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海玲
摘 要: 本文以古波斯詩歌經典《柔巴依集》的譯介(主要是英國和中國)為依托,進一步闡釋詩歌翻譯的種子理論。這一古波斯詩歌的經典由它的“英國知音”菲茨杰拉德譯介,走出幾百年的沉寂,首先成為英詩名篇、英詩豐碑躋身于英國的文學經典之列,繼而蜚聲世界,傳播到其他國家,獲得堪比《圣經》的世界性的聲譽;柔巴依與中國現代白話詩歌的發展、唐朝絕句和少數民族傳統詩歌的千絲萬縷的聯系,把這一個古波斯的文學傳奇故事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關鍵詞: 詩意 詩體 《柔巴依集》 詩歌翻譯 種子移植
一、引言
詩歌翻譯是文學翻譯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外文學翻譯理論探討最多的對象,之所以備受關注,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莫過于翻譯詩歌的困難,“詩歌不可譯”(the art of the impossible)的討論古今不絕于耳。其中,詩歌翻譯的難點之一是形式與內容,即詩意與詩體的矛盾,如何兼顧是爭論的焦點。其實幾乎所有文學翻譯都會涉及兼顧形式(form)與內容(content)的問題,而文學翻譯的難點也部分存在于形式(或體裁genre)的翻譯中,但是唯獨詩歌翻譯由于獨特的、區別于其他文學樣式的文體特點而造成了翻譯的困難。詩歌的形式包括形態即書寫樣式,但最主要的是格律,廣義上講,格律包括節奏、音韻及其他樂感手段。格律問題始終是詩歌翻譯的一道難題。眾多詩歌翻譯的研究都涉及形式或內容,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英國翻譯理論文化研究派代表人物蘇珊·巴斯內特的“種子移植理論”。
二、詩歌翻譯的“種子移植”理論
關于詩歌翻譯,西方研究史上有一段著名的話,就是雪萊在《詩辯》中指出的:要想把詩人的創作從一種語言輸入到另一種語言,就像把一朵紫羅蘭投入坩堝,去找出它的顏色和香味的構成要素一樣是不明智的。
It were as wise to cast a violet into a crucible that you might discover the formal principle of its color and odour,as to seek to transfuse from one language into another the creation of a poet.The plant must spring again from its seed,or it will bear no flower—and this is the burthen of the curse of Babel.
雪萊的這段話常常被人們引用來說明詩歌的不可譯性,而英國著名比較文學與翻譯學教授,文化翻譯學派的代表人物蘇珊·巴斯內特卻在《種子移植:詩歌及其翻譯》(Transplanting the seed:Poetry and Translation)一文中提出不同的見解,批判地繼承和發展了雪萊的比喻,提出了詩歌翻譯的種子移植理論。她認為雪萊不可譯的比喻可以從不同于以往的角度理解,雪萊的比喻強調的是變化與新生而不是缺損;詩歌雖然不能夠從一種語言輸入到另外一種語言,但是是可以移植的,種子可以放進新的土壤中并長出新的植物,譯者的任務就是為種子尋找適合的地方并著手移植(Bassnet 58)。
