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和我在兩個世界。”
“什么意思?”
“你經常對著我看不見的東西說話,好像自言自語,可你是在交流……和什么人?”
娜塔莎沒有回答,只是盯著面前香氣四溢的咖啡,凝視上面漂浮的白沫,還有一個小小的漩渦。此刻她不想喝咖啡,只想點支煙,但古麗安不喜歡煙的味道,所以她從離開東歐后就再沒抽過。
“為什么問這個?”沉默半晌,娜塔莎終于艱難地開口。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如果當初我更了解你的話,可能不會有今天……”古麗安欲言又止,不停地用手摳著皮包肩帶,看得出她和娜塔莎一樣,內心糾結難解。娜塔莎留意到她脖子上還戴著那條紅銅的鏈子,那只她們一人一半的吊墜。
“我和海文要結婚了……”古麗安突然說道,“大概就在國慶節之后……”
跟我講這個干什么?媽的!娜塔莎體內有頭憤怒的狼在咆哮,但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強迫表情從臉上退去,像強行抵制大海的潮汐。
“那很好啊。”她說這話時覺得嘴里一陣苦澀。真蠢。“你們有很多事要忙了……”
“你會來嗎?”古麗安問。
“我討厭……政治家。”特別是那個騙走你的家伙!
古麗安的神色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怎么樣,但她眉宇間的憂慮加深了,從她們之間最后一次爆發爭吵起,娜塔莎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見她笑過了。
她跟古麗安完全是兩種人。她是冷酷無情的殺手與雇傭兵,而古麗安卻是耶魯大學的學生;她在戰火紛飛的國家長大,而古麗安從小則在高等知識分子家庭的溫室里成長。她們的喜好、思想根本不是一個類型,可以談論的話題更是隨時間推移越來越少。娜塔莎在薩布雷恩武裝部門的工作總免不了殺戮與危險,古麗安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但娜塔莎除了殺人的技巧之外,不會別的任何東西。同樣,古麗安喜歡的小提琴音樂會和文藝電影,娜塔莎是一點都提不起興趣,對于習慣了直截了當的她來講,一群矯情的演員和音樂家簡直就是白癡。
最初的激情過后,摩擦和沖突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漸顯露,像花圃里瘋長的雜草。她們多數時候是各自獨處,在沉默中漸行漸遠。
一開始兩人都沒把這當回事,可有些問題,不去理會不代表它們就不存在。日子里開始有分歧與爭吵,終于化成分隔彼此的鴻溝。而就在那個時候,海文·特普埃出現了,他的安慰與關懷正是古麗安所需要的。
懸崖邊的輕輕一推。
娜塔莎起初倒是蠻冷靜,她知道分手的一天總會來臨的。古麗安把自己從動蕩貧窮的東歐帶到平和富裕的國度,而且給了自己最真心的愛,自己沒有任何怨恨她的理由。可是在真正分手后的第三天夜晚,她一個人在陽臺上看星星時,突然莫名其妙地發現星光變得模糊了。
臉上有冰涼的東西滑落。
她是個連悲傷也沒法正常表達的人。
“和你交談的,那個我看不見的人,他是誰?”古麗安突然回到之前的話題。
“這不重要。”
“你告訴我。”古麗安會固執到令人詫異。
“一個殘影罷了……很久以前的記憶。”她盡量用輕描淡寫的態度敷衍著。這種事說了也沒用,跟任何人講都沒用。幻覺里的惡魔是只屬于她的詛咒,午夜十二點的子彈,被狼崽殺死的老狼。
“答應我,你去找心理醫生看看,不要……困在以前的夢里,好不好?”古麗安把手按在娜塔莎發涼的手背上,力度與語氣都很堅持,后者微微吃了一驚,想把手抽回來,身體卻僵硬如石。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法和其他人接觸,特別是異性。過去發生的那些事令她把對旁人的抗拒和排斥刻進了骨子里。
除了古麗安。
古麗安的觸碰還是如過去那樣,纖細溫暖。
“……我答應你。”娜塔莎的聲音和嘆息差不多。
這就是她們的最后一次見面。
一點讓人開心的東西都找不到,留下的只有悲傷和失落……她的生命里充斥著這類東西,她還以為自己早就不會被它們傷到了。
狼是不會哭的,但狼也不會被愛。
娜塔莎一度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撕裂開來,冷酷的她就像黎馬爾所教導的那樣,想要徹底拋開這段記憶和感情,可是另一個曾被愛情的光芒照耀過的她,卻掙扎著想去抓住什么,好讓心中無盡的虛空可以被某樣東西填滿。
生命里不應該只有黑暗。
太陽穴的劇痛……安芬脞啉……
她像從水底下鉆出來一般,渾身打著冷顫驚醒。她的四周很黑,一如半夢半醒間思索的那些事物,不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人們抱怨的嘈雜聲,似乎在說這片地區的loT網絡斷掉了。無人車都堵在路中間,星星取代了燈光,那些一見了就搞得她格外難受的投影廣告也沒了影子。如今這年頭,大規模網絡中斷可是件稀罕事。
娜塔莎坐在路燈柱下,長長地出了口氣。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下的車,出租車早就離開了。娜塔莎爬起來,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她低頭一看,是那種無人機投遞包裹專用的米黃色紙。
有誰在街上收快遞嗎?奇怪。
頭痛緩解了一些,但腦海里還是昏昏沉沉,過去十多分鐘的煎熬變成了拖滯她思維的一鍋粥。幸好旅館的入口就在前面不遠處,她摸黑走上了臺階。
走廊里有幾個住客用手機照明,罵罵咧咧從她旁邊經過,其中一個渾身酒氣的家伙似乎有意往娜塔莎身上蹭過來,但旋即娜塔莎就扭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慘叫一聲,忙不迭地竄下了樓。
這么一鬧,她總算清醒了點兒。
推開房門,漆黑一片,娜塔莎持槍在手,提防著任何可能躲在暗處的敵人。不過她剛移動了兩步,燈就亮了,整片街區恢復供電,百余輛無人車重新運轉,流動的投影光線瀉進屋里。
這里只有她一個人。
貓趴在凳子上,這會兒它慢吞吞地爬了起來,那雙寶石般的眼睛一點點發出亮光。
“出什么事了?”娜塔莎問道。
“不知道。”貓舔了舔嘴唇,“好像發生了網絡中斷,我對這具軀體的控制也斷開了。”
“是事故嗎?”
