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悠+梅云
當 時
當時詩稿可飄塵,鸞鏡曾簪鬢底春。
門外桃花心思淺,清香不識卷簾人。
【梅云評】頃讀己丑年詩文,驚為天人,頗訝于尤悠之早慧,而慧心綿亙未休。“門外桃花心思淺,清香不識卷簾人”,置諸唐人集中,亦無出其右者也。步韻以贈:“掃卻心中百丈塵,倏然夢返大唐春。云端太白邀同飲,來拜東河第一人。”
小恙初愈夜坐有記
小坐無端月色多,背人深處是消磨。
重來悵聽東河水,依舊春風動逝波。
期從月隙問曾經,一斗寒光花半醒。
花共何人輕嘆息,有風之處有長亭。
清燈長挑坐書陰,細數當時悵惘心。
一夜潮生潮復寂,春箋明日勝花林。
澹目妖花各忘猜,深宵高月對狂才。
詩愁擬滿無從瀉,更寫西風海上來。
江梅闌角初娟好,惜我多情未計眠。
我只深深回一瞥,白云千里不知禪。
【梅云評】盥誦瑤華,似聞紫府仙人謦,幽抱高懷,溢乎行間字里,為之擊節者再。嗟嗟尤悠,得非居于姑射神山乎?何出言即迥出乎塵埃之外耶?五首一氣而下,“小坐”于東河之畔,波心月蕩,韶光雖逝,而春心依舊。由第一首“月色”轉寫“月隙”寒光,幻出寒花一斗,奇警與定庵“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后先媲美。“有風之處有長亭”,長亭乃送別之所,人不得不離,花不得不謝,花共離人,相與嘆惋,情何以堪!余曾以“無理而妙”稱賞尤悠之詩,此語出清人賀裳《載酒園詩話》:“詩有無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語。至如義山‘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則又無理之理,更進一層。”尤悠深明此理,故遷恨于摧花之“風”,較鄭鷓鴣“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更饒韻致矣。第三首則回到室內,燈畔書陰,細數當時,緊承第二首之“問曾經”,“潮”生心底,遙挽“逝波”;箋勝花林,則與次首半醒之花呼應。第四首將花月融成一片,花妖媚而月高寒,如花如月之人孤寂可知,箋上之詩愁,何人能會?然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必如西風之東漸,喚醒昏睡于鐵屋中之眾生矣。一宵未寢,不覺天明,梅吐幽想,春豈遠哉?先覺之人,眼波一瞥,白云千里,此中真意,可心悟而不必言傳也。
早秋兩首
待向初心續畫圖,分明月色已成殊。
我今惆悵秋聲里,思取春風一點朱。
漸次新涼透絳紗,算來心思尚偎花。
憐花惱殺東風面,端在流年淺處斜。
【梅云評】《早秋》其一,寥寥四句,卻百轉千回。見秋月欲繪而成圖,卻非舊時月色,其間所蘊含悲慨,真不知凡幾矣!然颯颯秋聲中,雖知萬物肅殺,而當日理想豈便隨之而去,此老子所謂“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也。所執者何?“為天地立心”也!所有者何?亙萬代而不泯之理念也。尤悠落筆,總能超出儕輩,即便魯迅讀之,亦覺其名句“愿乞畫師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終輸“春風一點朱”之靈動飛揚。《早秋》其二亦是絕佳之作,憐花心事,象喻珍惜青春,《牡丹亭》所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也。因韶年流逝,故聯想到“深淺”,“流年淺處斜”想落天外,誠曠古無兩之句也。
聞說早春其一所期
江川歷歷結春詞,瘦卻蘭心兩不知。
我所期兮何所至,相思半閉半開時。
【梅云評】首句著一“結”字,已將曠古及寥廓之情全收胸底,時空融合無間,屈子云“結幽蘭以延佇”,故次句承以“蘭心”,人雖瘦損而情則高潔,“兩”字綰合雙方,仿佛萬古江山中只剩我與知我者,此知我者即理想之所系也。第三句用騷體句法,可與定庵“我所思兮在何處,胸中靈氣欲成云”同參,而期待之殷更甚。一結妙不可言,半閉半開者,終古之企待耶?心中之幽蘭耶?如此含蘊,而又如此深摯,今人孰與比肩耶?
