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充



到達寶蘊樓的時候,單霽翔已經開始給媒體們講解這些掛在四周的黑白照片一一它們呈現了故宮博物院1925年成立以來90年的歷史全景,他一邊走一邊講,所有關于故宮的數據如水一般流暢的從他嘴中吐出,仿佛這本就是他身體里的一部分。若不是看過文獻資料,你很難將眼前這位與故宮院長劃上等號。講解中的他穿一件普通的西服,會根據觀者的步伐控制語速的快慢,就像一個普通的博物館導覽員。顯然,這與大眾印象中的“領導形象”不太吻合,甚至讓我們無法想象即將要采訪的這位人物曾經獲得過文物保護專業內的最高學術榮譽一一“福布斯獎”,簡直應了那句“平凡是制造超能力的溫床”。帶著種種好奇心,我們在寶蘊樓的會議室坐下來,與這位沒什么架子的“領導”來聊聊他與故宮的那些事兒。
單霽翔打開PPT一口氣講了近3個小時,中途時候,電腦卡殼了,單霽翔反復按了手中的遙控器幾次,畫面依然不動,在等待工作人員重啟機器的過程中,這位長者更真實一面的性格顯露出來。“這里面700多張圖片,文件太大了,也怪不得電腦,有次在騰訊給馬化騰講,用了1700多張片子,用壞了兩臺電腦,能把這個IT巨頭的電腦用壞,也是一種光榮啊。”
“老單做事兒,太拼命!”一一這是周圍人對他的評價。單霽翔的拼命不只在準備和講解PPT中,2012年1月10日,受命上任之后,單霽翔就開始一間間房屋走訪、察看,5個月,踏破布鞋20余雙,終于走遍故宮9000多間房屋。
“我到任以后,做了個調研,因為當時故宮出了一些事,媒體批評了我們一年,我就想知道到底有什么問題。我們兩個走了五個月,每個房子都走遍了,都照了相,史稱六百年來只有兩個人(即單霽翔及他的秘書周高亮)走遍所有的房子。我們有規定,副院長不能隨便走別的副院長管的房子,不能串。皇帝可能能走所有的房子,但是沒有一個皇帝走過太監住的地兒。前幾任院長都沒走,只有我走了。五個月以后給國務院寫了一個報告,叫平安故宮工程。2013年4月正式批準了這個工程。”
因為有了充分的調研,為了讓故宮愈加完整,單霽翔開始搞起了“收復失地”政策一一原本故宮內有許多臨時建筑,擠占空間,同時破壞景觀和諧,單霽翔把它們一一拆除,目前已拆掉臨時建筑1.3萬平方米,原有的59棟彩鋼板房拆掉了49棟。按照他的計劃,到2 020年,紫禁城內將“只有古建筑和復建的古建筑”。就這樣,他把現代職工從古代宮殿中“請了出去”。原本在故宮內的13各單位,占據著一些古建筑作為辦公室,單霽翔奔走西跑,讓他們一一離開。其中有7個單位,原屬國家文物局都被老單毫不留情的送了出去。“我知道這很難,但也得辦!”