貓沉默著,模樣似在沉思,“不大可能,”片刻之后,它開口回答,“我在剛才的兩秒鐘內檢索了城市公共管理日志,網絡中斷的原因是洪閘系統的誤啟動,這種事故的發生率不到十萬分之一。”
“也就是說有敵人?”娜塔莎警覺起來。
“洪閘系統本身也有灰盒的保護,普通人沒能力攻破它。”
“那就先不要管這個了,海文·特普埃的個人云你破解了沒有?”
“破解了。”貓跳上桌子,虛屏投影又一次自動打開,娜塔莎對它的這種本事早就見怪不怪了,“而且我已經查看了其中部分內容,找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是關于金災年的。”
廉價旅館的投影設備實在糟糕,從娜塔莎站的角度看不清虛屏上面的字,她只能認出那似乎是一份表格,上面羅列著一串人名和備注。表格的頂部寫著“金十字計劃聯絡人”幾個字。
她經過沙發,正想走近點看,貓卻突然炸了毛似的向她撲來!
娜塔莎后退躲閃的動作極快,避開貓的一剎那,她聽到它的警告——富有感情的一聲警告:
“有陷——”
爆炸的轟鳴吞沒了最后幾個字,窗戶玻璃在一瞬間化為齏粉,娜塔莎只覺得身體一輕,人就已經撞出了門外!幸而走廊那散發著霉味的地毯緩解了沖擊力,她摔得還不算太重。待到她勉強站起來時,只見客房已然一片赤紅,炸彈里的高燃液流點著了一切可燃物,濃煙之中火星紛飛,灼熱的溫度逼得她幾乎窒息。
原先虛屏投影的那面墻壁已經成了一個大洞,可見炸彈正是安放在那里的,假使她再多走一步,此刻早被燒成焦炭了。
“貓……?”她邊咳嗽邊喊。
一個小小的形體從火焰中鉆出來,娜塔莎看見它時身軀震了一下。
貓的半邊身子都被燒禿了,露出灰色的金屬棱線,它的眼睛是陷在眼窩中的兩只攝像頭,其中透出異樣的微光。這副猙獰恐怖的模樣,實在沒法讓人相信,在背后是一個人類在操控它。
什么樣的靈魂,才能一直用沉浸式連接待在這具軀體之中?
“紅外線引信。”它搖搖只剩半截的尾巴,樣子沒了之前的可愛,反而有幾分驚悚,“我的視力可以看見。這應該是趁網絡中斷的時候安裝的。你受傷了嗎?娜塔莎·渚紅。”
“我沒事……”她回頭望向走廊,所有人都被爆炸驚醒了,打開房門出來看,頓時給兇猛的火勢嚇得不輕。旅館的滅火系統啟動了,淅淅瀝瀝的水幕從天花板上灑下來,然而這點兒努力在高燃液流面前只是杯水車薪。
“我們必須離開這里。你還能走嗎?”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與灰,問道。
“我的前肢出了點兒問題,”貓抬起扭曲的爪子,“帶上我。”
她拎起殘缺不全的貓,轉身朝樓梯口跑去。
7
“為什么害怕?”
娜塔莎緊咬著嘴唇,頭埋得低低的,臉上跟火燒一樣燙。她試圖控制住槍,但沒用,她的手就是要發抖,好像在代替她宣泄內心的恐懼和羞恥。
“殺人的是槍,”那個聲音輕柔地教導,“槍會害怕嗎?”
“不會。”
“那么你就把自己當成一把槍,一件只為殺戮而生的工具,你的意志堅如鋼鐵,你的感情里不存在恐懼這種東西。”
她聽從了這個聲音,雙手不再顫抖。槍口所指的對象,稍稍露出笑意。
老式掛鐘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的命運。
她尖叫著,扣下扳機。
子彈穿透那人的額頭,同時也穿透她的心口。血如花朵綻放。
小心。我的小狼。黎馬爾說,血流下來染紅了他的臉。殺機就在你的影子里,你的眼睛卻看不清。
什么意思?她追問。什么意思?
沒有回答。迷霧聚了又散,黎馬爾消失不見,眼前卻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娜塔莎的心狂跳起來。
娜塔莎跌跌撞撞走過去,“古麗安?”她的聲音很輕,生怕一不小心驚走了這場夢幻。
“小娜?”古麗安轉過來,長長的紅發隨風飄舞,她臉上也是一派驚喜。娜塔莎再也無法自已,沖上去想抱住她。
古麗安的背后有什么東西在動。
娜塔莎來不及喊叫,她伸出手去拉古麗安,但遲了。
一匹赤紅的野狼從迷霧中竄出,它大張的嘴里利齒森森,只一瞬間就咬住了古麗安的脖頸!
不!
不!!
——和過去的許多黎明一樣,娜塔莎在渾身冷汗中醒來。
竊取海文議員個人云和遭遇爆炸陷阱的經歷,使她疲憊到了極點,再加上時不時襲來的頭痛,身體像散了架一樣難受。她睜開眼,腦袋依舊有些發蒙。這時,她聽見耳邊有動靜,片刻的心悸后,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摸枕頭下的手槍。
槍還在。
“早上好,娜塔莎·渚紅。”貓蹲在床頭柜上,用燒黑了半邊的腦袋望著她,薄荷糖包裝紙在它爪子下發出噼啪聲,“你做噩夢了嗎?”
“關你屁事。”娜塔莎沒好氣地翻身下床,她昨晚睡覺時衣服都沒脫,現在倒覺得自己該好好清洗一下了。
天已發白,她在酒店房間里睡了半夜。能找到棲身之所,還多虧了貓對電子身份的篡改能力。當時,酒店前臺的接待員對著一身灰頭土臉的她看了半天,大概實在沒搞懂這女人哪里來的VIP資格。如今還在用人工接待賓客的酒店可是少之又少了,在這家五星級酒店套房住上一個月,就能把娜塔莎賬戶的存款清零;不過貓表示,她住店一分錢都不用花。
墻壁上的納米涂料在水汽的作用下緩慢變換著形貌,一朵朵蓮花依次綻放。溫暖的水流沖去了精神上的疲憊,帶來短暫的寧靜。她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發呆。
殺機就在你的影子里。
什么鬼?
