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

王吳軍

小時候，我有很長時間跟著爺爺和奶奶一起生活。

記得在春夏時節，每天清晨醒來時，奶奶已經在忙著做飯，爺爺把庭院打掃干凈，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古槐樹下，一把古老的二胡被他拉出了悠揚婉轉的旋律。

我兒時的記憶中，幾乎每天爺爺都要拉那把烏黑锃亮的二胡，而我那時候的清晨時光幾乎也是在動人的二胡曲中度過的。

二胡曲十分好聽，爺爺拉得熟練而投入，小時候的我總是會悄悄從床上爬起來，依著門框，聽得入了迷，竟然忘記了一切。

二胡曲的聲音如幽幽的流水，又像是低低的訴說，像是哀怨的哭泣，又像是動情的歌唱。有時候，當我站在爺爺的面前正癡癡地傾聽著的時候，猛抬頭，卻見爺爺的眼里涌出了淚水。爺爺怎么哭了？我很想問問，卻終究沒有開口。其實，當爺爺把二胡拉到哀怨之處時，小小的我在一旁聽得也想流淚。后來才知道，那叫投入，那叫感動。因為我和爺爺一樣，都聽懂了二胡曲中是情愫，都懂得二胡曲中的美好和動人。

爺爺讀過書，很有些藝術修養。因此，那時候，每當村里來了說書人前來說書，他總是要帶我去聽。不論天氣如何，總是風雨無阻。

說書人總是在晚上開始說書。在一盞昏黃的燈下，說書人收拾停當，梆子一敲，隨著一聲念白，伴奏的二胡便拉出了悠揚的旋律，動人的故事就拉開了序幕，逐漸向高潮推進。聽書的人很多，大家圍坐在說書人的面前，聚精會神地聽著，一顆心都隨著故事里的人物命運或喜或悲。說書人說到傷心時，二胡拉出的旋律像低低切切的哭泣，引得聽書的人紛紛流淚嘆息。說書人說到高興處，二胡拉出的聲音像是喜悅歡快的笑聲，引得眾人笑逐顏開，大聲叫好。當夜闌更深時，也正是為說書人伴奏的二胡聲急之際，這時，說書人說的故事到了最緊要關頭，聽書人都屏住呼吸，凝神靜氣，隨著說書人每一句講述的輕重緩急而神思飄飛。這個時候，爺爺和我都聽得極其專注，不允許有任何打擾。可是，說書人正說到高潮處，卻把梆子猛然一敲，二胡曲便驟然停止，故事也在“且聽下回分解”的話語中暫時告一段落。聽書人意猶未盡，但也只好戀戀不舍地起身離開，一步三回頭，甚是眷眷。現在想來，我對于許多傳統名著和傳統文化的啟蒙教育就是那時候在聽二胡曲和說書人的講述中開始的。在說書人的娓娓講述和二胡曲的美麗曲子中，我的心靈被一泓甘泉悄悄滋潤著。

后來漸漸長大了，我出外求學，離開了爺爺和他那把古老的二胡。爺爺去世時，家里人怕我睹物思人，過于傷心，就把那把二胡悄悄藏了起來。我在爺爺的墳前默默流淚，像哀怨的二胡曲。

那一年夏天，我坐在老家院子里的那棵古槐樹的濃蔭下，讀著一本書，讀到了臺灣女作家三毛和江南古鎮周莊的故事。我又想起了爺爺和他拉的動聽的二胡曲。三毛到周莊時，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滿眼都是金黃色的油菜花，美得讓人心驚。三毛伸手抓了一把油菜花，就放到嘴里嚼了起來，接著便忍不住淚流滿面。讀到這里，我的心中莫名地酸楚起來，我知道，三毛這是真正懂得那份美麗的，就像爺爺和我懂得二胡曲一樣。

無意中，我想起了女作家張愛玲說的一句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的心受到了一種巨大的震撼。是啊，爺爺和我在聽到二胡曲時的流淚，三毛在咀嚼著金黃色的油菜花時的流淚，都是因為心中懂得而生出的一份愛惜一份感動呀！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為你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