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雛菊的夢

簡小扇

導語：她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仿若樹下長出一支柔弱卻堅韌的花，令他不好奇都不行。

【01】

談宋連著半月在自己的課桌上收到一束沾著雨露的白雛菊。

這些年他收到過帶著香味的粉紅色情書，象征愛情的紅玫瑰，親手制作的心形巧克力，那些滿含愛慕的小禮物令他的高中生涯充滿色彩，然而這只有在清明節上墳才會用到的白雛菊，令他的頭有點大。

他抱著籃球，將書包搭在肩上問前排埋頭做題的好學生：“你看見是誰送的花嗎？”

好學生轉身推推眼鏡，呆呆的模樣：“沒注意。”

他有些無奈，頭一次沒有將這束雛菊扔進垃圾桶，而是插在了書包的左側，往常放可樂瓶的位置。

雖已是高三緊要關頭，他每天下午下課還是會利用吃飯的時間到籃球場玩幾把，這個年紀的男生都喜歡一邊灌籃一邊耍帥，引得場邊圍觀的女生尖叫連連。談宋不能否認，自己也十分享受那種被圍觀和關注的感覺。

傾斜落日從樹影間斑駁一地綠影，他踩著穩而有力的步伐在光芒中一躍而起，滿分灌籃，伴著場邊尖叫帥氣落地，挑著唇角轉身時，目光被圍欄外的身影吸引。

這是他第四次在這個時間那個地點看見她。

操場外圍堆砌了一米高的圍墻，圍墻之上豎著欄桿，將車水馬龍的馬路和學校分割開來。而就在圍欄之外那棵冠密枝茂的香樟樹下，站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

她總是望著籃球場的方向，任夏風掠起她散在肩頭的長發，因距離太遠他并不能清晰地看清她的臉，可她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仿若樹下長出一支柔弱卻堅韌的花，令他不好奇都不行。

夕陽燒了半邊天，隊友紛紛穿好校服拽著書包在上課鈴響起前趕回教室上晚自習，而他灌下一瓶可樂，抬步朝她走去。

一步一步，一米一米，他離她越來越近，終于在隔著圍欄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

她雙眼彎成月牙弧度，襯著雪白肌膚，像夜晚月光照在雪頂之上。

“你好呀，同學。”

離得近了，他才看清她手腕處用一根黃絲帶掛著的公交卡，白色連衣裙柔順貼在她瘦弱身子上，晚風掠起半片裙角，她似在風中搖曳。

“你在這兒做什么？”

她微笑看著他：“看你們打籃球呀。”鈴聲響徹校園，她用溫柔嗓音提醒，“你該回去上課了。”

他一甩書包搭在肩上：“下次想看打籃球，先到這等我，我可以幫你借到出入證，讓你到里面來看。”

她搖搖頭，目光卻被他書包一側的白雛菊吸引，愣了一下，輕聲問：“這束花……”

談宋聳肩：“不知道誰送的，你要嗎？送給你。”

說著要將雛菊遞給她，她卻后退兩步，一張清秀臉龐越發透白，輕不可聞的嗓音響在刺耳蟬鳴中。

“不用了，我走了，再見。”

她離去的步伐有些快，片刻便消失在街口，談宋若無其事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之后幾天打球時他都會關注那個方向，可香樟樹下的白色身影卻沒有再出現。

今天是周五，打完球回到教室同學們幾乎都已經收拾書包回家了，課桌上不曾斷過的白雛菊果然又安安靜靜躺在那里。談宋站在門口偏頭看了一會兒，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不得不開始懷疑這是哪個討厭他的人為了咒他才天天上墳似的給他送白雛菊。

前排的好學生轉過身來，推了推眼鏡，露出一個柯南似的笑：“這次我幫你留意了，是個穿白裙子的女孩送的，我沒見過，不過清清秀秀，挺好看的。”

談宋愣了一下，腦中下意識閃過香樟樹下那個身影。

第三日是周末，整個校園顯得空空蕩蕩，談宋一大早就打著復習的旗號跑到學校，躲在教室的講桌下。他記得上個周一收假上學時桌上就有兩束微微干枯的雛菊，可見送花那人周末也是來了的。他蹲在講桌下玩開心消消樂一直玩到手機沒電，教室后門終于有了聲響。