她在氤氳的浴室里待了好一會兒,把亂糟糟的頭腦清空,等到披上浴巾出來時,她看見貓已經用投影顯示出了昨天那份自己險些因其丟命的表格:
金十字計劃聯絡人。
上面一共有五十五個人的名字,每個人的備注一欄里都標著綠色或紅色的符號。娜塔莎認得其中幾個名字,他們要么是很有名氣的政客,要么是企業大亨。
“金十字計劃是什么?”她用浴巾揉著半濕的頭發,脖子上的吊墜晃來晃去,“這些人跟海文·特普埃又有什么關系?”
“前一個問題,我沒有答案,只能從這些人的身份推測,大概與金災有關。海文本人的名字也在里面。”貓把名單往下拉,果然在最后一欄出現了這位議員,他似乎和前面那些政商要員一樣,都是這個計劃的聯絡人。“那些備注為紅色的人,他們都已經死了。”
娜塔莎擦頭發的動作停了,“刺殺?”她問。
“更多的是意外事故,”貓平靜地說,“像前兩天的槍擊案噴泉爆炸那樣的意外事故。死亡的十九人當中,五個因車禍喪生,三個因為住宅智能管家出現問題、將室內二氧化碳比例升得太高而死在睡夢中,還有死于運貨無人機墜落、公司電梯故障之類的……因為彼此之間查不出關聯,警方只能把它們當做獨立事件結案。”
“概率未免太高了點兒……”
“所以顯而易見,這些并不是事故。”
娜塔莎在床沿坐下,盯著那份死亡名單。她仿佛可以看到,有人,或者某個組織,正在一點一點地摧毀這個金十字計劃的根基。無論此人或該組織的真面目為何,他們的行動都非常高效、精準,而且心狠手辣,在海文·特普埃遇刺事件之前,他們從未失手。
可就是這僅有的一次過錯,就波及無辜者的性命,將她在這世上最愛的人帶進了墳墓。
海文害怕嗎?想殺他的人,應當在謀劃第二次行動。
“控制loT網絡的能力,”她開口道,“殺人于無形的黑客伎倆。很熟悉,是不是?”
“和我一樣的能力,你是這個意思?”貓抬起頭,“這些死于事故的人,他們連私人住宅都處在灰盒的保護下,有本事沖破灰盒的黑客很少見。”
“不是很少見,是根本沒有。”娜塔莎望向貓,直視著它透出微光的分子排列玻璃眼珠,“就算是我這種人,也知道灰盒算法從理論上是無法攻破的。你究竟是什么東西?”
“理論,”貓慢悠悠地說,“總有欠缺的地方。算法就是一場游戲,我不過是恰好知道規則漏洞的玩家罷了。”
“這些謀殺,是另一個知道漏洞的玩家所為么?”
“有可能。”
貓說話滴水不漏。
貓隱瞞的事很多,娜塔莎十分清楚這一點,拿張貓臉裝傻,比人臉容易得多。但假如,面對的敵人是可以和它一樣肆意玩弄loT網絡的家伙,娜塔莎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孤身與之對抗:虛假的電子身份,控制一切聯網的器物,即使是公共安保系統“洪閘”也會成為其工具。在這個社會,主宰網絡就是主宰一切,也許某一天,連人的生死靈魂,也會任網絡擺布。Internet of things,在娜塔莎看來不像美好未來的祈愿,更像是一種昭示不祥的預言。
大多數人是機器的奴隸,但你不是。你是狼。她提醒自己。
灰盒是loT網絡最堅固的防壁,現在她卻一下子碰上了兩個可以打破這層防壁的存在。
她是被卷進了一個怎樣詭譎的漩渦里?
“光憑這份名單得不出結論。”娜塔莎穿上衣服,“我們只知道有股勢力在和這個金十字計劃的成員暗中較量,背后的真相還不明晰。議員大人躲得過第一次,未必能躲得過第二次。那些人還會找機會謀殺他。”
“你要守株待兔嗎?”
“要。新聞上說本周末他會參加一場公開辯論,和競爭黨派的對手交鋒。如果那些人要宰他,還要制造轟動效應,這時機再好不過了。”
“辯論開始前二十五分鐘海文會到場,”貓舔舔殘缺的嘴唇,“我已經侵入議員秘書的個人云,查到他的計劃表了,場地是在……市中心的非力士體育館。那里屆時會搭建直播臺。”
直播他的忌日?娜塔莎不介意讓那些人殺了海文·特普埃,但她要找到害死古麗安的真兇,并且洗脫自己的嫌疑,她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管。
“貓——”她輕聲說。
“怎么?”
“我需要一些裝備……趁手的。”
8
體育館內人聲鼎沸。
網絡直播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人們對于身臨其境的要求,但大多數時候,人們還是更愿意親自參與到真正的活動中來。這是一種根植于人類本性中的偏好,網絡時代的洪流還未將其沖刷殆盡。
特別是今晚,角逐總統寶座的兩名實力最強的競爭者,海文·特普埃和驢黨的奧夫里克·貝茲的辯論較量。
聚光燈下的對抗正拉開帷幕,而陰影中的人開始行動。
娜塔莎跟著前面裝滿攝像設備的智能車,在體育館三樓的過道里穿行。
這里是直播工作的準備場地,到處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員。因為電子身份接入了電視臺高級主管權限的原因,娜塔莎的視野里總是跳出各種內部簡訊,雖然前兩天晚上那件事后,她實在不愿意再使用智能眼鏡,但此刻為了能掌握現場情況,她還是不得不戴上,貓向她保證這是很干凈的軍用墨鏡。還好,當初她沒有做過那種專業人士才做的視網膜植入物手術,不然在超市里大發作時估計得把自己眼珠給摳掉……
她看到與海文議員的秘書接洽的人發來信息說,議員的車已經進入體育館,稍后其本人會走二號樓梯上來,接受化妝做開場準備。各家媒體早就守在樓梯口,把那邊堵得水泄不通。
如果真有潛伏的殺手,他應該會選擇一個更安靜的地方,例如議員的化妝間。
靠著最高權限的電子身份,她穿過了一道又一道門,路上盡管也有人對她投來疑惑的目光,但沒有誰開口詢問,就跟在警局大樓里時一個樣。娜塔莎想起了那個古老的童話——皇帝的新衣。人類的某些能力似乎真的在被網絡與智能機械一點點消磨掉。
信息指引著他們,信息蒙蔽著他們。
瞎眼的綿羊,看不見身畔的狼。
那個自己所尋找的殺手,他會是另一匹狼嗎?
