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流航
村上的古董生意,是哪年哪月又是誰做起來的,已經說不清楚了。只知道現在方圓百里甚至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都能見到村上人上門收買古董的身影。
這幾天,村上傳說豐高興收到了一件好東西,豐林林就邀請譚有亮去看看,說合適我們就把它吃下來。兩人是吃過晚飯才上豐高興家的。豐高興對于有人串門的態度不冷不熱,但上茶裝煙請坐這些基本禮數還是不會缺的。豐林林和譚有亮深知豐高興脾性,先不進主題,帶頭談些不上油鹽的閑話。這個時候,三人各懷心思,心里都藏著各自的計謀,在這小小的茶桌上,蘊藏著一場看不見的商戰。但是,藏著掖著也終不是個事,豐林林最終觸及到了主題。他臉帶笑容小心試探著問豐高興,聽說你收到件好東西,可不可以拿出來我們開開眼界喲。譚有亮接著說,我們決不說出去,我向你保證。豐高興顯出一副茫茫然的樣子,說,沒有呀,你們是聽誰說的呀?譚有亮說,你不相信兄弟,我就無話可說了。豐林林說,我的眼力你是知道的,很多人都愿意拿東西給我看,和我磋商論價。畢竟一個人的看法有點局限,你不妨拿出來讓我們瞧瞧,給你出出點子,這對你多少會有點幫助的。當然,你的擔心我理解,譚有亮也不會說出去的,如果走漏了消息,我負責。豐高興聽了豐林林的話,他看了一眼譚有亮,然后盯著豐林林不轉眼。豐林林笑了,斬釘截鐵地說,譚有亮雖說嘴快,但這事我包了。豐高興沉默了一會兒,才悄悄地說,千萬不能對別人說呀,村上任何人都沒見過的。說完就轉身向房間里走去。
豐高興雙手捧著個紙包從房間里走出來,把東西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一面重復著千萬不能說出去的話,一面小心翼翼地把紙包打開。包裝展開后,一只粉彩青花雙耳扁壺呈現在了他們眼前。豐林林雙掌端著,細心觀看。壺直口,細頸,扁圓形腹,頸、肩之間置對稱如意形耳,平底。可惜有明顯沖口。壺肚一面是粉彩魚藻圖,兩三尾魚悠游在幾簇藻萍之間,前后魚兒顧盼生情,遙相呼應,生機盎然。筆墨細微精到,構圖簡潔秀美。壺肚的另一面是一首詩:“弄萍濯破鏡花秋,掉尾揚鰭得自由。最怕碧峰巖下影,風藤如線月如鉤。”落款是,“小溪釣徒”。豐林林上下左右認真翻看了好一陣后,他交到譚有亮手上說,你看看。譚有亮接手也細細地觀賞。不一會兒,他就發出了“唧唧”的稱贊聲,連說好東西!好東西!可惜就是頸口有條裂痕。豐林林問,除了裂痕,這東西怎么個好,給個說法吧。譚有亮回答說,造型美觀,瓷胎白亮細膩,畫工一流,人見人愛。豐林林問,還有嗎?譚有亮說,這還不夠嗎?豐林林一本正經地說,你只直觀地看了看外表,沒有追究它的年代和出處。年代和出處才是價值的核心。譚有亮睜著一雙不解的大眼睛盯著豐林林以示求教。豐林林說,我來告訴你吧,這東西是鄧碧珊的作品。鄧碧珊是“珠山八友”之一。左側下面“小溪釣徒”就是鄧的印款。東西如果沒有沖口,那價格就驚人了。譚有亮聽了豐林林一番有根有據考古式的解說后,臉上露出慚愧的笑意,表達著內心的佩服和以后自己應加強學習充實本領的想法。豐高興也來了精神,忙從口袋里取出香煙,恭恭敬敬地遞了一支給豐林林,又遞上一支給譚有亮,說,謝謝!不給你們看看,我還真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嘞。你說這瓶是出自名家之手,雖有沖口,但怎么說也能賣兩個好錢吧。譚有亮附和著說,是的,那自然是可以賣個好價錢的。豐林林叫豐高興把東西包起來放好,然后三人坐下來抽煙,喝茶,聊天。豐高興問,這東西你們說說,它到底能賣到多少錢?豐林林說,官窯和民窯的差價有天地之別。