他扒著講桌偷偷冒出頭，穿過滿教室堆疊成山的書本，終于看清站在他座位旁邊的人。

她穿著白色連衣裙，長發柔順地散在肩頭，盈盈一握的手腕處掛著用黃色絲帶串起來的公交卡，她捧著一束白雛菊，低頭看著空蕩蕩的座位，唇邊含著一抹溫柔笑意。

果然是她。

談宋突地站起來，大聲道：“你在做什么！”

她被嚇了一跳，白雛菊啪地掉在地上，花瓣碎在她腳邊，她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去撿，他已經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捏住了她的手。

“你每天都送一束花給我是想做什么？”在她抬頭的瞬間，他哼笑兩聲，“是在追我嗎？”

那張似雪如玉的臉此刻眼角緋紅，正錯愕望著他，好半天，她才掙開他的手站起來，將白雛菊放在課桌上，輕輕道：“這花不是給你的，是送給之前坐在這個位置的人。”

他會錯意有些尷尬，抓了抓頭發：“那他人呢？”

她垂下眼瞼，嗓音微不可聞：“他過世了。”

好吧，這花果然是用來上墳的，談宋有點發怵。

【02】

小南街最著名的奶茶店是轉角奶茶，談宋每次去都要排隊，她卻帶著他去了街尾十分冷清的喬克叔叔。

“這里的老板是周杰倫的粉絲，那幾年只要唱一首周杰倫的歌，他高興了還會免費送你奶茶喝。”

話語間，似乎對這里很熟悉。

談宋喝著她替他選的招牌奶茶，味道果然十分清醇。她卻只要了一杯白水，纖細手指捧著透明水杯，映出指尖瑩潤的光，望著粉色墻上稀稀疏疏的貼紙。

他戳了戳杯中珍珠，問她：“你以前也在這兒上學？”

她收回目光，笑意融融看著他：“兩年前，我從這里畢業。”

兩年前，他才剛考上這所學校。店內空調開得十足，她說話的聲音就像夏日散發清爽的檸檬香：“我叫白檸橙。”

他挑挑眉梢：“那你一定很喜歡吃酸的吧？”

她抿著嘴笑，露出頰邊淺淺梨渦：“我媽媽懷我的時候很喜歡吃檸檬和橙子，便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在今天之前，談宋從沒想過自己會跟一個陌生的女孩在飲品店喝奶茶聊天。他一向覺得女生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對學校里追求自己的人也敬而遠之，會跟著她來到這里，大約是好奇心驅使。

自己座位的前主人，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又和眼前這個女生有什么關系，他很想知道。

但探聽別人的隱私很不禮貌，他斟酌半天，終于想了一個比較好的理由：“那個桌位現在是我的，你應該把花送到他的墓地去。”

她捧著水杯的手指輕微顫抖，嗓音覆在光影里：“我不知道他的墓地在哪里，也不想知道。”

是不是只要不看見冰冷墓碑上他的照片，她就能日復一日欺騙自己他還活著？談宋覺得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他還在滿腹糾結怎么將安慰的話說出口，對面的女孩卻突然無聲流下眼淚，她垂著頭，瘦弱雙肩微微顫抖，一滴淚從下頜滴入水杯，啪的一聲，蕩開細密漣漪。

她將水杯放下，纖細手指覆上雙眼，壓抑的哭腔緩緩溢出來：“我們說好的，要上同一所大學……”

兩年前，和高中所有早戀情侶一樣，他們互相鼓勵，用彼此純潔又深情的愛支撐自己挺過沉重高三，約定考同一所大學，讀同一個專業。他們規劃了最美好的未來，現實卻給了她最殘忍的打擊。

高考結束，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讓那個充滿歡呼和期待的炎炎夏日成為她至今也難以接受的噩夢。

可生活還要繼續，她拿著通知書獨自踏入大學校門，而說好要陪她共度余生的人早已遠在天堂。

她口中的那所大學談宋知道，是國內能排上名的本科學校，就在距市區三小時車程的郊外。她每天下課都要坐三個小時的公交車回到這里，買一束白雛菊，送給她最心愛的人。

一個凄美而悲慘的愛情故事，在被時光掩埋兩年之后，被談宋得知。

太陽隱于云層之后，她拒絕了談宋送她回去的提議，他站在她往常愛站的香樟樹下，看著人行道對面的她踏上緩緩駛來的公交，透過窄小的車窗，她朝他露出淺淺笑意。

周一整天課程結束，談宋沒有再收到白雛菊，他有點不習慣。直到兩日后在香樟樹下看見她，他扔掉正要投籃的球，抬腿跑了過去。

她穿過柵欄縫隙遞給他一瓶綠茶，往日散在肩頭的長發用一根黃絲帶扎在頭頂，露出光潔額頭和一雙淡眉深眸。

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狀似不經意的語氣：“怎么不送花了？”