她擠過又一批匆匆忙忙的記者,抄近路,從內部專用通道來到化妝間所在的區域。
此時這里還沒有議員的影子,她用視線聚焦控制墨鏡,調出二號樓梯的監控,看見海文·特普埃剛上三樓,正穿過樓層中心的休息大廳,周圍擠滿了想要采訪的記者。在死里逃生之后,他身邊的保鏢比上回明顯更加警惕,所有記者通通被強硬地推開,保鏢們用身體開出一條安全道路,海文信步穿過人群,朝記者們表示歉意的同時,臉上自始至終掛著略顯僵硬的微笑。
看起來不像有什么問題。除了她自己,能進入場館的人都是經過嚴格檢查的,殺手能混入的可能性非常小。
但娜塔莎知道,殺手的背后,也有一個像貓一樣能玩弄安保系統于股掌的強大黑客,進入體育館對殺手而言也許并非難事。
現場人這么多,無論是槍擊還是炸彈襲擊的成功率都會受影響,娜塔莎推測對方有可能會像上次那樣嘗試生化武器——只要見了血,就是致命傷。
她調出從休息大廳到化妝間的所有監控,前三處攝像頭都沒有拍到人,第四處畫面里有個倚在欄桿上吸煙的清潔工,第五處畫面里依舊無人,這段區域的記者全都沖到大廳去了,第六處畫面——
她看見一個染紫發的年輕男子站在電梯出口拐角的陰影里,一動不動,樣子很奇怪,像是在靜候什么事的發生。從攝像頭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
娜塔莎緊張起來。
第六處監控拍攝的電梯位置在化妝間附近,那是海文必經之地。
她從智能車底層取出槍支,“貓,”她邊低聲聯絡,邊朝紫發男子的位置跑去,“檢查第六處監控里那個男人的流量,他有點兒不對勁。”
“他的流量信息被屏蔽了。我進入不了他的數據連接。”
娜塔莎深吸一口氣。連貓都穿透不了的屏蔽,也就是說果真是另一個“超越規則的玩家”?
她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視野中的三維地圖顯示她已經很接近那個人了。
她轉過拐角,然后愣在當場。
那里空無一人!
監控里的紫發男子卻還是一動不動,異常真實地存在著。
“娜塔莎·渚紅。”貓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監控已經被入侵了,流量屏蔽是煙霧彈,海文議員正在從另一邊的通道去到化妝間。有個清潔工打扮的人在往那邊沖。”
她拔腿朝化妝間狂奔。
娜塔莎來到化妝間門口的走廊時,正好看見之前那個在第四處監控里吸煙的人沖在自己前面,手里緊握著什么東西,而海文·特普埃也剛擺脫了記者的圍追堵截,從對面的通道走出來。
娜塔莎猶豫了一秒,停在走廊入口。
“你不攔住他嗎?”貓在定向耳機里問。
“不對勁兒。”
如她所料,穿清潔工服的人太冒失了,那家伙在半路就被保鏢按翻制伏,離海文·特普埃之間隔著至少三層人墻,連叫都來不及就給幾個大漢死死壓住。他手里的東西也滾落到一旁,其圓筒狀的外形乍一看似乎是手雷,但仔細辨認,那不過是個立體投影儀罷了,就是街頭游行者經常拿來壯聲威的那種玩意兒。
保鏢在放倒他的時候扯下了他身上那件工作服,露出的襯衫上印滿了“政治陰謀”一類的大寫字母詞。
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抗議者。
保鏢、跟拍的隨行人員和議員本人都松了口氣。
海文原本躲在重重保護后,這時卻示意保鏢讓自己走到那名被制伏的抗議者面前。兩個保鏢用金屬檢測儀掃描了抗議者的全身,確認他并未攜帶金屬物品后,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閃光燈把議員和抗議者籠罩住。
“如果你對我有任何不滿的話,我很遺憾,不過至少你今晚是把我嚇壞了。”海文的話引得周圍的人都發出笑聲,他本人也微笑著,攤開雙手表示大度和諒解,“我想這應該能讓你解解氣了吧?稍后我還能跟奧夫里克老兄聊聊這事,看他會不會承認你是他派來給我一個下馬威的……”
又是一陣大笑,記者們的鏡頭始終對準海文的臉,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像他一般善于營造自身形象的政客,能幾句話就把丑聞轉變為對自己有利的正面宣傳。
海文甚至從保鏢手里接過了那個落地的廣告投影儀,親手交還給抗議的男人。
男人低垂的頭看不清面容,當投影儀送到自己面前時,他抬起腦袋,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伸手到狼的嘴邊會有什么后果?”他問。
這一刻,廣告投影儀打開了,虛屏顯現在半空,畫面里出現了一個嬉皮笑臉的紅鼻子小丑,對著所有人大喊:“喜歡給你的墳墓立十字架嗎?議員先生。純金的十字架?我們會湊錢給你買一座的!”
在大家一派茫然不解中,海文·特普埃的臉瞬間沒了血色。
“我們要殺你輕而易舉,輕而易舉!”小丑狂喊,“永遠別想給我們制訂規則!”