巴斯內特在此文中分析、重新解讀了各理論派別的觀點,她將霍姆斯的關于詩歌翻譯的第三和第四種模式合二為一,即“有機式”,即詩歌翻譯是有機的過程并追根溯源到雪萊關于詩歌翻譯的比喻。她認為詩歌的形式和內容不可分,形式的移植非常重要,并選用英國詩人托馬斯·沃特(Thomas Wyatt)翻譯的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的一首十四行詩來探討格律移植的重要意義。沃特保留了原作的形式將十四行詩引入英國,后來經斯賓塞、莎士比亞等詩人發揚光大,成為英國詩歌的重要體裁。
事實上,巴斯內特對詩歌翻譯的看法基于她在文中回答的一系列關于翻譯的基本問題的基礎上,這些問題包括:什么是翻譯?什么是詩歌翻譯?詩歌是否可譯?形式和格律是否可譯?作者與譯者、原文與譯文的關系?譯者角色?翻譯的標準等。
她贊同本雅明的翻譯觀念,認為翻譯是原文的再生;譯文甚至借助原文得以保存。她認為譯者既是讀者又是改寫者,作者與譯者之間是共生的關系;她贊同巴西詩人、翻譯家坎波斯“詩歌沒有家鄉”的觀點,即詩歌不屬于任何一個單獨的語言或文化,認為譯者是人類精神文化財產的傳播者(Bassnet 58-59)。她的種子移植的理論是基于本雅明的譯文概念,即譯文是原文的再生,譯文不是原文的復制品,再生是形式與內容的結合。
種子移植的理論建立在閱讀的基礎上,巴斯內特贊同龐德的觀點,認為詩人首先是一個讀者,必須能夠很好地閱讀原文,譯詩除了寫作的技能外還有閱讀的技能。譯文是原文的解讀,不同讀者有不同的解讀,因而不同的譯者就有不同的譯文。“詩歌的翻譯是連續不斷的閱讀過程的一部分”。她贊同勒菲弗爾的改寫理論,認為如果說翻譯是“改寫”的話,那么改寫者(rewriter即譯者)和作者(writer)之間就是生產關系,即提供原料與再生產產品的關系。她援引Bonnefoy關于詩歌翻譯是“能量釋放”的觀點,原文能為譯者所用,創造出自己偉大的作品(Bassnet 74)。
蘇珊·巴斯內特的種子移植理論可謂采眾家之長,既包括文本以內的因素,又包括文本以外的因素,化解了形式與內容的矛盾,更具有包容性和開放性。簡而言之,巴斯內特的觀點就是,詩歌翻譯類似種子的移植,它是有機的過程,移植形式與移植內容同等重要,譯文是原文的再生。
如果我們繼續延用雪萊關于詩歌翻譯的比喻,結合多元系統理論,那么可以說,種子的移植要有適宜的氣候、土壤和高明的園丁。所謂氣候、土壤,就是社會政治背景和文化、文學的需求;所謂高明的園丁,就是指譯者與詩人在氣質、思想、風格上的契合,以及譯者恰當的翻譯技巧、策略。
三、《柔巴依集》在英國和中國
柔巴依Rubaiyat是Rubai的復數形式,Rubai一詞源于古阿拉伯語,意為“四的組合”或“四個的、四行的”,是波斯詩歌的一種體裁,屬于抒情詩體。它的最基本特征是每首四行,獨立成篇;一、二、四行或四行全部押韻;每行有五個音韻;內容多涉及哲理性;意象重復,常見的有佳人、美酒等。關于其淵源,有幾種說法,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它是盛行于11至12世紀的古波斯的經典詩體,著名詩人包括歐瑪爾·海亞姆,魯達基,哈菲茲等。但如今只要提及被稱為世界文化瑰寶的Rubaiyat,指的總是歸在海亞姆名下的那些短詩。
《柔巴依集》被發現并流行于世要歸功于英國學者翻譯家愛德華·菲茨杰拉德。他的翻譯也成為19世紀,乃至整個英國翻譯史上最優秀的譯作之一。譯作的成功可以歸結為以下三點:格律上的“形譯”,內容上的創作,當代讀者在精神上的訴求。
《柔巴依集》在英國的風行有深刻的社會原因。菲茨杰拉德生活的維多利亞時代,近代科學迅速發展,宗教觀念受到嚴峻的挑戰。1859年,《柔巴依集》在英國出版,同年達爾文的劃時代巨著《物種起源》發表。有神論和宗教信仰從根本上被動搖,人們精神無所依托,悲觀厭世的情緒彌漫。資本主義迅速上升時期日益暴露出本身的缺陷,日益強大的工業化宣告了牧歌式田園生活的消失,理想與現實產生尖銳的矛盾。《柔巴依集》中流露出的悲觀、虛無的情緒對當時的讀者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如何面對人生的愁苦,“《魯拜集》(即《柔巴依集》)流行的原因應該是中世紀世人表達出的悲觀哲學迎合了19世紀盛行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的世紀末情緒”。他翻譯的《柔巴依集》傳遞了維多利亞時代人希望聽到的聲音,道出了人們的普遍困惑和失落。《柔巴依集》表達的主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盛行于當時的道德價值觀念的反叛。