曼島慳春答問春蹤
憑君一語濺心潮,人立南窗花待招。
放指細量春幾丈,東風初上第三橋。
【梅云評】“放指細量”,大是妙語。白石詞云:“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惜其當時未到曼島也。
蝶戀花·歲末有感
指看流年如剝蕊。綻也春風,謝也春風淚。試問中心潮起未,斜陽不解柔腸碎。 只道輕愁為最美。棄也無憑,忘也天涯味。一寸成灰成嫵媚,當時真我難描繪。
【梅云評】《蝶戀花》詞低回往復,句句警策,為之頻頻擊節矣!“指看流年如剝蕊”,流年剝蕊,凄美無限,就立意言,即屈子“汩余若將不及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之感喟;就煉句看,則可與黃仲則“宛轉心傷剝后蕉”媲美矣。“綻也春風,謝也春風淚”,此用堆絮體,回環往復,比義山“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更沉痛。“試問中心潮起未,斜陽不解柔腸碎”,中心潮起,干斜陽底事?此無理而妙也。坡仙云:“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而尤悠筆底之潮,乃從心中涌起,攪碎柔腸,其悲慨更甚坡翁也。“只道輕愁為最美。棄也無憑,忘也天涯味”,“輕愁”最美,分寸恰合,允執厥中,徐甜齋所謂“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是也。“棄也”不甘,“忘也”不能,此天涯況味,并非雞肋,而是眷懷家國之一寸春心也。“一寸成灰成嫵媚,當時真我難描繪”,義山云“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許國雖堅,朝天無路,而期盼故國之眷眷春心,縱成灰燼,亦極其嫵媚,此即尤悠“真我”。試集太白詩,湊成一絕云:一讀一回腸一斷,長洲孤月為誰明?千崖萬嶺相縈郁,吾欲蓬萊頂上行。
菩薩蠻·久不作詩乙未中和覽前賢之
作及舊稿有記
愁思一握成風物,清蘭故地應銷骨。此去不曾詩,此回相厭遲。 流光三兩滴,驚作煙花寂。寂也八千春,闌干風里人。
【梅云評】此詞句句警策,尤喜起結,真仙家口吻。青蓮、長吉而后,此種奇想,已杳不可尋,盥誦再四,唯嘆服而已!披覽前賢之作與自家舊稿,已成別樣風物,寓慨何深!尤悠曾有詠蘭詞,真絕代銷魂之作,我與仰翁雖曾奉和,然相形之下,皆不免見絀也。“清蘭故地”,屈子之九畹耶?抑尤悠之內心耶?已渾然莫辨,似亦無須細辨也。“銷骨”者,零落成泥碾作塵,可見流光摧殘理想之深,聯想及小杜之子杜荀鶴■太白之詩:“何為先生死,先生道日新。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詩人。天地空銷骨,聲名不傍身。誰移耒陽冢,來此作吟鄰?”末句耒陽冢,蓋指老杜,能與太白頡頏者,惟少陵耳;而能與尤悠對語者,除靈均外,更有誰哉?“應”者,揣測之詞,亦自悲之語也!骨已銷矣,人與蘭相對無言,憶及當年花面交相映時,真如太白與敬亭山,是“相看兩不厭”;而今人與花皆已憔悴,兩相厭矣,更有何心吟詩耶?妙在著一“遲”字,則徘徊難舍,欲去還留之情態,恍如電影中之蒙太奇,尤令人憐矣!下片承此而嘆,“流光”催人老,亦使蘭悴,用“三兩滴”狀之,既扣“流”字,更蘊含摧殘青春之力量無須太多,便已造成“銷骨”之后果,想象真個奇特,筆力委實沉重。“煙花寂”,謂美好春光銷蝕殆盡,豈不令人鑠骨驚心也哉?下句頂真,復一“寂”字,又用“八千春”與“三兩滴”對照,更是驚心動魄,饒是曠達如莊生,“以八千歲為春”作逍遙之游,恐亦難慰臨風憑欄之尤悠也!又,二月二日是中和節,《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思及尤悠故土,則“清蘭故地”云云,似暗蘊萬千感喟矣!