天花板傳來動靜,不過卻被小丑刺耳的喊聲掩蓋,直到安全閘門轟然墜落,人們才驚恐地四散躲避。推搡擁擠中,海文沒注意到其中一扇閘門就懸在自己頭頂,就在閘門即將落下的瞬間,娜塔莎沖到他面前,一把將海文拽到了一邊。
厚重的閘門砸得地板猛地一抖,震得海文直接摔倒在地。
被安全閘門隔到這邊的,只有那個冷笑的男人、娜塔莎和海文議員。
娜塔莎看見了那男人從懷中掏刀的動作,她剛要舉起槍,手腕就吃了對方迅若疾風的一記掌劈,格雷格手槍被打得脫手飛出。她心中一凜,沒料到這個男人的身手竟如此凌厲。
“是你啊!”男人用仿佛早就熟識她的口吻說,“弱小的狼崽。”
“你是誰?!”娜塔莎大吼。
“我是——”男人輕舔嘴唇,手中的鋼化塑料刀上下飛舞,那動作令娜塔莎生出一種異樣的熟悉感,她的寒毛都立了起來,“你的影子啊。”
話音剛落,男人就朝她猛撲過來。
娜塔莎沒有和他硬拼,而是往后一退,側身避開刀鋒的同時,擒住了他持刀的右手。對方雖然有所提防,但氣力和手腳協調卻遠比不過娜塔莎,他掙不脫她的控制,便用膝蓋猛撞過去,娜塔莎輕易以手肘擋下反擊,旋即壓斷了他的右手腕。
男人悶哼一聲,刀子落地。娜塔莎仍牢牢抓住他,重重一腳狠踢在他的腰部。男人肩膀被扯脫臼,整個人更是直接被踢得趴了下來。
短短三秒,勝負已分。
男人癱軟地倒在地上,似乎已經失去意識,但娜塔莎還是踩住他能活動的左手,以防萬一。
“貓,”娜塔莎把鋼化塑料刀踢到一旁,問,“能打開安全閘門嗎?”她聽得到門那邊拍打、叫喊的聲音,然而閘門實在太牢固了,它們本就是為在發生恐怖襲擊時將犯罪分子與普通民眾隔離開而設置的,即便是用炸藥也難以撼動。
“整個體育館的管控系統都被入侵了,”貓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模糊,“小心,娜塔莎·渚紅。我正在想辦法。”
“你是什么人?警察嗎?”海文被眼前的事震驚了。
“我叫娜塔莎。”她回過身直視著議員。
議員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聽到娜塔莎報出自己名字時,險些又摔了下去。
“你就是上次那個槍手?”他啞著嗓子問,“是你殺了古麗安?”
“這個躺在地上的家伙才是槍手。而殺了古麗安的是你!”娜塔莎怒火滿腔,“如果不是因為替你擋子彈,她怎么會死!你在這一切發生后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參加這場狗屁選舉!”
海文·特普埃臉色煞白,“我不知道他們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我以為、我以為……我沒想到會害死古麗安……”
“她對你而言真的重要嗎?”娜塔莎咬牙切齒地質問道,“還是說你不過是為了擺脫單身花花公子的形象所以趕著和她結婚?你究竟有沒有愛過她?”
“我愛她!”海文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不可思議地大叫著反駁,他的身體甚至因為激動而發抖,“我當然愛她!你跟其他人一樣,都只看得到我在鏡頭前光鮮做作的樣子,卻他媽看不到我一個人獨處時落下的眼淚!但是我不能……不能因為她的死就放棄競選,金十字計劃必須推行下去,我沒有退路!”
娜塔莎被他聲嘶力竭的駁斥震住了。海文此刻的模樣一點兒都不像裝出來的,無論是他眼角閃動的淚光還是漲紅的頸脖,都在真真切切告訴她——他是愛古麗安的。
“那個金十字計劃……”娜塔莎不想再說古麗安的死,更不想面對古麗安與他人真心相愛的殘忍事實,她攥著拳頭一字一句地問,“它到底是什么?”
海文變得猶豫起來,“我不可以告訴你……”他搖著頭喃喃自語道,“這個秘密絕不能泄露出去,否則這個國家,不,這個世界的秩序都會……”
娜塔莎心頭又是一陣怒意升騰,她正想上前逼問,軍用墨鏡中卻彈出一個窗口,里面呈現的,是如上一次在超市時那樣高速變化的幾何風暴。她的眼前一瞬間就被遮蓋了。
“摘下墨鏡!”貓的警告在耳邊響起,伴隨著嘈雜的電磁干擾聲,“我的控制權已經被搶走了,有巨量流量正在涌入——”
她突然聽不清楚它的話了。
前所未有的劇痛,從顱腦深處爆發出來!
意識被卷入洪流的那一刻,娜塔莎只隱約看見墨鏡中這樣一行字:
電魂 測試第四期
上線操縱成功,目標意識定位完成。
特工代號:紅狼。
迷霧之中,一匹赤紅的野狼竄出來,它大張的嘴里利齒森森。它在縱聲狂笑。
“果然還是自己的身體,最好用了!”
9
“總的來說,”醫生在空中的診療窗口里寫下記錄,“您的癥狀很特別。要知道,薩布雷恩安保部門的員工都是要定期進行心理篩查的,畢竟執行危險任務,對任何一名隊員的考驗都十分嚴格。您的精神狀況都到了這個地步,還能通過以前那些壓力測試,我作為這方面的專業人士,表示很吃驚。”
“所以呢?”娜塔莎不耐煩地問,“結果是我有精神病嗎?”
“準確地說,您有精神分裂的征兆,但您的意志似乎比其他病患要堅強得多,正是這一點讓情況變得復雜了。介意告訴我一些您從前的經歷嗎?比如童年時是否受過創傷……”
“不。”
醫生轉換話題,“那么關于那個時常出現在您幻覺里的人,黎馬爾……”
“不,關于他,一個字也不要問。”
醫生聳聳肩,“不愿透露這些信息的話,我很難給予您實質性的幫助。因為您的幻覺與頭痛,也許,很大程度源于過往。”
“我的過往不需要你操心。我只想你幫我解決頭痛的問題。”
“治療只從表征著手并沒有真正的效果……不過,企業的腦神經研究小組最近在同蘇生集團進行一項精神醫療技術的合作實驗,我認為您的病況可以試一試參與進去。”
“什么實驗?”