菲茨杰拉德奉獻了維多利亞時代最膾炙人口的詩句,影響了一代人,成為英國詩歌的經典。到20世紀初,先后出版過多達120多版的譯本,幾乎成了維多利亞精神風貌的最好寫照。菲茨杰拉德的譯文影響深遠,至今依然流行廣泛,一些篇章甚至已經成為日常用語。《牛津引語辭典》中《歐瑪爾海亞姆之柔巴依集》中半數以上詩句被作為膾炙人口的名句而入選。
英譯者甚眾,但是菲氏譯文獨領風騷,這有其內在的原因。本人精神氣質的相符,與歐瑪爾在哲學、美學上的氣質相投決定了菲氏翻譯作品的選擇和翻譯過程,而翻譯手段符合當時流行的詩體,讀起來像“偉大的原創”。同時保留異國情調,例如東方意象沙漠、夜鶯等,而且用大寫等手段來凸顯效果。
雖然龐德把它作為維多利亞文學的保守和陳詞濫調的象征加以抨擊,但是譯者保留了柔巴依詩體的基本特征,成功地移植了詩體。柔巴依每一行的音節及重音都有嚴格規定,大體相當于英語詩歌的五音步詩。菲氏的譯文采用英語詩歌常見的五步抑揚格,“他的柔巴依格律很嚴,不但每首四行,韻式為aaba或aaaa,且每行含10音節(用陰韻時11音節,都構成5個抑揚格音步),就是說它們的格律形似波斯原作,并從第一首貫徹到第五版最后一首”(黃杲炘,2007:57)。
在排版上,第三行縮進兩個字母凸顯其押運格式,“東方色彩的韻式”被菲氏模仿并相得益彰地用來承載他那種帶異域風情的內容,無疑傳達了足夠的異域風情,進一步滿足了當時人們“避開商業帝國主義”“逃向一種理想化的異教”的精神需求。
若使用傳統翻譯研究的一對術語“忠實”與“叛逆”來衡量這些譯文,忠實于形式而對內容叛逆,菲氏的譯文常被稱為“意譯”,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意譯,有些詩是他的創作,甚至是原創。據研究者英國東方學者柔巴依的另一位譯者赫倫·艾倫(Edward Heron Allen)的校勘,費氏譯作有49首是歐瑪爾單首原作的忠實譯文;有44首可在歐瑪爾一首以上的原作中找到譯文的根據;有4首則與歐瑪爾的原作關系不大。
英國菲茨杰拉德的著名研究者A.J.Arberry出版于1959年的專著The Romance of the Rubaiyat憑借第一手的材料,對初版本中75首詩全部作了追本溯源的研究。柔巴依在大陸最著名的漢語譯者和研究者黃杲炘根據其考證,發現柔巴依集的各版次的差別很大,并以第一版第一首為例詳細說明。在第一版中還保留的原作中的某些特征在第二版中消失了,之后就固定下來。雖然從他曾經寫過注釋看出他似乎曾有猶豫,但是最終還是放棄了與原作的聯系。“這種翻譯過程好像先把原作的內容抽象為概念,然后根據這個概念另譯一首詩”。
菲茨杰拉德在譯文初版后送了一本給他的朋友學者兼商人柯威爾(Edward Byles Cowell),即教他波斯文的老師:“我猜想你要后悔給我看那本書。”三十多種英譯中,菲譯最著名,雖然內容上離原作最遠,但是并不妨礙《柔巴依集》成為偉大的譯作。
菲氏《柔巴依集》的成功足以證明巴斯內特的理論,即形式移植的重要性和形式在特定文化社會背景下的意義。譯者的解讀能力無疑起了充分的作用。可以說正是詩體的成功移植,使柔巴依集得以在英國文學中重新綻放,譯者詩人為其找到合適的位置(determine and relocate the seed),并完成了移植transplantation。有學者的評論可以作為隱喻,“歐瑪爾原來的波斯玫瑰碎花瓣,經過菲茨杰拉德這位英國術士的符咒,變成朵朵鮮花”(從后殖民理論角度看,此言有貶低波斯文學之嫌而菲氏本人基于文化的優越感確也有貶低之辭,此為當時的文化語境使然,但玫瑰的綻放肯定是移植的結果)。