名家和一般畫師作品的價位同樣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珠山八友”的前身叫“月圓會”。“月圓會”的成員全都是出類拔萃的優秀民間陶瓷藝術家,曾經在“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拿過金獎。這扁壺沖口是個不爭的事實,要扣去你很多的銀子那是無庸置疑的。現在我們要討論的問題焦點就是這粉彩魚藻圖是不是鄧碧珊的真跡,這是個最關致命的大問題了。如果真是出自他的手跡,這瓷壺又完美無瑕,價格定在幾十萬哦。現在有沖口,估計賣個十萬左右我看也是有可能的。假如是贗品,那就另當別論了。豐高興的表情漸漸變冷,露出一副頹然的神色,他問,是不是又怎么斷定呢?誰又有這權威說了算數呢?豐林林笑而不語,只是喝茶。譚有亮有點急了,他催促說,你倒是開口呀。豐林林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有些力不從心地說,“月圓會”的作品,是瓷畫界的精品,存世本來就少,我幾乎從未見過,怎能作出判斷。依我看,第一,我們要當做真品來賣,否則,就有可能把捉到的大魚從手上溜了。第二,因為沒有把握,加上東西又有毛病,如果出到了差不多的價錢,也應出手。因為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東西是真是假,如果碰上個似懂非懂的客人,出到了一定的高價,你還吃飽了不知道放下碗筷,那就會從錢背上爬了過去。俗話說,過了這村,沒有這店。做生意,特別是做我們這種打古董的生意,有撿不盡的便宜上不盡的當,有賺就好,過后不必思量,快快樂樂,身體健康。說完豐林林仰頭一笑,打了個哈哈。譚有亮這時對豐林林很是崇拜,覺得應該拜他為師,于是他突發靈感,提出了一個建議,他說,我們三人也要和那些畫家一樣,組建一個我們的“月圓會”,讓豐林林當會長。收到了東西,我們坐到一起來磋商討論,這樣就會少受損失,避免賣得便宜或出到了高價又錯過機會。說完譚有亮斜了一眼豐林林,接上說,就是不知道豐林林愿不愿意?豐林林馬上接嘴說,好哇!我當然愿意。豐高興也附和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也贊成。就這樣,三個人越談越起勁,天南海北談論了許多話題,豐林林和譚有亮到深夜才回家去。
兩人走在漆黑的夜色里,譚有亮問豐林林,你為什么說得那么清楚?他又不知道什么“月圓會”,什么鄧碧珊的。現在好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就是他想賣給我們,還會有便宜撿嗎。豐林林說,我說清楚了嗎?我下了判斷嗎?我還真的沒那個水平,不知道它到底是神貨還是鬼貨嘞。不過,這東西還真很有飚頭,說不定真能賣到二三十萬呢。譚有亮說,你不應該跟他講得那么清楚,糊弄著他買下來就好啊。豐林林說,你錯了,他會讓你吃下嗎?肯定不會的。他要等客人看過后,心涼了,沒有指望了,才會低價出手的。譚有亮說,客人都看過了,我們再買下它來,那還有錢賺嗎?豐林林的笑聲在黑夜里帶點陰氣,他說,客人也是人不是神。這種上了檔次的東西,沒有多少人見過,沒有多少人真懂的。不懂的人敢出大價錢嗎?到時候我們買下來放上一段時間,遇到了好機會,那錢就會像干旱季節的一陣大雨,悄無聲息地流到我們的田里。這話說得譚有亮心里癢癢的。