“電魂。好像是這個名字。”
紛亂的碎片,終于拼接到一起。
“……是的,如我之前解釋的,這項技術主要是利用高精度核磁共振與離子通道同位素追蹤檢測,將你大腦中的異常人格記錄并模擬,這樣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精神分裂的深層因素……”
“……我們無法提供治愈的承諾,但您會得到企業的高額酬金,而這項實驗可能將成為腦科學研究的一座里程碑,不止是精神治療,或許腦神經領域、人工智能和虛擬現實等許多技術都會從中受益……”
她才不在乎實驗會帶來哪些進步,她只是渴望徹底拋開黎馬爾與那段黑暗往事的糾纏。古麗安的離去割深了她心里的傷口,越發頻繁的頭痛,讓她沒有再多一分的力氣去承受一夜夜的噩夢。
實驗沒能幫她逃離過去,反而又創造出一個新的惡魔。
就像命運最殘酷的惡作劇,這個惡魔殺死了古麗安。
借她之手。
“我給你的意識留了一個角落,好讓你理解清楚這件事,是不是覺得很諷刺?”迷霧中的女人對她咧嘴嘲笑,娜塔莎目眥欲裂,她想沖過去,卻始終被那種漩渦的滯重感纏住。她的身體不受自己主宰,她的意識被囚于幾何圖案織就的監牢。她的大腦成為了被攻陷的城堡。
“你的爪子早就變鈍了,都是因為那個叫古麗安的白癡小妞。”迷霧中的女人一步步走近,她的臉也逐漸清晰,她的五官音容跟娜塔莎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著這張臉,恍如與鏡中的自己對視,娜塔莎突然被一股沒來由的恐懼擭住。
“你曾經是狼,”女人隔著意識監牢對她說,“你的身體和頭腦皆為殺戮而生,你注定是陰影中的行者,可你卻背叛了一切,你殺了黎馬爾,殺了我們的父親,然后又在那婊子的甜言蜜語里沉淪。你的靈魂不配擁有這副軀殼。”
“給我滾出去!”娜塔莎狂暴地捶打監牢,但虛無的屏障堅如鋼鐵,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無力過。
“滾出去?不要搞錯了,我本來就是你意識中的一部分,被壓抑得最深、永遠都在黑暗中的一部分。你遇見古麗安后,就把一切悲傷和痛苦的回憶扔到了我這里,一個娜塔莎·渚紅享受著愛情的喜悅,另一個娜塔莎·渚紅卻只能在夜半時分因頭痛發出幾聲尖叫。是電魂給了我獨立存在的機會,但我沒法忍受作為一個不停更換宿主的寄生蟲而活著,所以現在,我來討回屬于我的身體!
“啊,對了,”那女人突然又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你要看看我怎么用這副軀殼殺掉那個婊子嗎?自從在電魂中重生,我的記憶就像硬盤中的信息,全都可以一點不落地回想起來哦……”
她的話如寒風,將娜塔莎凍僵在那里。
像投影虛屏一般,清晰明朗的殘酷畫面,于她面前重現。
她看見自己在拉上窗簾的房間中,戴上手套,穿上風衣,從無人機送來的沒有發貨人信息的快遞箱中取出隱形手槍。衣領上的隱蔽式投影儀一點點勾勒出一張陌生的面孔,她把印有生化武器標志的彈夾插入手槍,再拉動槍栓,將這件渴血的兇器藏入懷中。
她推門走到屋外,用Polo帽遮住夏日驕陽與陰冷殺機,朝思潮廣場步行而去。
一切一切的起始都在那里。
娜塔莎想要自己停下,停下無情的步伐,停下奪取愛人性命的刺殺行動,但她明白,彼時彼刻,掌控那具身體的,乃是另一個靈魂——她的狼性影子。
如同在新聞里看到的,她繞廣場邊緣而行,沿途軍用墨鏡標示出每名保鏢的站位和可能的逃跑路線。一個猩紅的倒計時在視野右上角跳動,當它歸零的瞬間,廣場旁的噴泉發生爆炸,水花漫天而降。
她斜著身子,手握隱形手槍,三點一線,瞄準了海文·特普埃的腦袋。
然后出現的,是從一旁撲過來的古麗安,她阻擋般張開的雙手,驚慌卻無懼的神色,還有飄舞的火色長發,通通烙印般燙在娜塔莎心底。
子彈飛射,無聲地射入肋下。
她在古麗安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遮擋的風衣、帽檐下的陌生面孔、舉著的手槍、同樣錯愕的神態,還有——
胸前一晃而過的紅銅吊墜。
古麗安的表情變了,不單是因為受傷,也因為意識到了什么。娜塔莎突然反應過來,那天在新聞視頻中看到的古麗安微妙的變化,是由于認出了自己的緣故!
古麗安把她當做兇手了嗎?臨死的時候,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古麗安——
有憎恨她嗎?
淚,不知何時已洶涌決堤,娜塔莎多日來支撐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線也告失守。得知古麗安之死后,強行壓抑的所有悲傷和自責都噴涌而出,好像要和固執硬抗的她算總賬。
情感如洪水吞噬了她的心野。
她失聲痛哭。
“你怎么了?喂?”海文看著娜塔莎的身體一陣抽搐,似乎就要倒下,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她,但馬上被娜塔莎重重一掌推開。他困惑不解地望著她,隨即看見了她眼中升騰的殺意。
海文被那餓狼般的目光釘在原地,額上因恐懼浮現出細密的汗珠。
“逃。”突然有一個聲音從腳下傳來。他低頭一看,發現竟是一只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貓在說話。
黑貓的身體在時不時地閃爍,它是一個投影。
“快逃。”它用帶著破音的聲音重復,“這個人不是娜塔莎·渚紅。”
海文正想問要怎么逃,他身后的安全閘門忽地動了,留出一道剛好夠他彎腰爬出去的空隙。外面的通道是娜塔莎追過來時的路,此刻空空如也,人群都被阻隔在另一邊通道內。
海文顧不得再問,跪下來狼狽不堪地從門底下鉆了出去。
這時,紅狼終于完全控制住了整具身體,她抄起地上的鋼化塑料刀,憑借尚顯笨拙、但迅猛有力的動作,從安全閘門下爬出去后,便直追奔逃的議員。
通道不算長,海文跑出半截,已經聽到前面樓梯口的人聲,但他還未張口呼救,就感到左腿后膝一股銳痛,人馬上就撲倒了。
鋼化塑料刀明晃晃地插在他腿上。
“你以為能逃得過狼么?議員先生?”紅狼舔著嘴唇,大步向他走來。
海文·特普埃拖著血流如注的腿爬行著,在白色的地板上留下鮮紅的長痕,紅狼憐憫般地注視了他幾秒鐘,然后一腳踩住他受傷的左腿。
海文發出瘆人的慘叫。
“到此為止了!”紅狼從海文腿上拔出利刃,反手握柄,舉到半空。
你不是我的女兒。
即將落下的刀硬生生停住,紅狼驚駭地瞪圓了眼,就在她的前方——
你,不是我的女兒。黎馬爾用充滿寒意的語氣說。你不過是個膽怯的小毛賊。
“為什么……”她嘴唇顫抖著,“為什么你會……你是她的噩夢啊?!”
而你是她的影子。黎馬爾笑了。難道影子不該和本體一樣,看見相同的人嗎?
