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風塵

彭九戒

世界上最痛的痛是別離。

一，

那天，黃昏，開始飄起了白雪。

時隔一年，我們最后的一個大學聚會，就在今晚。

我們沒有選擇燈紅酒綠的公眾場合，而是回到了大學校園，借用一間課室，稍作布置，作為我們作別大學時代的最后一聚。

大四各奔前程，或實習或奮斗，一年之后，大家都好像有點兒不同，似乎一下子就成熟起來了。

或者說，都變得更有人情味了。

也只有稍微體會過真正闖蕩社會的辛酸，人們才會懷念在學校里那些單純的小美好。

比如愛情。

聚會沒有確定一個開始的時間，大家都陸陸續續而來，而我一直悄悄關注著她有沒有來，她叫小曼。

一年沒見了，整整一年，甚至都沒有聯絡。

一年這么長的時間，長到可以讓我們都忘記很多東西，比如是誰遇見誰，是誰愛上誰，是誰離開誰。

現在又是誰想著誰呢。

教室里的人慢慢開始多了起來，大家有說有笑，喧鬧不止，比起各種實習工作中的言不由衷，這里什么都能說。

雖然笑著，但也不代表快樂。

或許大家都意識到，這是最后一聚，踏出這里之后，每個人都會面臨著各自不同的事情，而從前混在一起無憂無慮的生活就會遠去，永遠。

這可能是作別青春的一聚了。

然后我終于看到，小曼來了，和她的閨蜜一起過來的。

即使姍姍來遲，至少她還是來了。

從很遠很遠的南方，回到這個并不屬于她的城市。

她還是掛著一貫美好的笑容，仿佛這一年的時間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么，她還是那個充斥著陽光，迎風吟唱的女孩。

她的目光掃過全場，我眼神閃爍躲避了一下，并不知道她的視線有沒有停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我在閃避什么，雖然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卻仍隱約有一絲害怕。

她找了一個比較空的地方坐下。

我看了看她，好多思緒涌上心頭。

這樣的雪天，思緒有點哀涼，我看了看窗外，想起上次下雪的時候，我還和她一同走過那條上山的路，那時候天氣很冷，但是手和心都很暖。

我站起來，倒了兩杯果汁，慢慢走過去，一杯遞到她前面的桌子上，一杯放在旁邊空位。

她沒有抬頭看我，卻露出好看的微笑。

我默默坐在她身旁，兩個人卻始終沒有交談。

教室里，大家或歡聲笑語，或低語淺談。

窗外，一些細小的雪花飄在后山，落在樹葉上，憂傷地開滿山崗，等待青春散場。

二，

我記得我和小曼去看過一部電影，講的是一段古老的戀情，石板橋，老城角，躲避各種兵荒馬亂，在黑暗的歲月里，為年輕而歌唱。

而那時候的我們，也是一段戀情，而且我們都有著很大的決心，我們會伴隨著戀情，一起慢慢變老。

熱戀中的人總是決心很大。

看完電影，我們牽著手兒散步回到學校，那夜的月色如流水，緩緩劃過兩人的歲月年華。

經過校園池塘的時候，我和小曼決定坐在堤岸逗留片刻，看看月亮，聊聊天。坐在石頭砌成的厚重河堤上，兩人把腿伸到水面輕輕搖擺，浪漫得忘記了是否安全。

池塘上倒影著朦朧的月光，旁邊飄著小曼的輕聲細語，我常常回憶那個景象，那畫面一定非常，非常漂亮。

她問我：“如果我的鞋子掉下水了，你會幫我下去撿起來嗎？”

我想也沒想就回答：“當然了，我會為你撿起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小曼得意地撅起嘴。

我輕輕吻下去。

所有月光，都隨著我們的戀情，溫柔地蕩漾。

三，

而現在，我還能坐在她身旁，其實已經有點慶幸了。

即使我倆始終沒有開始交談。

這讓我想起了我們玩過的一個游戲，規則是誰先開口說話，誰就輸，我每次都輸。

每一次都輸。

而且，我也愿意輸下去。

我輕輕地開口問：“這一年，還好嗎？”

她嘴角勾勒出一絲好看的漣漪，反問道：“你呢？”

