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法
1982年農歷臘月初八。
清晨,我開門一看,嚇了一跳——隔夜下了一場小雪,經夜里一凍,地面硬得如滑冰場了!而偏偏這天是我老三舅子的結婚日子。那年我和愛人已訂過婚,我也是接親隊伍中的一員,路面凍成這樣,要去接親,我知道,是考驗我的時候到了。
新娘家離開我愛人的村子約15里路。
那時,公路上鋪的還是石子,并不那么滑。但雙方進出村子,都要經過一條2里多長的一段土路。這些土路當時叫作“機耕路”,也就是手扶拖機剛剛好走的那種,路面的寬度勉強才2米多。為了路面在下雨天不積水,路面做成了魚背狀,中間高兩肩低。關鍵是去趕往新娘子家的小路上,還要經過兩座小拱橋。這小拱橋雖只有兩丈多長,只因兩邊沒有欄桿,在這種結了薄冰的路面上行走,我們稱之為“過仙橋”,可想而知在上面行走有多難了。在橋上每邁出一步,都必須要比做賊的還小心。那腳須輕抬輕放,如一不用心“吱溜”一聲,你的屁股便會跌坐在路面上。如在有坡度的地方“吱溜”,那你不光屁股跌得生痛,必定還要滑過去幾米。鄉下人把這個“禮遇”稱為“坐飛機”。如果路兩邊是農田還好,不過是在路上滑過一段,即使滑進農田里,沒有危險。而在橋上“吱溜”,那就不知道結果如何了。
7點多鐘,在我愛人家吃過赤豆粥,放了幾個爆竹后,迎親隊伍便出發了。
路太滑了,那迎親的拖拉機司機,死活不肯把車子開下大路到村子里去,迎親隊伍只能下車,膽戰心驚地向大路走去。小路與大路連接的地方,有一個坡度,那伴郎一個“吱溜”,便是個四腳朝天。伴郎在大家哄笑聲中站起了來。還好,摔在結冰的路面,衣服并沒有弄臟,還不影響形象。但大家心里擔憂了——這么滑的路面,接親時的嫁妝,怎么個搬運呢?
拖拉機冒著黑煙“呯呯呯” 地響個不停,向新娘家進發。在寒風中開過去十多里后,剛到了新娘子家大隊的地盤,眼看要開往小路,司機就將車停在那里不開了。天吶!到新娘家還有近2里多路,這嫁妝不要搬死人啊?但司機一句話便讓我們封住了口:“過去沒關系,但這種路面,我保不住不出紕漏!”
什么話也不要說了,大家只能硬著頭皮走向新娘家。我穿的那雙新鞋,是愛人幫我準備的。鞋面是布,鞋底是用廢輪胎上割下的橡膠皮做的,這種鞋底不怕濕,又耐磨,但就偏偏咬不住冰凍路面。不過只因警惕性高,我走到新娘子的家門口,還不曾“吱溜”,已實屬不易。
在女方家里禮節性地喝了口甜茶后,我們接親的便開始先搬嫁妝了。那時窮啊,娘家人為女兒到婆家過上好日子,第一份嫁妝便是一擔大白米。新嫂子娘家量氣大,那一擔白米是188斤8兩。這是用一對大米籮裝的。扁擔上纏著紅布,米籮里放著紅紙。接親的人望著這一擔米,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然后都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毛腳女婿不挑,誰挑?他們馬上就象約好的一樣,有的搬被,有的搬帳,就是不去挑這一擔米。我也知道躲不過這一關了,只能拿起了扁擔。為了在這條路上可能發生“吱溜”時不打翻米籮,我故意把籮筐繩放到了最長位置。挑起擔來,那米籮基本接地了,一旦出現“吱溜”現象,籮與地面才幾寸距離,籮下面是平底,人即使倒地,籮也不會翻倒。
挑著這一擔大米上路,我真是夾緊了大腿。二、三里地啊,近二百斤重的擔子,又不能放開腳步去走,真是既累又擔心。還好,雖然路上還吃了兩個“吱溜”,謝天謝地,我還是把那一擔米安然無損地挑到上了大路。但這兩跤跌得也是夠嗆的。你可以想象,近200斤的擔子壓在肩上,忽然間腳一滑,那屁股一下坐在結冰的路面,股骨頭撞下去,連地面也“嘭”的一響。我這兩響已把屁股震得又痛又麻。鄉下人結婚有個規矩,便是那陪嫁的馬桶里有幾個紅雞蛋,這是祝愿新娘今后生子順順利利,而且能象老母雞生蛋一樣又多又快;而那棉被里都放著鴨蛋,這鴨蛋在風俗中也叫“押子”,是預示新娘能押著孩子一個個從棉被里出生。那時物質貧乏,接親的人都為拿到了這些彩頭而興奮著。我看著其它人興高采烈,唯我除了差點跌得屁股開花,其它什么都沒撈著。在再次返程去搬運嫁妝時,我心中已十分不情愿了。但為了顧全大局,我還是跛著腳,返回到新娘家搬運嫁妝。