她將被風吹起的一縷黑發別在耳后，微微垂眼，美麗靜好的模樣：“你說得對，那個位置現在是你的，我不能打擾你。”

“我不介意的！”他脫口而出，看著她投過來疑惑的眼神，干咳一聲，看著地面小聲道，“每天都能收到花，挺開心的……”

她掩嘴笑出聲，身后經過派發傳單的人遞給她一張藍色傳單，她接過后墊在臺階上，靠著欄桿緩緩坐下來。而他與她背靠背，望著操場上活躍的少年，他們是那樣的青春飛揚。

“他以前，也很喜歡打籃球。”

她輕輕開口，干凈清澈的嗓音，帶著檸檬香，在綠影夏風中飄進他的耳朵。

【03】

他是校籃球隊的主力，高高瘦瘦，彈跳力十足，總是能輕易攔下對方的投籃。

他能寫一手漂亮的行書，班級里凡是要畫黑板報亦或填寫邀請函宣傳單，都會落到他頭上。

他不愛說話，喜歡上課時睡覺，被老師點名批評也是垂著眼冷冷清清的模樣。

他總是形單影只，對周圍的議論和關注視而不見，執著而沉默地做他自己喜歡的事。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注意到不愛吃早飯餓到胃疼的她，會在第二節課下課后去小賣部買來面包和牛奶給她。在塞滿課本的書桌里備著胃藥和感冒藥，在她經常胃痛或生病時第一時間遞給她。在老師責罵她字寫的難看拉低作文分數后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筆教她練字。

他是何時喜歡上她，又為何會喜歡她，他從來沒說過，可他對她的那些關心一點一滴滲入她的生活，終于讓她陷入愛里不可自拔。

“他打籃球的時候，我就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買一瓶綠茶，一包心相印。”

談宋在她的回憶中抬頭看去，似乎看見人來人往的籃球場旁，綠樹掩映的臺階上安靜坐著長發白裙的姑娘，她溫柔彎著唇角，眼底光芒璀璨，卻只倒映他一人模樣。

上課鈴打破安靜時光，她撣撣衣裙站起來，朝他揮手：“你該回去上課了。”

他捏著綠茶的手緊了又緊，終于說出口：“明天下午放學，我請你喝喬克叔叔的奶茶吧？”

她愣了一下，雙眼如月牙：“好啊。”

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課，談宋提前來到奶茶店，這里一如既往的冷清，十分有個性的老板正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并不打算招呼店里唯一的客人。

談宋在店里轉了一圈，目光看向墻上的貼紙。那些花花綠綠的貼紙孤單地貼在粉色墻壁上，并不那么和諧。他一張張細看，終于在其中看見一張字跡十分漂亮的留言。

手中的鉛筆在紙上來來回回，我用幾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誰。

漂亮的字跡之后，是不太漂亮的筆跡回答：我是你的秋刀魚。

是周杰倫《七里香》的歌詞。

談宋看著那張貼紙，似乎看見光影斑駁的午后，他們在這個奶香彌漫的奶茶店寫下對彼此的情話，他們牽著手將貼紙貼在墻上，相視一笑，縱世間萬般美景，眼中唯你一人。

已是初秋的天氣，淡青天空落下微雨，白檸橙撐一把紅傘漸行漸近，像秋枝枯葉片片凋落，枝頭卻端端開出一朵妍妍紅花。

“老板，一杯招牌奶茶，一杯白水。”

她踏入店門，撞響門口紫羽風鈴，朝談宋露出一如既往溫柔笑意：“等很久了嗎？怎么不點奶茶？”

她在他對面落座，或許是天氣原因，她的臉色比前些時日愈發雪白，唇角攢著的笑卻十分艷麗。他看得入神，答非所問：“你怎么不喝奶茶？”

她接過老板送上來的白水：“太甜了，不喜歡。”

談宋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小時候還患上過多動癥，讓他規規矩矩地坐幾個小時簡直就是折磨。可自從遇到她，他總是能在她干凈的嗓音中安靜下來，聽她悲傷又幸福地回憶與那個男生的過去，像在看一出只有聲音沒有畫面的黑白電影。

