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報后的遭遇

文/圖_本刊記者 化定興（發自湖北襄陽）

舉報后的遭遇

文/圖_本刊記者 化定興（發自湖北襄陽）

曾祥鳳向記者介紹基層存在的醫療亂象

35歲的曾祥鳳被南漳縣東鞏鎮雙坪衛生分院清退已將近一年，這樣的結果他萬萬沒有想到。與他一起被清退的還有他的妻子及其他4名臨時工。

南漳縣位于湖北襄陽，有徐庶故里之稱。由于熟悉電腦技術，2012年4月，曾祥鳳來到東鞏鎮雙坪衛生分院從事新農合管理工作。工作中，他發現不少醫院存在諸如掛床住院、違規收費等問題，深思熟慮后，便不斷向有關部門舉報。

現在，曾祥鳳反映的多數問題已得到解決，但同時，他也丟掉了自己的飯碗。“本來想揭發醫療領域的一些不良現象，沒想到得罪了很多人，現在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曾祥鳳告訴本刊記者。

舉報院長

雙坪衛生院成立于1987年6月，診療科目開設有內科、外科、兒科、醫學檢驗、醫學影像、中醫科等，開放病床20張，當時直屬南漳縣衛生局管理。1998年撤鄉并鎮后由東鞏鎮中心衛生院代管，為獨立法人單位，雙坪衛生院院長兼東鞏鎮中心衛生院副院長職務。

2008年6月，因改革發展需要，雙坪衛生院醫療業務外包。2011年5月，經縣衛生局同意，時任院長盧文科和在編職工李榮華、劉書華墊資收回雙坪衛生院經營權。2014年6月，雙坪衛生院改為東鞏鎮中心衛生院雙坪分院，人財物歸東鞏鎮中心衛生院統一管理。

在雙坪衛生院從事新農合管理工作一段時間后，曾祥鳳了解到了其中的很多漏洞及醫院為套取新農合資金采取的“路數”，也看到了整個縣在醫療中存在的問題。最初，曾祥鳳沒有指名道姓舉報，也沒有將矛頭指向某個醫院，只是在當地的水鏡論壇上發帖，闡述醫療領域的亂象。

2014年，曾祥鳳的鄰居有三個人得了大病，他們都參與了新農合，但得病后并沒有從合作醫療中得到應有的好處。過了一段時間，曾祥鳳發現醫院的違規現象越來越嚴重，于是開始了自己的舉報之路。

2015年1月10日，曾祥鳳向南漳縣縣長信箱寫信，匿名舉報南漳縣東鞏鎮雙坪衛生院院長盧文科有軍閥作風，濫用職權，貪贓枉法，中飽私囊。曾祥鳳告訴記者，從基礎建設到醫用儀器添置再到高價回扣藥的采購，全部由盧文科負責；在工資方案的分配中，并無基本工資，全部績效提成，每次例會，盧文科便叫醫生分解處方，多做輔檢，小病大治，多收患者住院。后來，南漳縣政府將此事移交給縣衛計局調查。據曾祥鳳回憶，當時有人來雙坪衛生院調查，自己也被找去詢問，他就是按照最初舉報的情況說的。

南漳縣衛計局在2015年2月10日回復稱，曾祥鳳反映的問題多不屬實。衛計局稱，自2012年元月以來，湖北省在全省鄉鎮公立醫院實行藥品零差率銷售，而該院的藥品采購按照上級要求，都是由相關人員先擬定采購計劃，報院長審批后才在全省統一的基藥采購平臺上進行確認。2014年6月前，該院所有藥品采購款都是報東鞏衛生院統一支付，從7月份開始，由縣衛生會計核算中心集中支付。關于盧文科有軍閥作風的問題，衛計局稱，由于盧文科脾氣暴躁，本人性格使然，加之其愛院為家，對工作中不認真履職的現象和行為批評時語氣生硬，直截了當，不太注意生活方式，導致部分職工有時難以接受，讓大家認為其有“家族式”管理習氣。

最后，南漳縣衛計局責成東鞏鎮中心衛生院加大對雙坪衛生院院務、財務公開力度，對涉及醫院財務收支、人事方面等及時公開，接受各界監督；責成東鞏鎮中心衛生院加大對雙坪衛生院人事管理力度，嚴格人事紀律制度，依法依規進人；責成盧文科本人加強學習，提高自身修養，切實改進工作方式。

不知是否與自己的舉報有關，2015年6月13日，盧文科因涉嫌貪污罪被刑事拘留，同年6月25日被逮捕；2016年5月12日，南漳縣法院決定對盧文科取保候審。同時，曾任雙坪衛生院中藥師、會計的李某，主管護士、出納員劉某也因涉嫌貪污犯罪，分別被南漳縣法院取保候審。曾祥鳳告訴記者：“舉報院長的事，衛計局說不屬實，還說他愛院如家，既然愛院如家，現在怎么被抓了？”