這個村子在古董行業當中已小有名聲了,廣東福建浙江有時北京的古董商人都會尋到這個小小的村子里來進貨。這天福建泉州就有兩個客人慕名前來,他們在村子里轉了一圈,買了幾個銅香爐和幾尊銅菩薩。譚有亮見了就叫他們去看豐高興的青花雙耳扁壺。但客人見了并不感興趣,價錢出得很低,這給豐高興滿滿的期待澆上了一盆冷水。后來譚有亮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豐林林。豐林林說,這幾個客人是收銅器的,他們根本不懂瓷器,自然就出不了價。又過了幾天,廣東汕尾來了兩個客人,說是專門來收陶瓷的。豐高興和譚有亮在村子里跟著客人走了很多戶人家,見他們只是買了幾件出土的陶瓷。譚有亮對客人說,我有件好東西,去看看么?客人來到豐高興家里后,把東西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透,并且兩人不停地交換見解。看得出來,他們對這個小壺挺感興趣的。但由于沿海濃重的粵語方言,只聽見唧里呱啦的像在說外國話,誰也沒有聽懂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譚有亮和豐高興拼命地介紹壺肚上粉彩魚藻瓷畫的作者鄧碧珊、“月圓會”、“珠山八友”、“巴拿馬國際博覽會金獎”等等。但客人茫然,好像沒聽懂說的是什么意思。當豐高興開價三十五萬時,客人大笑了起來,用帶著廣東特有的普通話說,我們不管什么七友八友,什么金獎銀獎,一個沖口破裂的小瓷壺,哪能值幾十萬。到后來,客人說這小東西的確小巧玲瓏,瓷胎潔白如玉,畫面也生動嬌艷,最終還是出到了一萬八千塊。意思是想帶回去試試,虧點錢也無所謂。對于這個價位,豐高興說不上欣喜,也談不上失望。譚有亮見客人出到了一萬八,心里暗暗佩服豐林林。這時候,豐高興問客人,有沒有加?客人說一分錢也不加,想賣就收錢,如果出門了,就不會再回頭了。豐高興看著譚有亮,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見。譚有亮說,貨是你的,自己拿主張唄。就在這時,兩個客人早就走出了大門,這場生意就這樣黃了。豐高興見他們走了,也沒有感到多大的后悔。豐高興的表情,譚有亮并沒有注意,他自己的心里,卻似無數的螞蟻在那里撓得找不著北了。
第二天,豐林林從外面回來了。譚有亮得知后,迫不及待地跑到了他家里,把廣東汕尾客人在村上的買賣情況如實地說了一遍,對粉彩青花雙耳扁壺的出價談得更加詳細。豐林林很平靜,他說,我掌握的情況比你還清楚。汕尾那地方來的客人,主要是做土瓷生意,其它的他們不會很感興趣。我不是說他們完全不懂瓷器,不懂會出到一萬八千塊錢嗎。這是因為他們那個地方,前去購買土瓷的人多,購買瓷器的人太少。客人少,自然價錢就難上去。從這一點來看,汕尾買陶瓷的人能出到近兩萬塊錢,那豐高興的這個東西,或許真的能賣過十萬也說不定。聽明白了么?譚有亮笑了起來,說,聽懂了。他略有思索后又問,汕尾人喜歡土瓷,那種沒什么釉面土里土氣的粗東西,有什么賺頭?豐林林說,當然有哦,沒錢賺他們來干什么。譚有亮不服地說,都是幾十塊錢一個,我們一村人都沒有注重去收它,除非偶然碰上手,也是極便宜才把它順帶收來。豐林林認真地說,你千萬別小看了土瓷,秦皇陵數以千計的兵馬俑被譽為“世界奇觀”。唐三彩價值也非常了得。我們這里人說的土瓷,實際上它的書面名字叫陶瓷。所以呀,你要記住,只有好東西才有前途。好東西留住幾件,放在家里又不要供它吃供它穿,以后碰上行家,那賣到的錢,你做夢也想不到的。錢放在箱子里,它又不會生兒子。
這個玩古董的村子充滿生氣,來來去去前來捉寶的客商絡繹不絕,可豐高興的粉彩青花雙耳扁壺卻一直都沒有賣出去。一天傍晚,譚有亮不期在村前的場子上遇到了豐林林,兩人又談起了豐高興那個扁壺的事。豐林林說,譚有亮,你對那只扁壺現在還有興趣么?如果有興趣,現在去,很有希望能把它弄到手的。譚有亮問,現在買來還會有錢賺嗎?豐林林說,當然。放上一段時間,我看定會賺錢,而且,很可能會賺到很多的錢。譚有亮很信豐林林,一股欲望沖上心頭,心里樂滋滋的,他在豐林林肩上拍了一下,說,走!