蝶戀花·觀春
一寸春光初待寄,寄取春山,探取春風意。直道多情開有幾,無情獨在春潮里。 一念愁如花海起,偏是銷魂,偏也無從洗。掐問輕紅深與細,斜陽樓角尋人倚。
【梅云評】瑤章風華絕代。“一念愁如花海起,偏是銷魂,偏也無從洗”:“飛紅萬點愁如海”,少游句也,最為坡翁激賞。無從洗者,承過片“一念愁”來,欲洗者,愁也。已言“海”矣,自可“洗愁”,卻“偏也無從”,其愁之浩瀚可知。此等靈思,直如定庵之“來何洶涌”“去尚纏綿”,非常人可及也。
暗香·白石誕辰八百六十年奉和仰老
招吟
莫思莫憶。算我今來處,君生無極。依舊人間,幾度紅殊幾重寂。縱有東風替疊,連環是、疏香回襲。更休怪、到此身名,不過數人惜。 鄉客。小梅色。屬碎雪江天,野云形跡。短愁暗剔,輸卻當時浣花筆。明月而今看取,輕嘆得、多情如役。剩一處、流年舊,不曾攀摘。
【梅云評】尤悠之詞,迥不猶人,賞愛之極。“我今來處,君生無極”,不唯贊白石詞心亙古猶存,且將“我”融入渺渺時空之中,有太白“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游”之妙。“算”為領字,歷來人海茫茫,而在此一霎,兩間唯尤悠與堯章二人,“我”思憶堯章,他年何人更思“我”憶“我”耶?如此幽獨之懷,真令人萬念俱消。著兩“莫”字,其力可謂千鈞!“依舊”承前,八百六十年間,無言之紅萼開了又謝,謝了還開,同中有殊,靜安所謂“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也。待欲寄予則年遠路遙,其間幽寂真令人情何以堪!兩個“幾”字,浸漬萬古滄桑之感。以“縱有”退一步,又以“連環是”遞進一層,筆端胸次,疏影縈回,暗香來襲,堯章之詞魄,尤悠之心魂,似俱在其中矣。又以“更休怪”呼應起拍,白石已矣,真能賞音者,除尤悠外,更有何人哉?曰“不過數人”,寬恕之辭也。此劉彥和所以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之嘆也!白石晚年云游越地,死葬馬塍。其筆底小梅之色,慘紅愁白,真個屬“碎雪江天,野云形跡”(此八字真千古妙對)矣,于尤悠而言,非同鄉之客乎?愁長而曰“短”,且能“暗剔”,將內心深處之“愁”,化為具相之短短燈芯,可用針尖剔之也。尤悠“浣花筆”何輸當時白石耶?此二句亦打破時空界限,直貫而今,與下句“明月”銜接無縫。“明月”緊扣《暗香》首句,曰“而今看取”,實含晏小山“當時明月在”之感嘆。“多情如役”之“役”,乃役使意,而非“他鄉復行役”,謂多情之“我”能支配當時之明月,當時之明月曾照堯章“梅邊吹笛”,而今之明月亦猶當時,照我梅下撫箏也。結拍最驚心動魄。蓋景可依舊,而流年則不可挽;千樹梅花可攀而摘之,而流年之蕊則無從擷而永存也。“剩一處,流年舊,不曾攀摘”,誠無理而妙也!
漢宮春·壬辰立春次稼軒韻
春自綿來,借玉枝疏蕊,暗挑紅幡。窗云吹渡,綠夢依舊輕寒。驚花待問,為何人、倚醉櫻園。遙望處、誰同與坐,說它江月如盤。 恍記當時相看,看東風眉眼,燕更無閑。思來動人或是,明日秋顏。流光一剎,向無情、幾度回環。惟只怕、癡心消瘦,春深未肯知還。
【梅云評】瑤篇幽窈輕靈,多神來之筆。“櫻園”倚醉,意象美極。“思來動人或是,明日秋顏。流光一剎,向無情、幾度回環。惟只怕,癡心消瘦,春深未肯知還”,筆筆宕折,企盼與憂患并存,頗饒遠致,耐人尋味,真絕妙好詞也。
相見歡·梔子發一花骨朵
浮開月白如痕,未明分。疑是低眉深處幾番嗔。 闌風歇,碎香,為誰春。許我悠長一望靜于塵。
【梅云評】尤悠之詞本色當行,兩個九字句尤奇警。幼時讀譚壯飛絕句“殘柳黃于陌上塵,秋來長是翠痕顰。一彎月更黃于柳,愁煞橋南系馬人”,即驚其想象力之豐富。朗吟尤悠“許我悠長一望靜于塵”,覺恬淡平和,與譚瀏陽之羈旅之愁異趣,而手法則相似。此調上下結,最驚心動魄者,自如尤悠所言,非后主莫屬;然尤悠兩句,極輕盈靈動之致,亦差堪繼武也。草草奉和,聊抒一時所感耳:
遙峰淡掃眉痕,被誰分?為問山靈何事喜還嗔?
