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18世紀寫信？

Ella+Morton　張立銘

在無線電和電子郵件尚未發明的年代，寫信總是件費心費時的差事，但日常生活處處需要溝通：風花雪月的情致，柴米油鹽的瑣碎，人情通達的微妙，肚子里沒些墨水如何動筆，7怪不得古人有“讀舊信的最大樂趣，在于看罷不必回信”這般妙語。18世紀，諸如《寫給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寫的信》這類實用性書信范例的書籍應運而生，文字有淺有深，話題無一不涉，或供模范，或資參考，各適其宜。

讓我們設想這樣一種情況，你的一位朋友開始約會，但約會對象顯然不是什么善類。你該如何巧妙地表達你的反對意見呢？若是在18世紀40年代，這就是小菜一碟：你只需要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名為《寫給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寫的信》的大部頭，翻到第145篇標題為《致一位年輕女士，告誡她不要與品行不好的男士來往》的信函模板。

與其他的人際交流方式相似，互通手寫信是件令人提筆四顧茫然、焦慮不安的麻煩事兒。而且，在當時，寫信是一項高新技術活兒。書信寫作指南早在16世紀就出現了，但18世紀才真正是這類出版物的黃金時代。那時候剛剛興起這種被稱為“私人信札”的書面交流方式，其特點是非正式、筆隨心動式的散文書信，而非才智、理性和穎悟的展示。

英國小說家塞繆爾·理查遜于1741年出版的《寫給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寫的信》僅僅是18世紀中后葉市面上涌現的許許多多書信寫作指南類出版物中的一本。這一本本厚書收錄了適用于各種各樣的特定場合的信函范本，從申請工作到追求夢中情人，包羅萬象，應有盡有。這些信函通常從虛構人物的視角著筆，為那些對自己書面表達技巧缺乏信心的讀者提供范例。

偏偏唯獨這本書成了暢銷，背后的原因在于書信寫作——這個長期以來是有錢人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獨占的領域——當時開始在大眾中普及起來，越來越多地為人們所用。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現在也能夠給朋友、家人、潛在情人和未來商業伙伴寫出具有說服力的信件。但由于很多寫信者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他們只好尋求幫助，學習如何撰寫最符合當時慣例的書信。

這當然包括情書的示范模板。

書信寫作指南的作者為這些新的寫信者提供語法、禮數和社會風俗方面的建議。他們建議圍繞的一個重點在于：如何寫出一封讓人感覺真摯且毫無偽飾的散文書信。“在你給友人寫信時，這封信應該是你內心的真實寫照，文風自由、不拘謹。”H.W.迪爾沃思在他的指導手冊《私人信札寫作》（1758）中寫道，“思想本身應該是赤裸裸的，不需要穿上借來的華詞之袍；因為友人會更喜歡書信中真情流露的那一部分，而不是思維的產物。”

大英圖書館稱18世紀的寫作指南為“指南類圖書的雛形”。這些書籍無疑讓中產階級受益匪淺，幫助他們學會了如何動筆寫一封既受人喜愛又妙語連珠的書信，使其贏得佳人芳心、工作機會或社會地位的提升。康斯坦丁·德克斯在《1750—1800年美國的私人信札與文化教養》一書中寫道：“通過闡明書信寫作——一項傳統意義上象征著權力的社會實踐——的原則和慣例，這些私人信札寫作指南的作者們幫助中產階級家庭獲得高雅情操，爭取進入上流社會。”

成功收獲愛情是書信指南作家的另一個許諾。《戀愛新指南》，大約在1780年出版的一本求愛指導手冊，提供了各式各樣的情書范本，“作為示例，使讀者學會如何有禮貌地就愛情和婚姻中的重要話題撰寫書信”。作者向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讀者保證，“那些沒有機會使用禮貌用語的各行各業的人們，通過潤色自己的語言，增添一絲優雅，就可能擺脫粗俗，獲得良好的教養。”

至于書信指南中收錄的范例究竟具體到什么程度，掃一眼《寫給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寫的信》中的173封書信范例標題就一目了然了。第70封書信范例，題為《父親致女兒的一封信，告誡她不要與一位淺薄的法國情人交往》，警告如下：

他行為舉止輕佻，若是作為一位泛泛之交，或會帶來樂趣；但是，若是作為丈夫，尤其是英國丈夫，是遠遠不是的，我認為英國丈夫比法國丈夫要沉穩嚴肅得多。

第11封書信范例，題為《致一位過早擁有馬匹的年輕小伙子》，喋喋不休地反復論證過早擁有馬匹是如何的危險。從這一小段摘抄就可以明顯看出，寫信者采用了典型的父親失望的語氣，帶有一絲被動攻擊的意味：

得悉你開始飼養馬匹，甚為難過，現在還為時尚早，尤其是在你應全身心地投入到店里的事業中時。騎馬出游，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而且，你年紀輕輕，身體健康，無需將其作為鍛煉手段。

除了社會和家庭問題之外，《寫給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寫的信》還涵蓋了經歷創傷和暴力的話題。第160封書信范例，題為《鎮上的一位鄉紳致其在鄉下的兄弟，描述了他在倫敦目睹的一場公開死刑》，悲痛地寫道，圍觀群眾毫無憐憫之心，反而表現出“一種近似于野蠻的歡樂，與人性背道而馳”。

書信指南的終極目標，并不僅僅是灌輸正確的語法和培養敘事的天賦——如同現代指南類書籍，它們旨在激發人們在有生之年過上富足和閃耀著道德光輝的生活。《寫給好朋友的信和替好朋友寫的信》向它的讀者們保證，這本書既教授了私人信札寫作中應具有的文風和規范，還會針對受到普遍關注的人生話題指導人們公正、審慎地思考和行動。

最理想的情況是，18世紀書信指南的讀者們通過使用這些模板而變得越來越自信，漸漸形成自己的寫作風格，能夠自如地應對任何情況下的書信寫作，甚至能依靠這些文字解決問題、擺脫困境，無論是牽涉到“一位不知感恩的兒子”或“一位對自己情婦喜歡猴子的怪癖感到又可氣又可笑的紳士”，還是“一位對自己房子有潔癖，對仆人亂發脾氣，讓他們的生活變得痛苦的女士”。其實，我們都只是想與別人好好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