豐高興見他們兩人來了,和上次一樣,還是上茶、敬煙、請坐。寒暄了幾句之后,豐林林就問起了那只扁壺的情況。豐高興有點沮喪,說還沒有賣掉啊,最高的出了一萬八千。豐林林說,那可以呀。豐高興說,你說這是“月圓會”鄧碧珊的作品,可以賣到多少多少,所以,我就沒有賣喲。現在這價錢就怕是上不去了。豐林林雖是笑了,但看得出來,他有點不高興,說,生殺之權掌握在你自己手上,這不能怪我噻。我當時不是說過嗎,這東西到底是不是鄧碧珊真跡還是個問號。是,就有飚上去的希望。不是,那就另當別論了。豐高興自知理虧,所以他沒有再說什么了。屋里靜了下來。半天,譚有亮說,管它是誰畫的,這扁壺漂亮,放在家里玩玩我都喜歡。豐高興馬上接嘴說,喜歡你就買去吶。譚有亮說,一萬塊,你賣我就得。豐高興說,你也太狠了,客人出過一萬八,你當時也在場咯。譚有亮說,買賣一口風,這陣風吹過去了,它還得回嗎?豐高興想了想說,你如果真想要,我可以少點,但你也不能殺價殺得這么厲害。豐林林這時說話了,他問譚有亮,你真想要嗎?譚有亮說,合適我就要。豐林林又問,最高你能出多少?譚有亮說,你問問他,最低他想賣多少?豐林林轉頭看著豐高興。豐高興輕聲說,最少我也要賣到一萬七。豐林林問譚有亮,你最多出多少呢?譚有亮說,少了也買不下,我豁出去了,一萬五,賣我就去家里拿錢。豐林林對豐高興說,譚有亮是真心想要,這價錢出得可以呀,你就賣給他吧。豐高興自言自語地說,少兩千塊,太多了點。再說,我也沒放多長時間,也沒見過真正的瓷器客商。豐林林說,這樣,我做個中間人,你們加的加一千,減的減一千。買家虧本也不靠這一千塊。賣家就算賣掉便宜,也不在乎這一千塊。我們做古董這一行,就要有男子漢的氣度和膽量,你們說是不是?譚有亮說,好,我聽豐林林的。豐高興軟綿綿地說,既然豐林林說了,我還會去駁他的面子?豐林林就叫譚有亮回家去拿錢。譚有亮邊走出門邊說,我們“月圓會”內部也做買賣呀,是不是不太合適吧。豐林林說,沒什么不好,這種實際上的利益沖擊才可提高水平。轉頭他又對豐高興說,你把那只雙耳扁壺拿出來,我還想再欣賞欣賞一下呢。
這樁本村的交易就這樣完成了。
豐高興和豐林林是前后屋。譚有亮走后,豐高興拍開了豐林林的后門。豐高興在豐林林家坐了很久才回去睡。
第二天,豐林林把八千塊錢交到了譚有亮手上,這只雙耳扁壺就算是他們兩人合股盤了下來。
譚有亮和豐林林買來雙耳扁壺沒過多久,村子里就來了個專收瓷器的行家,豐林林把他帶到譚有亮家里。這是位廣東五華的客人,年紀在四十歲上下,長得帥氣,人也謙和,見面就笑,散煙,寒暄,一口的甜言蜜語,老哥老弟地叫著。說去年就來過貴地兩次,以后到景德鎮去了,專門尋找那些大畫家的后嗣,做起了名家字畫生意。他說那些大畫家的子孫,有不少承接先人事業,也成了當今的瓷畫高手。這些大家子嗣的作品,燒出來的各種瓷器,在市場上價格也賣得非常不錯。豐林林說,這件粉彩青花雙耳扁壺,就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后“月圓會”鄧碧珊的作品。那個魚藻圖畫得生動傳神,像活的一樣,屬稀世之寶,你見了一定會非常喜歡的。客人說,你拿出來看看吧,要看過了才會知道哦。豐林林叫譚有亮把東西拿出來,讓客人過過目。客人從譚有亮手上接過后,認真仔細地觀察,還拿出放大鏡來在落款處看了好一陣子。他神色嚴肅,表情認真,一副專業里手凝思默慮的表情。看過之后,人就回到了平常,滿臉的笑容,問,多少錢?豐林林說,你先說說這是不是鄧碧珊的作品?客人說,我是個儒商,不說假話;賺錢要賺良心錢,坑蒙拐騙的事我不干。這兩年我到景德鎮找到了“月圓會”也就是“珠山八友”這位鄧碧珊先生的后代。他的兒子鄧青蓮、鄧碧蓀,孫子鄧肖禹,曾孫鄧碧曾、鄧衛紅都成了景德鎮一代瓷畫名家。但是,在他們手上,我沒見到鄧公的真跡。他的晚輩不肯出示,我毫無辦法。至于這只雙耳扁壺,我很欣賞,非常喜歡。但我不敢一言九鼎,作權威性發言。但是,我看也八九不離十吧,不會差到哪里去。可沖口是個致命傷,價格就大大打了折扣,我看最多值個三四萬吧。豐林林有點失望地說,不至于吧,僅值這點錢,我還想賣個十五六萬呢。譚有亮一聽興奮極了,現在脫手,價錢就翻過一個跟斗了。坐在家中提豬崽過過簍,盡賺一萬多塊,去搶呀!但是,豐林林不愿出手,譚有亮只好隨他。心想,豐林林沉得住氣,也許這樣的人才會賺大錢。這個廣東五華的客人喝了半天的茶,拐彎抹角地說了許多話,終是沒能說服豐林林,還是沒有把這只雙耳扁壺買走。