南漳縣衛計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向本刊記者解釋道，雙坪衛生院由東鞏中心衛生院管轄，當時是東鞏去查的。涉及法律問題，從依法治國角度講，不是由行政機關來查，衛計局主要查的是是否有違規行醫行為。

本刊記者從南漳縣法院了解到，2011年5月的一天晚上，被告人盧某、李某、劉某三人在雙坪衛生院值班室閑聊時，李某、劉某抱怨工資太少。盧某便提出年底三人一起以績效獎勵的形式補點。李某、劉某二人同意。2011年6月至12月，李某先后虛列出四份績效工資表，經盧某簽字同意，盧某、李某、劉某三人在虛列的績效工資表中簽字領取虛假獎勵工資4.2萬元，三人共同貪污公款4.2萬元，每人分得1.4萬元，所得贓款用于個人生活開支。

2013年7月的一天晚上，南漳縣東鞏鎮雙坪衛生院與南漳縣東鞏中心衛生院合并期間，被告人盧某、李某、劉某三人在辦公室閑聊時，盧某說單位財務賬馬上要交了，賬上有結余，三人每人搞1萬元，以各自家屬的名義掛往來款做賬。李某、劉某兩人同意。后盧某、李某二人以其妻子代某、曾某的名義，劉某以其丈夫陳某的名義各偽造了1萬元收條共計3萬元收條交給劉某，由劉某將雙坪衛生院賬務及偽造的收條移交給東鞏中心衛生院，從該院套取3萬元。后劉某將套取的3萬元現金向盧、李的個人郵政儲蓄賬戶各轉入1萬元，三人將所得贓款用于個人生活開支。2015年5月26日，盧某、李某、劉某三人主動向南漳縣紀委交待各自的罪行，并退繳各自的非法所得款2.4萬元。

2016年5月20日，南漳縣法院以盧某、李某、劉某犯貪污罪，分別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個月；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一年；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一年。每人處罰金10萬元。

整改被清退

雙坪衛生院三人被判刑，但醫療中存在的問題并沒有解決。2015年8月，曾祥鳳向襄陽市長信箱寫信，舉報南漳縣各個鎮（區）衛生院存在嚴重掛床住院現象。所謂“掛床住院”，就是“假住院”。有的人本來是小病，醫院見患者參加醫保后，建議患者住院，反正參加醫保，住院可報銷大部分費用，醫院為其出具病歷，但這些人并不是真的住院。這樣，患者享受醫保醫療報銷，醫院也可從中套取醫保基金創收。

這種現象在全國不同程度地存在。據記者了解，海南安寧醫院從2009年至2012年間，“掛床住院”處于失控狀態，某科室實有86張病床，2011年登記住院患者最高達到225人，是病床數的2.6倍。調查發現，安寧醫院共虛列住院患者2962人次，套取醫保資金2414萬余元。

曾祥鳳介紹說，醫保是百姓的救命錢，除了一部分打入個人賬戶，還有一部分劃進社會統籌統一支配，掛床住院騙取的就是這部分基金。

舉報的事，后來還是交由南漳縣衛計局處理，記者從其2015年8月31日的回復中看到，衛計局承認存在少量掛床住院現象，并分析了這種現象存在的原因：一是鎮（區）衛生院收住的大部分患者是農村的常見病和多發病，病情不是十分嚴重，有自理生活能力，有些患者離家較近，在治療結束后就回家休養，不在醫院過夜，第二天再來繼續治療；二是新農合制度的實施，使參合農民住院能夠享受較高比例的報銷，農民主動要求住院治療的意愿在不斷增強，而衛生院在入院的把握上沒有嚴格的標準，監管難度較大；三是部分衛生院生活設施不全，沒有食堂和澡堂，住院患者感到不方便，所以一般都是在醫療機構治療結束后就要求回家。

據本刊記者了解，2015年8月24~27日，南漳縣衛計局分管領導帶領縣合管辦、醫改辦有關人員對縣部分鎮級定點醫療機構的住院情況進行了一次暗訪查房，發現存在掛床住院的問題。9月8日，下發了《縣衛計局關于對部分鎮（區）衛生院住院病人暗訪查房情況的通報）》，對部分鎮級定點醫療機構住院管理不規范等問題進行了問責，取消雷坪、三景、雙坪三個分院新農合住院報銷資格；暫停涌泉分院新農合住院報銷資格并責令整改；對以上及其他衛生院存在的問題，在全縣通報批評，并對主要負責人進行了約談。