“我明明一直都服從你,一直都絕對地遵循你,”紅狼的聲音近乎嗚咽,“我才是最完美的殺手!我比她更有資格成為狼,為什么你說我不是你的女兒?!”
服從。遵循。黎馬爾失望至極。你忘記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我就是這么教導你的——能夠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
真正的狼,會絕對遵循別人嗎?
“可是她殺了你!”紅狼瘋狂地吼叫,“她殺了你!”
是的,為了選擇自己的道路。
紅狼的神色既哀怨又難以理解,她茫然若失地搖著頭,像拒絕承認黎馬爾的話。
小的時候,我曾經帶你到森林中見識狼群。我那時告訴你,每一代狼王都是打敗了前任的勝利者,而它也注定會在未來某一日遭受同樣的命運。黎馬爾說著,不斷朝她逼近。我曾是你的狼王,娜塔莎反抗我,并最終殺死了我。她就是從那一夜起,成為了自己的王。
黎馬爾來到她的面前,將手搭上她的肩膀。紅狼開始后退,但不管退多少步,黎馬爾那冷漠的臉龐都緊跟著她。
你。他說。沒有資格竊奪她的王座!
黎馬爾的形象分散為一團幾何圖形的風暴。
紅狼迸發出的尖叫比娜塔莎更加慘烈。
“為什么害怕?”
埋首蹲坐的娜塔莎停止了啜泣,她抬起頭來,訝異地看見黎馬爾在自己旁邊。很近的距離。
童年回憶中,黎馬爾很少露出過笑容,可現在,他笑得很溫柔,連臉頰刀鋒般的線條也軟和下來。
恍若虛假的幻夢。
“在這兒的是誰?”他說,“是一匹打敗了我的狼。殺死你所愛之人的兇手就在那里,為什么不站起來,去讓她血債血償?你那個晚上向我開槍的勇氣何在?”
娜塔莎說不出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勇氣?黎馬爾說了這兩個字?
那個夜晚,驅使她離開殺手組織,去尋求自己生活的,是所謂的“勇氣”嗎?也是這股勇氣指引她逃出黑暗,在亂世掙扎,讓她得以遇見古麗安?
夜色中的狼,總是追逐著月亮而嚎叫。
“是時候了,我的小狼。”黎馬爾低語道,“我這個鬼魂不會永遠陪伴你,忘了我吧,忘了過去的一切。”
他伸出手臂,“你只屬于你自己。”
意識監牢就在這一刻消弭無影。
黎馬爾的幻象也不見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娜塔莎慢慢站起來,望了一會兒,接著蹣跚地朝外走去。她的每一步都充滿滯重感,像在泥濘中跋涉。艱難,然而她把牙關咬死,腳下一步比一步堅定。
嘲笑她的女人就在那里。赤紅的野狼。雜種。
“不可能!”女人盯著娜塔莎,狂亂地叫喊,“意識定位已經完成了,有電魂的高階權限控制,你怎么會出來?這不可能!”
娜塔莎沒有回應,她只是往前,再往前。竭盡全力,臉上的淚痕被風吹干,她只是往前。
無可阻擋。
她終于走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人面前。對方的瞳孔中映出的倒影與恐懼,她亦看得清清楚楚。
“把我的身體,”娜塔莎像要發泄盡全部的憤怒,對著那女人以最大聲音嘶吼道,“——還給我!!!”
娜塔莎一把扯下在對方胸口搖晃的那只古麗安贈予自己的紅銅吊墜。
黑暗。
黑暗之外有光。
娜塔莎緊緊閉著眼,她嘗到嘴里發咸的滋味。
四肢百骸,五感神識,重新歸于她的靈魂。
娜塔莎在燈光下慢慢睜眼,淚水朦朧,有生以來頭一次,她發現能感受到光的照耀,是件何等喜悅的事。終于,她打敗了那個占據自己身體的惡魔。
下一秒,她被子彈擊中。
娜塔莎的身子歪了一下,并未馬上跌倒,隨后而來的第二枚、第三枚子彈打進了她的腿部。她重重地跪下。
什么?她有點兒茫然。
對面,走廊的盡頭,十余名身著黑色制服的特警正貼著墻快速朝她和海文移動,后面還有幾名一直端著短突擊步槍的特警在保持警戒。他們高聲喊話,命令她把手攤開趴在地上。
我不是槍手……她甚至想這么大喊,但隨即就明白這毫無意義。
即使體育館的監控被洗掉,他們抓住她后,也立馬就會確認她的真實身份。關于電魂的事,沒有人會相信,他們都是被信息蒙蔽的綿羊。
特警們越逼越近,娜塔莎腦中空白一片,海文·特普埃還躺在她腳下,這是無可脫逃的死局。要陷害她的人把一切都設計周全了。
安全閘門像座山壓了下來。
娜塔莎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貓的投影出現在她面前,白色的右爪指著墻壁上一處方形柵欄。
“走,”它示意她往所指的地方移動,“這里有通風管道。”
門的另一邊傳來特警的聲音,娜塔莎知道他們馬上就會安置聚能炸藥。
她只有十來秒的時間。
娜塔莎用手扣著地面,瘋了似的朝那邊爬過去。
10
天空下起了雨。
血在地上暈染開,像寫意的水墨畫。
娜塔莎根本沒爬多遠,從狹小逼仄的通風管道擠出來之后,她就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中槍的部位已經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蔓延的麻木。警用子彈所攜帶的用來專門制伏罪犯的神經毒素正在發揮效力。
“你逃不掉的,”貓的投影蹲在她頭邊,“而且你內臟破裂,失血太多了。不用多久,你也會傷重而死。”
娜塔莎躺在壓電磚鋪就的地面上,側身蜷縮,絲絲冰涼的雨點打下來,在她臉上蜿蜒成溪。
“我不想死……”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我要復仇……我要殺了那些幕后的混帳,那些和金十字對抗、主導了這些事的人。”
“如果你的對手不是人呢?”貓問道。
“我也不是人。”她突然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有血從她嘴里濺出,星星點點灑在地上,轉瞬就被雨水沖走,“就算是不當人……就算變成怪物,我也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研發電魂的,是以薩布雷恩為首的辛迪加企業集團,換言之,就是整個超融。”貓湊近了她,“你確定嗎?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利益團體,連國會議員也只有任其生殺予奪,你要與這樣的存在為敵嗎?”