他開始迷戀上這種感覺。

白檸橙每天下午都會出現在香樟樹下，一瓶綠茶一包心相印，隔著柵欄遞進來，看著他仰頭喝下，唇角有滿足的笑。

他知道她只是在他的身上尋找心愛之人的感覺，卻仍忍不住別扭詢問：“干嘛每天都給我買飲料。”

她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又好像透過他看著其他人：“你總是買可樂，喝多了對身體不好，還是喝我買的綠茶吧。”

他把玩著瓶蓋，隨即一蹦三丈：“再來一瓶！中獎了！”

她掩嘴輕笑，往日總是愁緒萬分的眉眼也一點點松開，露出明媚笑意。

【04】

往年的寒暑假是談宋最期待的時候，可今年寒假他卻足足一個月都不能見到白檸橙，這令他感到難過。

放假的前一天，他約她到喬克叔叔喝奶茶，老板已經很熟悉他們，偶爾會同談宋開玩笑：“幾年前也有一對男女總愛到我的店里來，男生和我一樣，特別喜歡JAY，還寫了歌詞貼在墻上。”

談宋知道老板說的是誰。只可惜老板沒認出來，如今又常光臨的這個女孩，就是兩年前的那個女生，只是陪在她身邊的人不一樣了。

他奢望寒假也能見到白檸橙，裝模作樣擺出幾本高考習題：“我好多題都不會做，你能幫我補習一下嗎？”

她笑瞇瞇接過習題翻了一遍，做出無奈表情：“我已經畢業兩年，什么都忘了。”

他抓耳撓腮半天也沒能想出更好的借口，索性開口道：“過年我能來找你玩嗎？我帶你去看籃球賽，還有錦山的七里香！”

她面色僵了一下，輕輕搖頭：“七里香冬天不開花的。”他想帶她走出那個噩夢，可她陷得太深，根本不愿離開。

離開時，談宋顯得垂頭喪氣，看著她踏上公交，手腕處的黃絲帶在風中飛舞。

這是一個注定難熬的假期，父母給他報了補習班，他頭一次沒有拒絕，一改貪玩本性，認認真真學習起來。真是神奇，只要想到那個瘦弱的白色身影，再累他也能咬牙堅持將習題做完。

如果他能在同一所大學遇到她，她一定會很高興吧。

天落下大雪那日，從補習班出來的談宋突然心血來潮想回學校看看。街上行人匆匆，他撐著傘慢悠悠走到學校附近，曾枝繁葉茂的香樟樹落了滿地黃葉，白雪堆積在枯枝上像開出一朵朵白絨球。

一眼看見樹下那個身影時，他以為花了眼。揉了半天，她依舊靜靜立在那里，白色羽絨服包裹著她瘦小身子。他踩著無聲步子走近，看見雪花落在她的發鬢眉間，清秀臉頰被凍得通紅，清澈雙眸卻帶著笑意望著空無一人的籃球場。

他握緊傘柄走近，不算溫柔的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扯到了傘下。她毫無準備，被扯得一個踉蹌，撞進他的懷里。他的手環過她的腰，逼得她與自己緊緊貼在一起，垂頭就能吻到她的鼻尖。

她無措地仰頭望著他，而他咬牙切齒：“你在這里站一輩子他也不會出現！”

她本就雪白的臉龐霎時變得更加蒼白，一雙薄唇顫抖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更緊地抱緊她，湊到她耳邊：“他已經死了，死了兩年了。檸橙，接受這個事實吧，不要再做夢了。”

明明那么瘦弱的她，卻在此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把將他推開轉身就跑，他怒喊幾聲她的名字，扔了傘拔腿追過去。

終歸他是籃球健將，片刻便追上她，而她不顧紅燈亮起依舊頭也不回地往前沖，他氣得跳腳，看見她在車流中穿梭想也不想就追上去。

車鳴在耳邊乍響，她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小鹿進退不得，身后有人不停在喊她的名字，她像身處夢中茫然回頭，看見高大男生朝她跑近，而旁邊一輛貨車毫不減速沖過來。