菲茨杰拉德為世界文學奉獻了《柔巴依集》,除此之外,他的貢獻之一就是,通過模仿原詩格律,為英語創立了一種的新的詩體。著名的“歐瑪爾詩節”,或可稱之為英語絕句,是英語詩歌四行詩節的變體。
菲可以說是翻譯家-詩人(translator-poet),在翻譯的過程中成就了他的詩人美名。巴斯內特論詩歌翻譯的種子移植理論時援引能量釋放理論(energy-releasing),認為原語文本釋放的巨大能量足以使譯者創造出自己的偉大作品(Bassent 69)。《柔巴依集》的成功翻譯成就了菲茨基拉德在英國文學中的地位,同樣,也成就了歐瑪爾·海亞姆的世界聲譽,作者和譯者/改寫者的共生關系一目了然。早在17世紀英國詩人、翻譯家羅斯康門就指出翻譯過程中譯者應與作者建立起共生關系,譯者與作者不再是分離的個體,而是融為神秘、愉悅的一體。因此,譯者必須像選擇朋友一樣去選擇作者,由于和諧的關系,你會產生熟悉、親近和喜好,思想、語言、風格靈魂會保持一致。
這樣,譯者不再是作者的解釋者,而是譯文讀者的原創者。美國詩人兼評論家洛威爾(James Rusell Lowell)有詩稱贊:
波斯灣孕育的這些思想之珠,
顆顆散發出滿月的柔和光輝。
歐瑪爾掰開蚌剖貝把珠子采出,
菲茨杰拉德用英語之線串住。
(黃杲炘,2007a:15)
中國《柔巴依集》的最重要譯者之一,大翻譯家、詩人郭沫若評論說,是Rubaiyat的英譯使他(菲茨杰拉德)“永垂不朽”,兩人的名字“相連如雙子星座”(郭沫若,2003:5)。巴斯內特在文末指出,詩歌翻譯需要譯者與原文融為一體“fused with the source”,菲茨杰拉德發現自己在翻譯過程中變成了“Edward FitzOmar”,不正是有力的證明么?
菲譯的成功在世界范圍內掀起翻譯的持久熱潮。據伊朗學者的粗略統計,Rubaiyat有32種英文譯本,12種德文譯本,16種法文譯本,11種烏爾都文譯本,8種阿拉伯文譯本,5種意大利文譯本,4種土耳其文譯本及俄文譯本,另外,丹麥文、瑞典文、亞美尼亞文各有2種譯文(黃杲炘,2007b:204)。
《柔巴依集》在新文化運動的前夕傳入中國,它的譯介和傳播與白話詩的發展同步,體現了中國譯者對詩歌翻譯格律的探索,見證了“英詩漢譯的過程”,而且竟然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柔巴依”詩體的回歸“返祖”。
由于初次譯介時的社會文化大環境,當時的文學背景、譯者的特別身份,它的譯介自伊始便注定非同尋常。它不僅“見證了英詩漢譯的全過程”,而且隨著對少數民族語言的譯文的發掘,譯者和學者進一步的研究發現,《柔巴依集》在中國的譯介竟然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柔巴依詩體的回歸“返祖”。又有學者追根溯源,推測它與我國唐代的絕句很可能存在某種淵源關系,無疑為這段中西文學交流的佳話增添了神奇色彩。
在英國,由菲氏翻譯的初版備受冷落、無人問津。菲茨杰拉德最初自費印了250冊,一本也沒有賣出去。先拉斐爾派詩人羅塞蒂(D.G.Rosetti)逛舊書店時發現并稱奇。之后,在唯美派詩人史文朋(A.C.Swinburne)、文藝批評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的推舉贊揚下,才漸漸有了影響。與英國初譯版的遭遇不同,《柔巴依集》在中國從譯介之始就受到熱烈的響應,這當然和菲氏譯文已經取得的聲譽直接相關,彼時它是作為英語詩歌的名作,“英詩名篇”、“英詩豐碑”進入中國。另外,這與中國的文化和文學氣候,以及兩位早期譯介者胡適、郭沫若的顯赫地位、身份分不開。根據Lefevere的改寫理論,改寫的動機之一就是本國文學系統的詩學需求。
