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不要擔心“我們被人騙得多了,以后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反而得不到幫助”,不要把自己做或不做什么事,建立在對方有沒有“騙”自己之上
清華大學心理學系博士后,中國心理學會注冊心理師,心理學科普作者
我常常在想,為什么人們總是在網上有那么多激烈的言論,換到現實生活中就會溫和很多?本來中性的“營銷”二字一旦沾上網絡,就臭了大街?一個原因就是網絡空間里,你不確定對面的人是誰,抱著怎樣的目的與我們互動。于是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不斷假定他是一個壞人,投射各種各樣的惡意,甚至先下手為強。
不安全的感覺,并不只是由網絡帶來的。中國的整個社會結構都在發生變化。傳統的鄉土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基于道德禮法,和對一個“人”的判斷。我怎么樣才可以相信你?你有家族,有親戚朋友,有口碑。一句話,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那個社會結構中,人情和道德至關重要。而現代社會的人際關系,已經突破了鄉村的格局。人變得更多,流動性變得更大。約束我們的準則早就從道德變成了法律。只要不違法,想做什么做什么。然而,有些事我們心里難免還是覺得“這是錯的”,比如校園日記事件中的支付寶。
口誅筆伐支付寶的時候,我們使用的仍然是鄉土中國的價值觀。我們在心里說:“這是個壞人,我不要信它了!”或者,當它誠懇道歉反思之后,我們點頭:“知錯能改,我們再給它一次機會!”這是從道德和人情上判斷是非。本質上,它和《我不是潘金蓮》中,李雪蓮反復堅持的觀點一樣:“離婚證可以是真的,離婚是假的。”對錯不在于法律怎么說,它在人心里。
為什么在“羅一笑事件”中大家反復提到羅爾曾經出軌?人們關心的是,究竟要不要把這個人當作一個“壞人”?這似乎決定了整件事情的性質。給一個“壞人”捐錢,就是中了他的圈套,是愚蠢不值當的。
而我現在要講的邏輯,不是這一套。我想說,如果我因為那篇文章捐了錢,捐錢這件事的性質,從它發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了。不以對方是誰,做過什么事為轉移。
漫畫《怪物》里,天馬醫生犧牲自己的職業前途,救了一個孩子。等到孩子長大了,卻成了一個殺人魔王。對天馬醫生來說,在搶救的那一刻,救人是醫生的天職。不管對方怎么樣,這件事的性質不會變。同理,羅爾騙不騙我,有沒有利用我,這都是他的事,我幫不幫他才是我的事。一旦我做到我的事,我就完成了,它就永遠是我做的事。
我這個行為,不是為這個人負責的。它是一個完全自我的行為。就拿我自己來說,作為一個小女孩的父親,我看到羅一笑的故事,根本忍受不住。我想捐錢,根本就是下意識的反應,只是為了讓我自己好受一點。
我的一個朋友是修行人,他在朋友圈里,對這件事發表評論:“無論真假,只管善惡。善念如叢林中的鹿影,或隱或現;惡意卻像荒原上的餓狼,死死跟住我不放。相較于對真相的執著,我更在乎自己內心善惡的起伏。”我深以為然。捐一點錢,會大大撫慰我的苦楚。所以我幫的不是他,我根本不認識他是誰——如果真要幫忙,我倒是從一開始就知道,需要幫助的家庭那么多,因為這個人的文章動人就選擇他,這并不公平。
我們已經不在一百人的小鄉村里生活了。誰又可能把所有值得幫助的人排列出來,考察人品道德,需求程度,逐一排序再選擇幫誰?所以,在今天,我們能做的只有自己。各自憑自己的本心行事,需要幫助的人,自然可以從我們的言行中獲得他們需要的資源。
不論受騙與否,每個人為自己負責。不要擔心“我們被人騙得多了,以后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反而得不到幫助”,不要把自己做或不做什么事,建立在對方有沒有“騙”自己之上。一秒鐘都不要去看自己“幫”了誰,那個人說不說實話,會不會私德敗壞,是不是真正需要我幫助,與我要不要做這件事無關。他是他,我是我。
別怕,你不是在幫他。在你打錢、轉發,或是感動落淚的那一刻,你在通過打錢、轉發,或落淚的方式實現那一刻的善念。你已經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