新娘子家也比較困難,沒有陪得起縫紉機、手表、自行車,更不要說黑白電視機了。再次搬運時,我需要扛的是一張單人沙發。這沙發一共兩張,是一對兒。算是當年農村嫁娶中的重頭嫁妝,它在當年的地位,大概可以和現在陪嫁的小汽車并起并坐了。尤其是一對沙發的八只腳,這是個吉祥的數字,要的是個好兆頭。那沙發是用雜木做的,扎實得一張也有八十多斤。這東西抬著又不好走,搬在手里也不好走,杠著走更不舒服,大家便把它放在我背上,讓我馱著走。我的頭部頂在沙發的坐墊處,視線不好,走路時只能見到面前部份的地面,加之路滑,我提著心吊著膽,一步歸一步,象螺螄一樣慢慢延向村外。
到了第一個小拱橋,在上橋的那個小坡上,我那橡膠皮鞋底到底沒抓得牢冰面,便先吃了一跌。還好,這一次是向前跌的,是雙膝跪地。那雙膝跌得鉆心般疼痛啊,我翻起褲管一看,那膝蓋處跌得立即見著烏青了。那開拖拉機的司機小平是伴著我走的,趕緊把我扶起來繼續趕路。這時,我本來就屁股在痛,現在雙膝又跌傷,心里已恨得要死了,裝滿著怨氣,但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誰叫我是他的妹夫?只能向前走去。
走過一段路后,上了第二個小拱撟。我的娘啊,還有幾百米就可把這段閻王路走完了,老子的罪也受到頭了!
正當我我慶幸就要結束這次受罪活計的時候,下橋時,“吱溜”一聲響起!我一下子“坐飛機”了!從橋上滑到了橋下沿的路面上。這“坐飛機”行了將近五、六米,我人跌坐在地上,那沙發是先從頭部落下地的,它連蹦帶跳加滾,竟跑在我前頭兩米左右仰躺在那里!這一跤摔得我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小平在扶我起來時,突然輕輕叫了起來:“不好,沙發少了一條腿了!”
小平的這一句話,嚇得我靈魂出巧了!我顧不了身上的傷痛,一下子站了起來,朝沙發一看,不是嗎?那仰面躺在我前面的沙發,一條腿的下半截“溜”了!
不論我心里有多少怨恨,新婚之日,新娘的嫁妝少掉了一條腿,這算什么?起碼是惡兆頭了!因為在我們家鄉的風俗習慣,那個“七”字,是專門給死人享用的字,比如人死了七日,叫“頭七”,死了二十一日,叫做“三七”。今天好日子里讓我送了個“七”,這還得了?雖不是我故意的,但就算天意,這也會給講究風俗的兩家人,帶來抹不去的心理陰影。
萬幸的是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我與小平立即先把那三條腿的沙發整好,不讓別人發現破綻,然后又在小橋邊細細尋找。終于在小河浜的水面上,發現了浮在那里的半條腿。我便趕緊折了個蘆柴,先把它引到岸邊。小平撈起那個半條腿后,把沙發架到我的身上,兩人急急忙忙趕往停車的地方。還好,小平竟從拖拉機的工具箱里,找到了兩個釘子,拿出一把小鎯頭,把那條斷腿釘了上去。我們用手扳著試了一下,不算太牢固,但應付一下應該不成問題,我總算松了口氣。
然后畢竟是我做了那個“壞事”,我始終怕被別人發現馬腳。在后來新娘子上車、下車的熱鬧場面,我再也無心去欣賞,我的一雙眼睛只盯住那張沙發。在卸下嫁妝的時候,我首先沖向那張沙發,扛起便走,而且拒絕別人幫忙。我把它扛進新房,放在安排好的位置上,然后在心里祈求著那張沙發,千萬幫我爭口氣,別讓女方的陪賓們坐散了架。即使在酒席開始后,我在喝喜酒的時候也還是不安心,總擔心著是否會讓別人發現問題。
還好,或許我們修得還不錯,直到幾年前我那個三舅子搬家,在扔掉那對沙發時,還沒有發覺沙發是斷過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