菲茨杰拉德的《柔巴依集》在我國的詩歌翻譯中擁有特殊的地位。據稱,它是我國翻譯次數和形式最多的英語詩,此后的漢譯此起彼伏。零星的翻譯數不勝數,譯名也千姿百態。
菲氏《柔巴依集》的譯介之初正值中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前夕。借鑒移植外國詩歌的格律,目的是創建中國的新詩格律。五四期刊所載的外國譯詩,對中國新詩的成形、進化和成熟有重要的貢獻。
它的首位譯者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白話詩的首倡者胡適,數量不多,但因其時代背景和胡適在詩歌翻譯領域的顯赫地位,由此引發的翻譯的評論和后續譯者的翻譯而意義非凡。1919年2月28日胡適譯了兩首并收入他的《嘗試集》中,并加以注釋。據徐志摩說,胡適之《嘗試集》里有第七十三首的譯文,那是他最得意的一首詩,也是在他詩里最“膾炙人口”的一首,雖然胡適稱其為絕句,但是并沒有用古典詩歌的語言,而是用白話翻譯。
在新文化運動中,白話新詩承載文學以外更深遠的文化意義,因而語言的選擇就自然超越了文學的思考。語言作為文化的載體,其中蘊涵著一定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審美定勢;掌握和使用一種語言意味著接受某種文化傳統而排斥另一種文化傳統。在新文化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詩歌語言不僅是革新與保守的分水嶺,而且成為當時詩人自我階級定位的標尺。白話具有深遠的社會含義和政治含義,胡適援引歐洲文藝復興文學為例,論述革命均從語言形式入手。將白話與活的文學聯系起來,“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胡適白話譯詩的目的“顯然在于中國文藝復興的理想。他試圖使傳統的貴族文學向平民化、大眾化轉變,并以此為中國的民主政治奠定思想文化的基礎”。
之前,晚清是“徇華文而失西義”的翻譯時代,當時的文學翻譯“大都是著中國裝登場的外國故事”。當時的詩歌翻譯幾乎無一例外全部使用五七言古體。譯者內容的新意境并不重視詩體形式的變革。
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的最重要貢獻是白話詩歌創作,而白話新詩的創作和西方詩歌的譯介有著不解之緣。胡適的譯詩是中國文藝復興運動哲學思維的文學實踐形式,革新了譯詩的語言,探索了譯詩的表現形式。
第二位譯者郭沫若。1922年11月25日,《創造季刊》第一卷第三期發表郭沫若的《波斯詩人我默伽亞謨》。1924年1月1日,上海泰東書局出版重譯的單行本。郭沫若的《魯拜集》譯文是國內第一次全譯,同時,此詩集是我國第一部完整譯出的抒情詩集,是第一本以新詩形式譯出的詩集,在詩歌翻譯史上有重要意義。
郭沫若譯著豐富,但他對《魯拜集》的翻譯比較滿意。他曾在《我的作詩經過》中提及:“關于詩的工作比較稱心的,有《卷耳集》的翻譯,《魯拜集》的翻譯,雪萊詩的翻譯。”袁荻涌教授在郭沫若為什么要翻譯《魯拜集》一文中分析,“五四以后,中國社會的黑暗腐敗,曾使郭沫若陷入歧路的彷徨。回國后的詩作中多數表現出詩人苦悶的心境”,不同于《女神》那種火山噴發式的熱情和亮麗,創作于《魯拜集》六個月之前的《星空》反映了詩人苦悶、空虛和彷徨的心情,“而《魯拜集》不管實在思想情調、主體指向還是在文體風格上,都頗能投合郭沫若此時的審美趣味,滿足其審美需要”。
“郭沫若與魯拜集在哲理內涵、享樂主義和優美的形式幾個方面都存在共鳴”。因其翻譯的精妙,郭氏譯本在眾多譯本中仍然獨占鰲頭,即使時至今日,仍然受到中國讀者的歡迎。