那一晚的畫面像一陣寒風從眼前掠過，她尖叫一聲，猛地朝他撲過去。她撞進他懷里，雙手緊緊攬住他的腰，兩人一同倒地，滾在了人行道旁。

綠燈無聲亮起，車輛都緩緩停下來，他緊緊抱著懷中的她，氣得發抖：“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一滴冰涼眼淚落在他的頸間，她抬起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嘴唇擦過他側臉，哆哆嗦嗦湊近他耳邊：“對不起，阿左，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

蒼茫大雪紛揚而下，他跪坐在雪地間，聽著懷中姑娘斷斷續續回憶那晚的畫面。畢業聚會，喝多的兩人不知為何吵起來，女孩推開他跑遠了，他在原地站了許久終于還是不放心她追了過去。車流不斷的馬路邊，他追上她想帶她回去，兩人爭執之間，貨車飛速而來，他將她推向人行道，而自己倒在車輪之下。

是她親手將他推向了死亡。

他希望她能走出這個噩夢，可他不知道，這個噩夢是由她親手制造。終其一生，她也將沉溺其中，受盡折磨，永不解脫。

寒假結束后的第一次模擬考，談宋上了二本線，老師欣慰不已，想將他的位置調到前排卻被他拒絕。他仍坐在靠近后門的位置，卻再也沒有收到過白雛菊，也再沒見過送花的那個女孩。

逼近高考，學習氣氛越發壓抑，他已經很少去籃球場打球，可他依舊習慣每日去圍欄前等一會兒，他看著空蕩蕩的樹下，仿佛能體會她往日站在那里等待的心境。

他開始一個人去喬克叔叔喝奶茶，在墻壁貼上寫著留言的貼紙。真是奇怪，他明明對她一無所知，明明知道她對他的注意只因為那個男孩，他仍無法抗拒地喜歡上她。

清明節假期的時候，談宋做了一個決定，他去了墓園，尋找那個男孩的墓。

他買了一束白雛菊，花瓣沾著晨露。往日冷清的墓地今日人來人往，哭泣和煙味充斥其間，天空落下微雨，讓他想起那句詩。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在這里遇到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她說過，她不知道他的墓地在哪，也不想知道。他順著道路一塊一塊細看墓碑，已臨近落日，終于看見冰冷石碑上貼著的男孩照片，他的名字叫林左。

他想，這就是他了。

他將白雛菊放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直到身后傳來一聲詢問：“你是，阿左的同學嗎？”

他回過頭，看見一個短發女孩，她捧著白玫瑰，一雙通紅的眼正疑惑地望著他。

他點點頭，女孩朝他笑笑，將白玫瑰放在碑前，靠著墓碑坐下來，手指卻撫上照片上男孩的臉，眼角滑下一滴淚。

他又想起白檸橙。若是她來到這里，會比誰都哭得厲害吧。

女孩哭了很久，墓園里的人已經漸漸散去，他終于開口安慰：“別難過了，逝者已逝，節哀順變。”

她捂住眼，顫抖的嗓音散在風里：“兩年了，我還是忘不了……都是我的錯，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他一時有些迷茫，問她：“你是林左的……？”

她抬起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女朋友。”

談宋愣在原地。她是林左的女朋友，那白檸橙是誰？

她似乎也想到什么，蹙著眉頭：“你是阿左的同學？我怎么沒見過你？我和阿左初中高中都是同學，他的朋友我都認識。”

談宋不知該如何回答，尷尬了半天，恍然想到什么，摸出手機找出白檸橙的照片遞給她看：“你認識她嗎？”

那是他偷拍她的照片。樹下的白裙女孩，靜靜望著某個方向，目光執著而充滿愛意。

她看著照片想到很久，不確定地問：“是……白檸橙嗎？高中的同班同學，我和她不算熟。”

談宋收回手機，看著濺起雨霧的墓地，嗓音有些僵硬：“她和林左呢？”

女孩搖搖頭：“他們更不熟。”

【05】

一直到高考結束，談宋如愿以償考上白檸橙所在的大學，他仍沒有再見到她。

那個像白雛菊一樣純潔的女孩莫名其妙地出現，又毫無預兆地消失，猝不及防撞進他的心里，防不勝防拿走他的愛情。

很多時候，他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遇到過她。

整個炎熱的暑假談宋都躲在家里玩游戲，那張他曾經期待無比的大學通知書如今也引不起他絲毫興趣。

朋友拖著他出去逛街的時候，暑假已經過了一半。

夏日天氣難得陰涼下來，層層浮云遮住艷陽，空氣卷過一絲清涼的風。他百無聊賴走在街上，一副懨懨模樣。

派發傳單的工作人員熱情地迎上來，遞給他一張傳單：“同學你好，關注自閉癥病人，讓世界充滿愛，請你看一下。”

