說,如果你開始想念一個人,你就輸了。我不是輸不起的人,我也不是害怕輸的人,只是盡管我輸了,我也沒覺得她贏得了什么。我不會告訴她剝完一只橙子需要多久,也不會告訴她唐老鴨到底給了我什么答案。下一次,如果我還見到她,我會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若無其事對我來說并不難,因為我已經這樣活了二十多年。她消失了兩天,在禮拜三的天黑時分,她終于又從地鐵口走了出來,依然戴著象征神秘的墨鏡,抬著高貴的頭顱,像一個勝利者。她打開車門,坐了進來,系好安全帶,說:“銀河路514弄37號,謝謝。”
“這兩天沒有上班?”我問。
“不,我去找我男朋友了。”她說。
“今天不去?”
“嗯。”
“為什么?”
“不許問。”
我知道人們總是把悲傷定義為負面的詞語,但我不,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詞,每次這樣想著,悲傷的情緒也就不這么明顯了。我一直用這個方法安慰自己,在我的這本積極詞典里,寂寞、孤單、嫉妒也赫然在列。我忽然之間明白了她到底贏得了什么:她贏得了存在。她在我腦中留下了美麗又失落的記憶,和不可觸及的想象與希望。她就像分了身一樣,在我腦中和我各種想法纏斗并且幸存。但是我并沒有在她那里留下任何什么。對她來說,我就是一場雨,下過以后,蒸發殆盡,我就不再存在。
其實我根本沒有辦法若無其事,我的內心始終在發出某種隱秘的頻率,從出生到現在,不曾停過。
“為什么?”我又問了一遍。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緣分到了。”
“什么意思?”
“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嗎?”她說。
我在路邊剎了車,問:“你說什么?”
“我要給你看樣東西,”她說,“去你家看。”
她的墨鏡顏色很深,在夜里更是。
“看,我的頭發。”回到家后,我剛打開燈,她就迫不及待地在我面前展示起她的紅頭發來。
“前兩天去染的?”我問。
“是啊,怎么樣?”
我看了看,說:“還是黑色漂亮。”
她沒好氣地扭過頭去,問我:“你家里有音響么?”一邊說,一邊開始尋找,然后翻了一盤CD,播放起來。那是一首西班牙語的舞曲,名叫《quizas,quizas,quizas》,中文意思是,或許,或許,或許。
我記不得當時她是怎么拉起我的手,又是用怎樣的語氣對我說出“一起跳支舞吧”這六個字。我只記得那天我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個夜晚,她終于摘下了她的巨大的墨鏡,露出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第二天早晨我送她去地鐵口。她跟隨洶涌的人流一同鉆入地鐵口的背影,就是我最后一次對她的印象。她像一個凡人,一個和我沒有發生任何故事的人,和她身前身后的所有陌生人一樣,在這勢不可當的人群中漸漸消失。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依然每天守在那里,當我意識到,她真的再也不會來的時候,我終于學會了不再對胖胖說話。我猜她始終覺得這是一場游戲,并且堅信自己一直是贏家,可是她并不知道,她根本沒有勝利,因為我沒有留下她任何聯系方式,也不知道她的任何身世。我一直都明白,她也是蕓蕓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個,在她的心底,也在用著我們不了解的頻率呼喚著什么。我終于覺得,站在陽臺上望出去的千家萬戶里,有我的一室一燈。
三個月后的某一天,雨又下得很大。我回到家,發現門上用吸盤掛著兩個鯨的公仔,一個藍色,一個紅色。我突然間聽到了心底發出的一聲高亢的嘶鳴,然后飛奔下樓開動我的車。我只想一頭栽進這磅礴的大雨,像闖入一片寒冷而孤獨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