她既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讓我的主動詢問變得毫無意義。

還是這么小任性。

“很好”——我回答道。

“那我也是”——她調皮地，幾乎是搶著回答。

我幾乎忘了，我們曾經歷過一個非常難過的時期，仿佛時間又回到我們相戀的日子，她不經意可愛的小任性，帶我回到了從前。

去年情人節，天氣特別的冷，我們有一個非常浪漫的約會，她比平時遲到了一點，我等在她的宿舍樓下，寒氣逼人。

可是卻不冷，有些東西支持著我，我知道我會沐浴在里面，由內而外，會有暖暖的溫度。

小曼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一頂可愛的棉麻帽子，還用圍巾把自己嚴實地圍了起來，貼著嘴唇，若不是那雙水靈的眼睛，我都要認不出她來了。

我哈哈大笑，嘲笑她的怕冷。

她也躲在圍巾后面呵呵地笑，說自己是個雪娃娃，好怕冷。

我們散步出去，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小曼有點不對勁，她努力提起精神來，卻顯得更加沒有精神，她的話里面帶著興高采烈的情緒，然而聲線卻不經意間有點兒無力。

我問：“你怎么了？好像不太對勁？”

她呵呵地笑著回答：“沒事呀，情人節，和你一起過嘛，我有點小開心?！?/p>

我停下腳步，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她。

小曼也停下腳步，眼神里透著一種光。

我說：“來。”

然后我就湊過去，笑瞇瞇地，用手去碰她擋住半張臉龐的圍巾。

她有點兒想要阻止我，可是我并沒有讓她得逞。

然后我的手碰到她的臉頰，好燙！

我愣住了：“你怎么？發燒了嗎？”

小曼的表情頓時變得楚楚可憐，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了，他嘟囔著嘴巴說：“我沒事，我想和你去玩?！?/p>

我看著她，心疼不已。

我說：“你肯定是發燒了，你自己也知道對吧？你該回宿舍休息啊！不然病重了怎么辦？”

她還是嘟囔著嘴巴，略帶嬌氣地說：“今年，說不定是我們在學校的最后一個情人節了，人家想和你一起過?！?/p>

我心都快融化了。

我信誓旦旦地說：“傻瓜，我答應你，明年也和你一起過，好嗎？”

她的眼里閃爍著什么，偏偏我沒有讀懂。

我湊近點，再湊近點。

嘗了一下她的嘴唇。

然后假裝吃驚的：“好燙哦！”

她“咦”地一聲推開我，臉上帶著羞怯。

我伸出手：“我們回去吧?！?/p>

她也伸出手。

四，

那是個沒能完成的約會，而且至今未能完成，從去年的五月開始，我們分道揚鑣，直到現在，情人節都過去兩個月了。

大學的最后一個情人節。

我果然沒有能完成當時信誓旦旦的承諾。

一如她當時的擔心。

聚會開始瘋狂起來了，同學們開始喝啤酒，開了一支又一支，冷冷的天氣，仿佛只有熱鬧的情緒能夠幫我們取暖。

我對小曼說：“要出去走一走嗎？”

外面正在飄著雪。

實在不是一個什么好建議呢。

但是小曼卻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我們在逐漸變黑的夜色，以及同學們吵鬧的掩護下，悄悄走出了教室門。

小曼在前面走著，我緊緊跟在她的身后。

校園已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小曼的聲音輕輕飄過來：“你不想問問，我這一年做了些什么嗎？”

我壓低聲音：“你說你很好，就夠了。”

她一直往前走，我思緒萬千。

然后不知不覺，我們竟然走到了校園的池塘邊，那是一個，我們擁有很多回憶的地方，好的，不好的。

她停了下來，我也停下腳步。

上一次我們一起到這里來，還是在去年的五月份，也是我們今天之前最后的一面。

那時候，年級已經停課了，所有大三的學子都面臨著一個將來：何去何從。

就在那個時候，我們才發現，我們都是那種想要回家鄉的人，她希望我跟她一起去四季如春的南方，我希望她陪我回大雪紛飛的北方。

臨別前的一個晚上，我們看似平和，看似理解對方的感受，尊重彼此的選擇。

可是我知道，至少我的心里，難受得像刀割一樣，我希望她心里不要太難過，可是如果她不難過的話，我卻會變得更加難過。

寥寥數語，只為避免過多話語的言不由衷。

我們就在這個池塘邊，她還是問我：“如果我的鞋子掉下水了，你會幫我下去撿起來嗎？”