曾祥鳳說，現在一方面講醫療資源要下沉，另一方面又取消了雙坪的住院資格，老白姓看病不方便了。記者從南漳縣衛計局了解到，之所以取消雙坪衛生院住院資格，是因為該院現階段不具備收治住院患者的條件，達不到新農合定點醫療機構準入標準。一是人員配備不齊，5名護理人員只有1人有護士執業證，輔助檢查科室人員無相關資質，若繼續收治入院患者，不符合法律法規，同時也是對患者的不負責任；二是該院收治的患者多為農村常見病、多發病，且多為慢性病，門診、住院均可治療，取消住院定點對患者就醫影響不大，確實需要住院治療的患者也可以就近在東鞏鎮中心衛生院或肖堰鎮中心衛生院就醫。目前，雙坪衛生院變成了普通門診部。

取消住院資格后，讓曾祥鳳沒想到的是，他的工作也丟了。2015年10月21日，東鞏鎮政府分管領導帶領鎮衛生院、司法所等相關部門人員到雙坪分院召開會議，宣布清退6名臨時工，并按規定進行了補償。據南漳縣衛計局稱，6名臨時工都無從業資質，也未履行相關的招工聘用手續，為了維護醫療安全，根據醫院業務發展變化（不再收治住院患者）和《縣衛計局關于進一步加強“兩項制度”建設 切實規范“四種行為”的通知》要求，決定對6名臨時工進行清退。“當時清退臨時工，我們根本不知道，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每個人給了一份解聘書。”曾祥鳳說。

違規收費何時退還

曾祥鳳等人被清退，醫院都是按照勞動法規定進行的，考慮到曾祥鳳一家同時下崗，生活困難，醫院另外給予他5000元補助。曾祥鳳對清退時的補償并無異議，不過他認為這是南漳縣衛計局公權濫用，打壓舉報人。據他了解，其他衛生院并無臨時工被清退的事情。

2016年1月14日，曾祥鳳繼續向縣長信箱舉報，除了舉報違規收費，還舉報南漳縣衛計局不作為、亂作為。該事后由縣衛計局進行了處理，縣衛計局以“反映問題事實不清或沒有實質訴求”為由不予受理。曾祥鳳告訴記者，他的老婆原來在醫院做飯，屬于后勤人員，需要什么資質呢？所以要求恢復他老婆的工作。“但這也給衛計局留下口實——好像我在網絡上發帖是挾私報復。”

舉報院長的事法院已經處理，掛床住院的問題也因雙坪取消了住院資格而不存在了，但違規收費的問題尚沒有解決。2016年1月30日，曾祥鳳致湖北省長信箱、襄陽市長信箱反映：東鞏鎮衛生院和雙坪分院違規收取衛生材料費，本來是1.3元的材料費，在2014~2015年暗箱操作套取17元的材料費；長坪衛生院在收取門診一般診療費后，另外存在收取輸液費和輸液加注費16元的問題；花莊衛生院的中草藥惡意加價，在處理退還違規資金中瞞報銷售數量，欺上瞞下。

據本刊記者了解，在曾祥鳳舉報前，南漳縣各鄉鎮衛生院都不同程度存在有違規收費的問題，比如說，在花莊衛生院，中藥尖貝購入價為1200元/kg，按照物價加價不能超過30%的規定，應定價不超過1560元/kg，而花莊衛生院定價為3000元/kg。在有些衛生院，除了一般診療費，還收取諸如一次性輸液器、一次性加溫器等費用。

據本刊記者了解，湖北省基層醫療衛生機構現有的掛號費、診查費、注射費以及藥事服務成本合并為一般診療費。納入一般診療費的掛號費包括病歷檔案袋、診斷書費用，診查費包括普通門診診查費、急診診查費、門急診留觀診查費；注射費包括肌肉注射、皮下注射、皮內注射、靜脈注射、心內注射等費用。一般診療費標準為每人次（含一個療程）10元，不得再另外收費或變相收費。

南漳縣衛計局調查后發現，曾祥鳳反映的違規收費問題屬實，除了責令有關單位限期整改，縣衛計局強調，要認真貫徹落實醫改政策、國家基本藥物制度及新農合制度，加大對違規行為的查處力度；縣衛計局加大對各醫療單位的監管力度，建立健全藥事管理制度，加強醫務人員職業教育，規范操作流程，嚴格執行物價政策，杜絕此類事情的再次發生；重視信訪人舉報的線索，完善各醫療單位社會監督機制，使醫療行為更規范，更透明。

不過目前，違規收費的錢還沒有清退，南漳縣衛計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違規收費的錢有一部分是報銷的部分，清退的時候必須把農合的部分去除，個人部分予以清退，這個工作比較復雜，還在進行中。

目前，再回雙坪衛生院上班已經不現實，但是曾祥鳳希望他反映的事能得到圓滿解決。他告訴記者：“由于舉報，有些人受到了牽連，如果違規收費的錢不能清退，老百姓沒有從中得到好處，別人就會覺得我是自己給自己找事，所謂的一些舉報問題只不過是內部勾心斗角引起，甚至覺得舉報人是吃單位的飯，砸單位的碗，這種人以后走到哪里都不適合與集體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