豐林林熟悉鄰縣幾個跑地皮收古董的小販,五華客人就請他帶路,想去那兒碰碰運氣,這一走就是好幾天。在豐林林走后的第三天,又有個自稱姓張的客人進村來了,說是專玩明清瓷器的,只要東西對他的路,出價一定大方。譚有亮請他到家里來看這只扁壺,并對“魚藻圖”的作者吹捧了一番。張姓客人細心地觀察了好久后,坐下來悶頭喝了幾口茶,還抽了一支香煙,無論譚有亮問他什么,想和他說話,他都不做聲。然后他又拿起扁壺看了好一陣子,才問譚有亮,多少錢?譚有亮高興了,說,三十五萬。張姓客人說,這畫是不是什么“月圓會”鄧碧珊所作我不管,我出六萬,賣就點錢。譚有亮說,太低了點吧。這么有名頭的東西,只值這么點錢嗎?張姓客人說,我不喜歡擠牙膏式的講價,太沒意思了。我就是要一刀見血!如果用了最大的力氣還是不能把對方放倒,我無悔。譚有亮很為難,因為豐林林又不在,他做不了主,半天都不知道如何開口,場面沉靜了下來。張姓客人說,你這東西我可能是第一個看吧。你怕賣掉便宜對吧。我這人很豪爽也很講信譽,和我打過交道的人,都很喜歡和我做生意。這樣好了,你先給其他客人看看,無論出多少錢,我都加百分之十,一個月之內我再來。譚有亮聽了心里閃出了一個念頭,欣喜地說,好哇!一言為定。客人又加上一句,你我都不準食言,東西一定得留給我,我一定比別人加百分之十,你聽清楚了沒有?譚有亮高興地說,聽清楚了。然后就把客人送走了。
豐林林回來后,譚有亮沒有把張姓客人來過的事告訴他,更沒有把買賣的情況和出過的價錢說出來。兩個人坐在一起的時候,免不了就會討論起那個扁壺來。豐林林說,這扁壺雖然廣東五華的客人說得含糊其辭,但從他出價可以判斷,如果不是“月圓會”鄧公的作品,一只沖口的瓷瓶,他會出價三四萬嗎?這充分證明,畫作至少他認可了,是鄧碧珊真跡。譚有亮沒有說什么,只是笑了笑。豐林林說,我現在很想去湖南一趟,因為本錢有點緊,真的有點后悔了,當時出到了那個價錢應該賣掉。要知道,錢哪賺得夠?擱置本錢,耽誤了生意,也是一種損失啊。譚有亮知道豐林林新蓋了房子,身邊本錢不足,趁機問了聲,你現在準備多少錢可以出手賣掉呢?豐林林說,現在有廣東五華客人的價錢我就想賣了。譚有亮問他,你想賣?豐林林對譚有亮笑了笑,說,你本錢足,如果你愿意頂去,優惠點,三萬六就行。譚有亮也笑了,說,如果我賺了,你不后悔?豐林林說,賺錢是無疑的,但我不悔。你我是同村,現在又同是“月圓會”的成員,你賺了我高興。不過,做生意么,如果虧了,你也別怨我。譚有亮說,以前我總是跑跑地皮,從來也沒在村上買過誰的貨。今天我就到你這老虎頭上動動刀子,賭上一把玩玩看,虧賺都認了,決不怨你。豐林林說,玩古董就要有膽,沒膽賺不了大錢。像我這樣沒本錢有膽量也是白搭。民間有句老話,一人供一口,含飯就要走。一人供十口,拖鞋涉腳走,一人供百口,騎馬坐轎走。這就說明了一個道理:一個沒有膽量又缺乏資金的人,他發不了財,當不了官,就只能一輩子含飯就去賣苦力了。譚有亮聽過后大笑了起來,說,好吧,一言為定,我頂下了。就這樣,這只粉彩青花雙耳扁壺又以三萬六千元的價格轉到了譚有亮的個人手上了。