而午門前的端門及其廣場,此前屬國家博物館管理,單霽翔心心念念著想讓它回歸故宮。最后,回歸以一種交易的形式完成。午門的雁翅樓上,塞滿了民間文物,共40多萬件,是在“破四舊”的時代從民間收繳而來。因為不屬于皇家文物,無法進入紫禁城,徒然占據午門雁翅樓的空間。“這批文物適合國家博物館,它原來有60多萬件文物,加上這40多萬件,正好超過100萬件。”
搬空了的午門雁翅樓,騰出來一個開闊的室內空間,經過改造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展廳,吸引了國際性展覽的青睞,外展檔期已經排到2018年。而收回的端門,則被布置成了一個數字展廳,讓觀眾在情景代入中了解故宮的歷史文化。
其實,對故宮每一間屋、每一寸土的這份深情,并不是在擔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以后才放上心頭的。單霽翔講起他和故宮的故事:“我教過中國建筑史,故宮作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古代宮殿建筑群,是我關注的課題。1989年,我兒子5歲。那會兒我的愛人在外國上學,平時由岳父母照看小孩,一到星期天,孩子歸我管。他問上哪兒啊,我說帶你玩去,看皇帝住的地方,就把他帶到故宮。第二個星期天,又帶他去。等到第三個星期天,他已經不怎么樂意來了。一連5個星期天,我都是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把故宮的很多細節都拍了,仔細研究。”
“與其說是領導,不如說是個撿垃圾的勞動者。”
單霽翔這番話乍一聽怎么都像是開玩笑,但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又很難讓你去質疑。擁有著近600年歷史的故宮,面對著全世界最為復雜的博物館觀眾群體。開放了這么多的空間,對他而言是一件喜憂參半的事情。他認為“有觀眾就肯定有垃圾”,這個定論印證了“破窗理論”——一間房子如果窗戶破了,沒有人去修補,隔不久,其它的窗戶也會莫名其妙被打破。同樣,地上有垃圾的話,其他人也會跟著扔。當地上干干凈凈的時候,人們是不愿意去污染的,清掃人員的實際工作量反倒大大減少了。
“我想把這當成家,有一種想呵護每一個角落的沖動。”彎腰俯身,是下屬對單霽翔最鮮明的印象。他還提出在觀眾進入故宮前,收繳火種,避免吸煙。他要求一片垃圾落地后,兩分鐘內,必須有人清掃掉,開放區和非開放區,所有“犄角旮旯”,全部干干凈凈。久而久之,由于地面十分整潔,游客也不忍心扔了。另外,屋頂長草,會拱擠瓦面,導致漏水,從而朽蝕建筑的木結構。單院長要求墻頭、瓦面不能有一根草,如今也已實現。“親力親為”把老單弄得“腰酸腿痛”,在外人眼中,這位院長“一個煙頭、一根野草、一塊墻皮都要管”。而單霽翔卻說,把一件件小事做好了,就會看到大變化。他知道,故宮的尊嚴一開始就是從清理垃圾中找回來的。故宮的史料記載,剛剛解放的時候曾經“動用了8300輛卡車來清運院內各處積存的25萬噸垃圾”。在整個1950年代,清理垃圾是故宮工作人員的重要任務。
2013年10月3日,16.2萬人次的觀眾,是一年之中人流最擁擠的日子。北京旅游委前來檢查旅游環境。單霽翔很自信地說:“你們如果能在開放區找到一片垃圾,就請批評我們。”旅游委主任周正宇轉了40分鐘,還真是沒看到一片垃圾,連稱“神奇”。繼2013年的“開放區不允許有一片垃圾”之后,單霽翔又在2014年提出“屋頂不能有草”。飛鳥或大風將草籽帶到房頂,草生命力很強,生長過程中會拱瓦,瓦松動了,就會漏雨,導致木頭糟朽,木結構的古建筑就得大修。為盡量完整保存文物信息,就應減少大修,加強日常維護。“我們做到了。從高處往下看,紫禁城的屋頂沒有一根草。”
“墻壁要整潔”,這是單霽翔2015年的目標。
“故宮古建筑的有些墻體是殘破的,帶病的,看上去很可憐,沒有尊嚴。”故宮已著手整治兩處“臟亂差”的地方,一是內務府舊址,二是南大庫,這兩個地方長期施工堆料,現在要恢復它們的歷史景觀。