她低著頭，好像不愿意抬頭看我，抑或是不想被我所見。

我沉默，然后輕輕地回答：“不會?！?/p>

我看見她，仿佛輕輕顫抖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頭，有淚從眼里流出來。淚水不經意掛在發梢，那是我一輩子，最初最初的迷惘。

我也忍不住眼眶發熱：“我不會幫你撿，我會把我的鞋子給你?！?/p>

她咬著牙，一下子抽泣了起來。然后，就在我的眼眶也模糊不清的時候，我看到她轉身的身影，我伸出手，卻拉不到她。

一直固執的以為面對什么事情我都能夠坦然地微笑，可是，終于在她轉身離去的一剎那，我淚如泉涌，不可抑制。

這是，過往的幸福嘲笑著心中的疼痛。

那個瞬間我才懂，原來，世界上最痛的痛是別離。

五，

而如今，我們在這個感觸萬千的地方，靜默無言。

或許我在回憶的，也正是她在回憶的事情。

然后她突然說：“我過得不開心，不好?！?/p>

我幾乎是搶著說：“我也是?！?/p>

眼睛又有點兒癢，今天，回憶得太多，太多了。

她回過頭來，低著頭看不到表情，用柔和的語氣問道：“如果，我的鞋子掉下水了，你會幫我下去撿起來嗎？”

我看著她，細小的雪花飄傷了我的眼。

我的回答還是：“不會?！?/p>

她微微抬起頭，感傷的眼里，是舊時候的淚滴。

她的表情開始有點兒難過，有點兒欲言而止。

我漸漸看不清她的臉龐，雪不大，可是眼里卻模糊了，我果然還是，回憶得太多了。

我接著說：“你不需要鞋子，我會背著你走……我想背著你走……”

淚水決提。

她用雙手重重地往我胸口推了一下，帶著哭腔責備：“一年前你怎么不這樣！”

我后退了一步。

我想做點什么，可是小曼她卻又突然轉身而去。

我愣在雪中，看不見前方。又一次，我伸手出去，還是沒有抓到任何東西。

又一次，我讓自己心里的一片東西，丟失在我的視野里。

六，

然后，我整個人都迷失在風雪里了。

或許作別一年之后，我不該這么多愁善感，或許應該變得更加成熟，可是我抑制不住自己后悔的心，因為這一年來，沒有一天，我不想著她。

而且，我想知道，她是否也是和我一樣。

我總以為，在最初的地方，有一個最原來的我，就也會有一個最原來的她。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對的，但我平生第一次，那么想要告訴她我的感受。

我不想未來的某天只能回憶，我不想各自上路經歷曲折，我不想等到某一天，我們彼此都，不得不選某個人相濡以沫，度過一生。

我不要那樣的未來。

我想要回到過去，回到一年前，兩年前，回到我們還是擁有歡聲笑語的那段記憶里，我想要緊緊抱著她，我不要分離。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沒有完成的承諾，在那個愛的年紀，沒能唱給她的歌曲。

這一切，都會讓我的一生中，難以追憶。

風雪還在飄，打濕我的臉。

我不想回教室，狂歡的氣氛會讓我顯得格格不入，我不知道小曼是否已經回去了，而我，穿過徐徐飄落的雪花，漫無目的，腦里和眼里都是一片雪白。

我想起一個地方，在校園的某處，有一個地方。

那是我和小曼初次相識的地方。

一棵樹，樹下還有一些珍貴的回憶。

那才是最初的地方啊。

當我看到她的背影，在大樹下靜靜抽泣的時候，忍不住潸然淚下。

果然，她也是和我一樣。

這里有一個最原來的我，這里也有一個最原來的你。

這風塵，我們永遠都放不下。

我走過去，從身后摟住她。

她抽泣著說：“南方不好，沒有你在，那里也大雪紛飛?！?/p>

我哽咽著說：“北方也不好，沒有你在，也是四季如冬?！?/p>

這一次，我抱得很緊，她無處可逃。

責編：陳四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