豐林林接過譚有亮的鈔票走出大門時,這兩個同是“月圓會”的伙伴一個在門里笑,一個在門外喜,都為自己的出色表演感到滿意,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在以后的日子里,同住一個村子,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相逢雖然喜笑顏開,但心里都在笑話對方:走著瞧,看看誰玩得過誰!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批批客人相繼來到村子里,譚有亮把他們引到家里來,都逐一看過了這只粉彩青花雙耳扁壺。但是,再也沒有一個客人愿意起手,出的價錢太低太低了。他們不是說扁壺沖口破爛,就說這是高仿贗品。言下之意,這是投機商人在景德鎮弄來的殺貨,誰吃下了誰倒霉。雖然如此,譚有亮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天天都在等待著那個姓張的客人來。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可那個姓張的客人連影子都沒見著,這讓譚有亮不得不焦急。時間一長,譚有亮心里漸漸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隱隱覺得好像是中了一個預先設好的圈套,后悔當初沒有慎重認真地考慮考慮清楚。但是,細細回想梳理一下這只扁壺的買賣歷程,又都是在情理之中,好像是自己多疑了。壞就壞在自己是個性情中人,易沖動,在頂下扁壺時,話說得過于強硬,沒給自己留有一丁點兒余地,現在對豐林林已無話可說了。這就弄得叫人吃了狗屎,還要對人說,這狗屎挺香。譚有亮真是火燒烏龜,悶在心里。
時間過去一年多了,譚有亮對扁壺已經絕望。一天,北京琉璃廠有位古董商人慕名來到了村子里。這人彪形大漢,談吐耿直豪爽,出價果斷大方,一個標準北方漢子的形象。譚有亮把他引到家里,拿出了這只粉彩青花雙耳扁壺,沒作任何介紹,雙手捧到了他的手上,只輕輕地說了聲,當心啊!彪形大漢伸出粗壯的手臂,接住了這只精致的扁壺,從容認真地看了起來。沒看多長時間,他就問價,多少錢?扁壺因為太多客人看過,譚有亮早就心冷了,已經不抱希望了。但是,這畢竟是打古董的生意,適當高點開價還是可以的,所以就說要賣十萬塊。客人馬上接嘴說,六萬。賣不賣?譚有亮心中大喜,說,你豪爽,我也干脆,九萬。客人說,壺口有裂我都沒說,我是誠心和你做生意。譚有亮說,“小溪釣徒”是“月圓會”鄧碧珊的印款。“月圓會”是“珠山八友”前身,這個你比我更明白,我也沒對你說吧。客人聽了有點急,果斷地說,這樣吧,一口價,八萬塊,賣就點錢,不賣我走人。譚有亮慌了,連忙笑著說,成!我就喜歡你這性格,痛快!愿你帶回首都賺個一百萬!客人哈哈大笑起來,三下兩下把扁壺收好,很快從挎包里取出八扎百元大鈔,交到譚有亮手中。說,你過過數。譚有亮看看都是銀行剛取出來的錢,一扎一扎包得緊緊的,還蓋有營業員的私章。他用手指彈了彈,又從中間抽出了一兩張來看了看,說,不用點數,我相信你。客人說,那我走啦。譚有亮說,發財去吧,走好。
客人走后,譚有亮感到自己太過激動了,當時也是怕點錢時間一長又節外生枝,所以就匆匆了事。現在事成了,他想了想還是認真地把錢鑒別了一下真假,清點了一下數目。還好,一切都沒有問題。譚有亮這時感覺頭上的緊箍咒終于卸了下來,心情特別的舒展,全身異常的輕松,快樂得像個小孩,一蹦一蹦地在屋子里跳了起來。
豐林林把從景德鎮弄來的高仿殺貨,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找了多人來捉弄譚有亮,結果呢,自己只得了一萬多的好處,而譚有亮卻賣給北京一只豬腦殼八萬。八萬真不是個小數目啊!這個古董商人,他真是傻子嗎?傻子敢千里之遙來到高手林立的南方?傻子能有這么大的家當?傻子能在京城開鋪坐店做買賣?這一連串的問號,豐林林對這款瓷壺的真假自己也開始產生了懷疑。但不管怎樣,譚有亮硬是賺到了一筆好錢。雖然難過,雖然眼紅,但也無話可說。豐林林獨自靠在藤椅上,不禁長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古董這玩意兒,真不知誰玩弄誰了?怪不得老話說人有七算,天有八算。發財隨命,富貴由天。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