撿垃圾也好、拔野草也好、修墻壁也好,這在單霽翔看來,是極具有操作性的。只要是對維護文物生態有好處,就得有令即行、有禁即止。為保證執行力,須堅持原則,甚至下猛藥,用尊嚴來捍衛我們中國人的“家”。
“總統也好,國王也罷,只要來到故宮,就得按照我們的規矩來。”
故宮有“三禁”:一是對內“禁煙”,實行“連坐”制度,一旦發現一例,就扣部門安全獎,至今無人觸碰“紅線”;二是對外“禁火”,把觀眾的打火機一律擋在入口處,一天下來,往往能查收上萬個,收來的打火機放在出口,讓觀眾自行領取;三是“禁車”,為保護觀眾安全及古建筑安全,也為了故宮的尊嚴,2013年起禁止機動車穿行開放區域,對國賓甚至是外國首腦也不破例。
“英國白金漢宮,法國凡爾賽宮,日本皇宮,不管是誰去,都不準開車進去。現在故宮也是這樣。”2013年4月,法國總統奧朗德的車輛,按照故宮要求停在了午門前,步行參觀,自此以后,所有國賓都再無例外。當年10月,印度總理辛格訪華,也到故宮參觀,因為他年事已高,有關部門希望故宮能破例一次,讓其乘車進入,未獲同意,最后采取折衷方案:換乘電瓶車,才進入了故宮的大門。
在宮墻外的復建古建筑完工后,故宮的所有工作人員也都到外面辦公。現在故宮1500多名員工,每天有830多輛私家車停在宮墻之內,讓車搬出去,也在他緊迫的工作日程之上。“包括我的車,也不能停在里面。”秘書接過話茬兒說,“沒有車,故宮這么大,到時從南到北趕會議,你能跑得動?是不是可以用電動車。”單院長立即反駁,“也不行啊,里面到處是門檻。”
是的,這就是老單最為明確的態度——一切機動車都不能進入故宮開放區。
而面對那些黃牛票販子,單院長就立刻變成了“熱血青年”,他提出實名制購票,以便把一些不法分子擋在故宮外。那些以“一日游”為名招攬、坑騙游客的現象,一直是故宮內無法解決的頑疾,至少有200多人,每天在故宮“上班”拉客,恃仗人多勢眾,甚至還敢圍攻保安。對此,老單曾經親自上前制止非法經營者,“差點就跟人打起來,對方還揚言一旦你單霽翔走出故宮,我就要弄死你。”“我能夠理解游客對故宮內出現人山人海的情況有負面情緒,但面對這些黃牛黨,以及午門外廣場前那些諸如‘十大酷刑展之類的低俗商業展覽,我的態度就是拒絕到底!”“原來的紫禁城文武百官分品分級,現在的紫禁城平民百姓無數擁躉。”
單霽翔認為在故宮設立行政級別是很可笑的,但在現有體制之內,他仍然是一名副部級干部,如果放到古代,在這座宮殿里,則稱為“侍郎”。如此看來,這樣一等“大官”,可是把老百姓的需求放到了第一位。
2015年9月,“石渠寶笈”展覽期間,參觀者甚眾,而故宮為了保證高質量的參觀環境,實行分批進入。為了更早看到展品,人們一進午門就撒腿疾跑,形成被社會稱為“故宮跑”的景觀。這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展覽,竟引來男女老少無數擁躉。一位老先生全身運動裝備,等候在展廳外,他對前來工作的單霽翔說,“還是跑不過年輕人,看這個展覽就跟參加運動會似的”。
聽聞此語,單霽翔冒出來一個主意一一他制作了2000多個胸牌,分發給觀眾,就像運動員的身份證明。他讓工作人員舉著“第x組”的牌子站在前面,依次引領一批批觀眾入場參觀,就像運動會代表隊的入場式。這種形式既讓現場更有序,又增加了趣味性,讓等候的時光過得更愉快。
許多人排隊時間長達五六個小時,心理上糾結當天能不能看到展覽,單霽翔便承諾不看完不閉館,給人們吃下定心丸。晚上8點多,他去看望觀眾,問:“累了嗎?”觀眾說:“累是我們自愿的,就是口渴。”老單馬上安排,架起大鍋燒出2500杯茶分發給觀眾,在氣溫開始下降的故宮,這份貼心讓不少人對故宮院長有了“更接地氣”的印象。
幾個小時后,單霽翔回到武英殿外時,等待觀展的長隊依然緩慢前行。有的觀眾在隊伍里開玩笑地嚷嚷著:“有沒有飯啊,都餓了。”老單趕緊說“行!”他讓員工準備800盒泡面送來,“管夠”。直到當晚最后一批觀眾看完離開,武英殿才關上大門,當時已經是次日的凌晨3點45分,“我想,這在中國,在我們各個博物館舉辦的展覽歷史上,還是很少見的。”
“我不時尚,不懂新鮮詞匯,但將故宮數字媒體化可千萬不能落伍!”