接過的瞬間，他看見工作人員手腕處有一根黃絲帶，在風中飄揚。

他愣了一下，一把拽住黃絲帶，語氣有些急迫：“這個絲帶是什么意思？”

“黃色是溫暖的象征，代表我們對自閉癥病人的關懷。若是你在街上看見手腕處戴有黃絲帶的人，證明他是自閉癥患者，需要你的關懷與愛心。”

腳步一陣踉蹌，他想起她手腕處用來串公交卡的黃絲帶，無論什么時候，他從未見她取下過。

自閉癥患者？

那樣愛笑而溫柔的女孩，對他講訴凄美愛情故事的女孩，帶他去喝奶茶的女孩，竟然是一名自閉癥患者？

他覺得不可思議，問清楚治療院所在地之后，攔了車飛奔而去。

建在半山腰的治療院寂靜而偏僻，前臺醫護人員登記了他的個人信息后，將他帶到了一處病房外。

透過透明的玻璃窗，他看見坐在病床上的女孩。她穿著條紋病服，長發柔順散在肩頭，正翻看一本書，手腕處的黃絲帶隨風而舞。

醫生的聲音有些嘆息：“她不僅有自閉癥，還患有嚴重的臆想癥，在這里住了兩年。半年前本來已經出院了，過年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又犯了病，被家人送了過來。”

他捂住嘴，高大倔強的男子漢，頭一次這樣難過地流下眼淚。

兩年前，林左去世的時候，她便被送進了治療院。她將自己幻想成那個與林左相愛的姑娘，她這樣自欺欺人得到林左的愛，卻同樣要背負他死亡的愧疚。

半年前出院后，她開始送白雛菊到他的座位，祭奠死去的愛人。她從香樟樹下經過時看見少年們活躍的身影，不自覺駐足觀望。

她愛上那個冷冷清清的男孩，卻只能看著他將所有關心和愛給另外一個女孩。直到高中畢業，直到她追著他們來到馬路邊，親眼目睹那場奪走他生命的車禍，她終于徹底崩潰。

林左愛的那個人不是她，林左送早飯的對象不是她，林左一起喝奶茶寫歌詞的人不是她，給林左送綠茶和心相印的人也不是她。她只是這場愛情中的旁觀者，一個直到他死也沒能將愛說出口的可憐女孩。

他蹲在地上，捂住澀澀發疼的胸口，頭一次體會到難以言喻的悲傷。

醫生說，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過話，每天安安靜靜看書寫字，好像整個世界只有她一個人。談宋翻看了那幾本被她寫滿的本子，那是《七里香》的歌詞。

是不是在某個午后，她像個可憐蟲一樣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看著心愛的男孩和別人坐在奶茶店握手執筆，心里的難過像水一樣溢出來。等他們離開后，她邁著沉重步伐走向奶茶店，看清墻上貼紙的內容，捂著嘴輕輕哭出聲來？

那個可憐又可笑的姑娘，他多想擁她入懷。

【06】

去花店買花時，賣花的女孩說白雛菊的花語是圣潔。他挑了一束沾著晨露的雛菊，去了治療院。

他推開緊閉的房門，看見她垂頭坐在病床上，長睫毛在眼瞼覆了一層陰影。她并沒有抬頭，就像醫生說的，她活在只有一個人的孤獨世界里。

他將那束白雛菊遞過去，她終于緩緩抬頭，看見他笑得燦爛：“送你的花。”

她愣了一下，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終于緩緩攢出一絲笑意，動了動嘴唇，極啞的聲音：“談宋，好久不見。”

看，她還記得他。

他笑得越開心了，掏出錄取通知書給她看，嗓音帶著少年飛揚：“我去學校報名那天你陪我一起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去這所學校上學嗎，我花了很多時間努力學習，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厲害吧！”

她看著他，又看了看散發清香的白雛菊，眼睛彎成月牙，點了點頭。

“好呀。”

他覺得鼻頭有點酸，微微傾身擁抱了她。他的唇貼在她的耳畔，是溫柔又深情的嗓音：“檸橙，夢該醒了。忘掉白雛菊和綠茶，忘掉不屬于你的愛情，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邊，一直都在。”

她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良久，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伸手擁抱了他。

責編：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