施蟄存曾論及郭譯本受歡迎的盛況。“當時的創造社,正是文學青年熱烈崇拜的文學社團,只要是創造社的出版物,無不暢銷。他的詩歌詠的是醇酒婦人,正如郭沫若在導言中所說:可以尋出劉伶、李太白的面孔來。這種詩材,這種人生哲學,在二十年代的中國青年,可以說是不受歡迎的。但因為它是第一部介紹進來的波斯文學,英譯本又是一部著名詩集,再加中譯者是郭沫若,因此,這個郭譯本還是轟動過一個時候的”。
聞一多讀后發表了長文引發了最早的詩歌翻譯評論。無疑,郭氏《魯拜集》的譯文不忠實于菲茨杰拉德的原文。1982年大陸譯者黃杲炘出版了《柔巴依集》,并指出Rubai這種詩體就是我國少數民族傳統詩歌中的柔巴依,且早就有約定俗成的漢語譯名。
外國譯詩對中國新詩的成型、進化和成熟有巨大的貢獻。柔巴依在中國的譯介,更多的是由于漢語白話新詩發展的需要(本國文學系統的內在需求),比起英語詩歌的詩體,其承載的思想內容更為我所需。
漢譯的實踐再次證明詩歌種子移植的理論,驗證了形式移植的重要性。正是詩體的成功移植,原文的形式特征的保留,使得后來的研究者能夠發現原來英語和波斯詩歌中的柔巴依詩體與少數民族柔巴依的聯系,魯拜集之后譯名的混亂得到澄清。當然,首先是為現代漢語詩歌增添了新的詩體,哲理性的詩歌內容豐富了現代漢語的文學寶藏。
根據《柔巴依集》在英國和中國的譯介,這里似乎可以嘗試性地總結出結論:詩歌翻譯借助詩體的“旅行”,往往傳達出更多的文學交流和跨文化交流的意義。
四、插曲:少數民族柔巴依
黃在翻譯、研究《柔巴依集》時發現,“魯拜”就是我國少數民族維吾爾族的傳統抒情詩歌體裁的一種,漢語的譯名“柔巴依”,早已約定俗成。新疆其他少數民族哈薩克、塔吉克、烏茲別克等民族的詩歌中也有柔巴依。后來的研究者大都采用柔巴依這個術語。這個譯名的選擇有重要的意義,是“向外部世界展示中國本土的文化,我們少數民族的文化”,展示“我們對于和漢文化不同質的少數民族文化的尊重”。這個譯名“讓人看出,存在于英國文學及世界文學中著名的Rubai同我國柔巴依的關系,看出它們的淵源”。
更令人稱奇的發現是,早在英語柔巴依進入中國之前,通過目前尚不確定的渠道,波斯哈亞姆的柔巴依傳入我國西部,被譯成我國少數民族語言之一的烏茲別克語,這一發現得益于著名作家王蒙1984年寄給黃果炘的根據烏文手抄本翻譯的幾首詩歌。烏文柔巴依、英文柔巴依、維吾爾柔巴依在格律上都繼承了波斯柔巴依的基本特點,顯然都是詩體移植的結果。
這些少數民族文學的發現可以支持詩歌翻譯中詩體移植的重要性。整體看來,柔巴依“從古波斯到西歐到全世界,時間跨度近千年,地域相距逾萬里,但經過輾轉翻譯,居然能保持一些固有的特色,使人一眼就能看出,這證明了其強大的生命力(另一個證明是,當今世界仍有很多東西方詩人以此形式寫作),卻也清楚地表明,在詩歌翻譯中,保持或反映原作形式的重要性”。
五、詩歌的“世界”故鄉:古希臘和唐朝的影子
探究其流行的原因和菲氏翻譯的過程,人們還發現了古希臘的影子。菲茨杰拉德正是在原波斯文的柔巴依集中發現了《圣經》的聲音。他發現原詩中的意境和《圣經》中的某些章節有相似之處,表達了19世紀一些作家想表達而沒有完全表達出的思想。其實,波斯柔巴依中存在明顯的希臘化的文化烙印。對個人快樂和自由意志的強調,構成柔巴依自身獨特的詩意魅力:“人的最隱晦最沉重的難題在這里遇到了最輕松的哲學家。歡快和熱忱使《柔巴依集》成為我們的良友。”
在阿拉伯人之前,波斯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希臘化”時代,希臘的哲學思想、文學理念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亞歷山大東征,在波斯地區建立大批希臘城,大量希臘人在波斯東部安家,直到中亞西部。希臘文化對當地的文化影響巨大,特別是城市生活、生活方式等明顯打上了希臘文化的烙印。對身體之美的崇拜,對塵世光明的追求等,都影響了波斯人的審美觀念。