云中月,梨邊雪,醉和春。只恐哀鵑啼血海揚塵。
菩薩蠻·歲闌有記
東風歸往輕紅軟,相思總向無情滿。夜雨凍花禪,白衣依玉欄。 生涯從冷淡,搖落心香黯。何有蹙眉人,今宵同夢魂。
【梅云評】尤悠之詞誠魂銷絕代,誦之再四,腸回九折。張皋文所謂“離騷初服”之旨,不意猶存天壤也。所作詮釋,較常州派詞論,寓意更進一層。勉為一和,聊博一哂云爾:《菩薩蠻·歲闌和尤悠》瓶花帖妥茶煙軟,瓊漿一任杯中滿。雪夜好參禪,捻梅憑曲欄。 淚邊星影淡,佇久燈凄黯。隔水喚伊人,空招波外魂。【注】龔定庵《午夢初覺,悵然詩成》:“不似懷人不似禪,夢回清淚一潸然。瓶花帖妥爐香定,覓我童心廿六年。”
掃花游·曼島大雪
隔簾玉霰,正鋪影銷花,遠空搖碎。一川似洗。更江梅高映,傍開巷尾。背立流光,細剝春心如蕊。算依次,是骨采暗書,冰簫重佩。 相望闌干里。惜撲面清深,捻珠成淚。北窗倦倚。吐瓊思澹縷,忘時偏寄。睥睨乾坤,可并西風起?只無計,向寒星,問伊滋味。
【梅云評】“背立流光,細剝春心如蕊。算依次,是骨采暗書,冰簫重佩”兩拍,讀來蝕魄銷魂。結拍“寒星”意象,尤覺高遠,與定庵“起看歷歷樓臺外,窈窕秋星或是君”,堪稱雙璧。
定風波·丙申春辰有記
闌角風回悵未知,生涯仍舊不勝詩。此日年年猜小字,相似,愁深最是問花時。 細碎流光思拾取,無語,千般情態入長眉。搖曳一痕江月里,還記,粉墻曾佇水紅衣。
【梅云評】通篇靈動。“一痕”既扣眉,又妙綰江月。結拍人花合一,花面交映,美不勝收,雖有淡淡之愁,卻更側重深深之憶。爰賦一絕,以賀芳辰:一炬能銷百丈塵,劫邊遙拜自由神。花仙莫怨遲三日,宇內寒凝海外春。注:二月十二日為花期,乃百花仙子生辰。
如夢令·西湖中夜
十萬樓臺名冊,交映流燈如刻。細碎白堤風,吹醒桃花顏色。春客,詞客,水月低眉于側。
【梅云評】起結均奇,“流燈如刻”尤匪夷所思。
酷相思·歸來
握住馨香深一嗅。在今夜、月光后。待心思、層層熏染透。綰一束,云無袖。翦一束,風無袖。 握住流年輕一剖。剖開見、春時候。小窗下、梨花眉色瘦。相看也,卿依舊。相惜也,吾依舊。
【梅云評】彩云無袖,明月多情。故園依舊,人已三生。
菩薩蠻·憶舊翻博文憶老大老三老四
某年某月臺中戲,此時此刻前身謎。舊語漸明分,相思紅欲噴。 夏花開到謝,狐魄孤于野。負手看騰云,長風沾故巾。
【梅云評】起即奇警,對仗工穩而使人不覺,可與定庵“某水某山迷姓氏,一釵一佩斷知聞”之句后先媲美。“相思紅欲噴”,更是想落天外矣。
賣花聲·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記憶被敲開,拂去塵埃。風于別處費思猜。一影旗袍和紙傘:君未曾來。
濕了印花鞋,濕了情懷。最知今夜是應該。一束瓶花空寂寞:我已深埋。
【梅云評】以新詩表現手法入詞,靈心邈邈,韻味,誰謂“嘗試成功自古無”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