夾雜銀絲的頭發,普通的西裝和褲子,黑色皮鞋。從頭到腳,單院長身上找不出時尚元素。他毫不避諱自己的“落伍”:“我老了,對很多新詞都不熟悉。不懂什么叫‘萌萌噠,后來才知道這是夸我呢;看到‘腦洞大開,我問,這不是個好詞兒吧,他們說,這詞兒還不錯;又看到‘霸氣十足,我心想這肯定不好,沒想到他們告訴我,這也還行。”這些新詞兒,是他在故宮文創產品推出后的反饋中看到聽到的。
接著,單院長開始跟身邊的IT年輕技術人員打起了交道,先是上線了故宮的微信公眾服務號,并推送了第一條信息一一“紫禁城這么大,一轉身我遇見你,再轉身,我怕不見了你,想和你手拉著手,一起數遍那傳說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而在APP的制作中,故宮率先推出了一款名叫《皇帝的一天》的APP時,老單愣住了:“現在的小孩子很受寵,是家里的‘小皇帝。我們推這樣一款游戲,會不會更加縱容他們無法無天啊。”“不會。我們做出來你就知道了。”“行,那你們放手去做吧。”
APP一出來,單院長體驗之后感慨道:“皇帝還真是不好當啊。5點就得起床,換裝、讀書、請安、上早朝、御門聽政,然后才是吃早飯。接下來辦公,召見大臣,批閱奏章,練武射箭……忙到下午3點半才能休閑一會兒,吃第二頓飯,一天只吃兩頓,還不能吃飽。看樣子,這款游戲對小孩子是能起到寓教于樂作用的。”
在《胤稹美人圖》、《紫禁城祥瑞》和《皇帝的一天》這3款APP之后,故宮在2015年再推3款,分別是剛剛上線的《韓熙載夜宴圖》和即將推出的《每日故宮》手機應用、《清代皇帝服飾》lpad應用。《韓熙載夜宴圖》在傳世名畫中注入100多個交互點,通過點擊,南唐巨宦韓熙載家開宴行樂的場景可通過真人舞蹈、真人演奏等方式一一再現;《每日故宮》以每日一賞的形式推送代表性藏品;《清代皇帝服飾》不僅展示皇帝在不同場合的不同著裝,還能賜你透視的慧眼,看到皇帝從里到外怎么穿,甚至告訴你這些服裝如何制作。
數字媒體的運用,打破了故宮和觀眾之間的時空局限,創造了一個個新的可能:《每日故宮》讓手機用戶利用碎片化的時間,與故宮每日約會;在即將開放的端門數字博物館內,3D制作可以讓觀眾把三希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個夠,而現實中的三希堂因空間狹促是無法對觀眾開放的;在參觀故宮時掃一掃標識牌上的二維碼,你的手機里就顯示出文物信息和展覽信息,仿佛邀來一位貼身導游。
而從文物保護角度來講,現有展廳條件無法滿足展品的實體展示,這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都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單霽翔說,“故宮博物院藏品數量之大、種類之豐富、珍貴文物比例之大,在世界范圍內極少有博物館能與之比肩,實物無法全部展出對公眾和博物館雙方都是憾事,而文物藏品的數字化一定程度上能夠彌補這種遺憾。如今在故宮博物院的官網上有7000多件文物、古籍的詳細介紹和精美圖片可供公眾細細品味。此外,由于條件所限和文物保護的要求,一些觀眾無法進入參觀的宮殿,360度虛擬全景技術則可以幫助觀眾圓夢。這種以數字化技術為手段,將幾百年以來大多數人的禁區向每一個有興趣的人隨意敞開,這可以稱得上是讓故宮這座古老的文化遺產真正‘活起來。”
如此開明的老單通過微語言、微話題和微展覽,讓人們可以隨時到掌上故宮博物院逛一逛;同時,也讓近600歲的紫禁城“活起來”,故宮越來越活潑時尚,玩起了數字藝術,變得愈加“萌萌噠”。
“我的心愿是把壯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給下一個600年。”
這是采訪中單霽翔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他解釋道:“壯,就是健康;美,就是魅力;關鍵,在于完整。無論保護還是利用,真正的目的是傳承。我希望,經過我們的手,讓這座17余萬平方米的古建筑群,得到真正的保護和永續的傳承。”
更令單院長覺得欣慰的是,這么多來看展的人,其中絕大部分是年輕人。年輕人對這些“老古董”產生興趣,甚至愿意深層次去挖掘每一個物件背后的歷史,讓老單覺得21世紀下的故宮真的“活”了起來,而它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懂得它價值的年輕人。
采訪最后,跟著單霽翔走出寶蘊樓的二樓走廊,環視著故宮的一周,視野所及,曾經是朝廷天下,如今是百姓的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