在柔巴依中可以看到古代希伯來情歌的影子,希伯來情歌——波斯柔巴依——維吾爾柔巴依共同構建了東方詩歌的雅歌譜系。
許多學者認為柔巴依與唐代絕句有深刻的淵源關系,有的認為是唐代絕句是通過絲綢之路傳入波斯的。在古波斯語中,柔巴依也叫“塔蘭涅”(Taraneh),意思就是“絕句”。“和中國的絕句兩種詩體形式相似,名稱如此相同,兩者之間很可能有某種聯系,從時間和地域方面看,可能是從唐代絕句演變而來”(楊憲益,1984:25)。意大利學者包沙尼也有類似的假設。不論柔巴依起源于何處,它與漢語絕句在形式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這是不爭的事實。
另外,西方學者認為,柔巴依Rubai在10世紀的盛行與當時在中亞流行的蘇菲教派(sufism)有關。蘇菲教派是在野修行的隱士,不反對耽樂飲酒,人生觀和世界觀很類似,中國唐代不得志的在野文人,吟詩飲酒,以佛教和道教思想寄托自己的理想。歐瑪爾與李白的不少詩篇中的內容相似。可見,柔巴依不但在形式上很像唐代的絕句,就是在思想內容上,同某些唐代文人的詩篇也很相似。從歷史時代和地理條件來看,李白的詩歌傳到中亞,影響了當地的詩歌創作,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它們之間屬于中外文學史上的偶合現象,也可以從比較文學的角度做出科學的解釋(楊憲益,1984:26)。據歷史記載,古波斯借助西域這個“文化跳板”,與唐朝的文化交流非常密切。雖然唐朝的影響目前還限于猜測,但對于二者之間文化親緣關系的探索會很有意義。
《柔巴依集》在初次譯介時期,胡適、聞一多確實冠之以絕句的名稱。其感官主義的傾向,如對“美酒”的稱頌,在郭沫若的譯序中提到,“李太白的面目”,似曾相識的感覺。譯本之所以流行、深受喜愛,與國人對于它在文化上的親近感不無關系。
哈亞姆的《柔巴依集》像一顆紫羅蘭的種子從古波斯飄落到英國,沉寂數百年后,被獨具慧眼的詩人發現,精心培育,再次綻放絢爛的花朵,芬芳引來世人的熱烈關注,結出種子被播撒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毫無疑問,它已經成為公認的世界文學的經典,不僅屬于波斯文學,還屬于英語文學、漢語文學,此外,古波斯的種子還飄落到其他地方,在其他民族如烏茲別克的語言文化中綻放。東方詩歌的雅歌譜系加上唐人絕句等,都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詩歌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財產,“詩歌沒有家鄉”,或者說是有一個更大的故鄉,即人類的故鄉。
六、結語
我們繼續套用種子的比喻,雖然“桔逾淮北而為枳”,但畢竟不會變為蘋果、柿、梨,要緊的是不能繁殖謬種,易言之,譯詩起碼的,但也是首要的要求,是傳達原作的境界,要入神,這也可以說是譯詩的“極致”。換個角度理解,就是要保留詩的基本特征,其最基本的遺傳信息、遺傳基因。無論是英譯者菲茨杰拉德還是漢譯者郭沫若都做到了這一點,在他們的作品中,柔巴依的詩意、詩體保存完好,種子的“遺傳基因”清晰可辨,本身的魅力能夠部分地解釋他們的作品何以廣受贊譽并流傳不衰。
《柔巴依集》在世界流傳的傳奇故事是詩歌翻譯“詩意與詩體旅行”的絕佳例證。詩歌翻譯的“種子理論”無疑因此得到豐富和發展。
總之,蘇珊·巴斯內特的“種子移植理論”化解了詩歌翻譯重形式還是重內容、異化還是歸化的矛盾,而且涵蓋了翻譯過程、譯品本質、譯者角色等方面,更具包容性與開放性,對于詩歌這一獨特的文學作品的翻譯、傳播及文學經典的形成具有很好的解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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