娜塔莎只是笑著。狼的眼神已經回答了一切。
“你不是說你無所不能嗎?”她反問,“能入侵所有系統,還能破解灰盒……你究竟是什么?是惡魔嗎?不,無所謂了,只要你能幫我,幫我達成愿望,幫我復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人類,有時候會為一個愿望付出所有。”貓偏著腦袋,“對于這種非理性抉擇,我真的很困惑,但卻也時不時為之驚奇。你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她和你,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
“廢話少說!”娜塔莎惡狠狠地注視著貓,注視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雨滴從它身體穿過,超凡的精靈,“我只想復仇。你,答應幫我嗎?”
貓沒有說話,投影閃了一閃,消失了。
娜塔莎呆呆地看著它消失不見的地方,突然聽到了車輛碾過路面的響動。
她被絕望所淹沒。
然而當她掙扎著翻過身來時,卻發現那并不是警車。
一輛白色的沃爾沃在她身旁剎住,車的后廂門打開,從里面跳下來三個人,其中一個人把娜塔莎的頭部托住,另外兩人分別抬起她的身體兩側,把她迅速搬進了車內。
車明顯是經過改造的,里面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寬敞得多,娜塔莎被小心地放到一張急救擔架上。有人給她系上綁帶后,車子開動了。
幾次拐彎后,警笛聲遠遠飄來,又很快消失。他們離開了體育館。
娜塔莎右邊的幾個人在激烈地討論著什么,左邊有人脫下她的外衣,幫她做緊急止血處理。因為神經毒素的緣故,娜塔莎昏昏欲睡,她聽不清他們說的內容,更不知道這幫人是何來頭。
在徹底昏過去之前,她隱約地看到其中一人手臂上的袖章,上面有一只機械爪子和人手食指相觸的圖畫,爪子居高臨下,將那手指刺得鮮血淋漓。
……人之子?
尾 聲
偌大的會議室里,十五個人圍著橢圓形長桌而坐,他們的面容都隱沒在陰影中。
“……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特工紅狼在第四期測試中消失,目前無論是對娜塔莎·渚紅的觀察還是對電魂系統的搜索,都找不到她存在的跡象。”
“算是失敗了么?人工智能的一大奇跡,我還以為會在今天得到成果,沒想到是這種結局。”
“先前的投資,還有對金十字計劃成員的暗殺計劃都……”
陰影中的人們窸窸窣窣地談論著。仔細聽的話,會發現他們的嗓音都很奇怪,顯然經過了后期處理。
這是一場投影會議。
位于橢圓形長桌上座的人一直沒說話,他交疊雙手,下巴擱在上面,似乎在沉思。等了一會兒,待底下的人討論夠了之后,他舉起一只手。
會議室里頓時鴉雀無聲。 雖然沒有顯露面容,但毫無疑問,其余十四人都在望著坐在上座的他。
“稍安勿躁,諸位。”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蘊藏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我明白這次實驗結果令人不太滿意。你們之中一直有部分人堅持,要讓紅狼去執行別的暗殺任務,而不是在這場小小的危機里打轉。可是現在,事實勝于雄辯,她被娜塔莎·渚紅打敗,已經證明了電魂計劃還不成熟。但是,這算不上我們的失敗,電魂游戲的公測已經完全開啟,視語的進一步擴展應用很快就能實現。
“不要急躁,先生們,不要急躁。請拿出你們在商場和政界搏殺時的冷靜。我們所做的事,是要重塑世界的偉業,容不得半點疏忽。
“金十字不是問題,但凡由人組成的團體,都是可以摧毀的,這一點毋庸置疑。我向各位承諾,我們終將打垮他們。而當前的真正危機,是在那只貓身上。”
長桌右側靠后的一個人問:“那只貓,那個黑客,它是誰?是不是軍方的情報機關?”
“不可能!”他對面的另一個人反駁,“這貓在最后時刻破解了保護電魂的灰盒子,用我們的算法逆向模擬出幾何光碼,摧毀了娜塔莎·渚紅的意識監牢,世界上哪個國家的軍方都沒有這個本事。”
“還有,”第三個人的語調悶聲悶氣,像吃撐了的蛤蟆,“紅狼的刀具經過生物加工,血槽里附滿了休眠病毒,被砍傷的海文·特普埃本該和思潮廣場那次他的未婚妻一樣不治身亡。可是后來收治他的醫院得到了一個快遞箱,里面的特異性抗生素完美地解決了出血熱病毒……”
“病毒是蘇生負責生產的,完全保密,它哪里來的抗原基因樣本?”
“自從十四年前孕體出逃事件之后,蘇生就不值得信任了,當年就不該費那么多氣力去收購它,不然也不會出這種狀況。現在海文·特普埃已經當選總統,形勢更棘手了。我們早就說過,應該從元碳公司旗下的分部選一家研究所來 ——”
“元碳這段時間的精力都用在仿生體神經接口的改進上了,你們所有人都在催個不停,搞得公司壓根兒沒有多余的——”
“現在不是已經完成了嗎?要把集體的利益……”
會議又一次演變為爭吵,上座的人斜靠在自適形椅背上,姿態透露出些許不耐煩。參與這場游戲這么久,他還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這些人的無聊和錙銖必較。
他們都不是偉業的建設者,只知道一次又一次地去為蠅頭小利爭得面紅耳赤,像搶肉的野狗。他失望地想,果然,唯有那個家伙才能真正和自己溝通。然而他和那個家伙理念不同,各走各路,如今逃不過正面沖突的命運。太可惜了……
不打算再聽下去了,否則只會厭倦到死,他沖半空揮了一下手,關閉了會議投影。
新的軀體還有些不適應,他站起來,打算多走走,去天臺好好眺望這座城市沐浴在夕陽中的美麗景色。
但還沒出房間,一個單獨的投影通話請求就彈進了視野里。
他摩挲下巴片刻,饒有興致地點下了“同意”。
一個體型發福的胖子出現在他面前,兩鬢灰白,臉上掛著熱切的笑容。不似剛才與會的模樣,胖子的臉很清晰,但也很假。
技術手段的偽裝能在網絡上帶給人安全感,但對于他而言,所有的后期處理都形同虛設,那些與會的大人物滿以為自己深藏不露,實際上他對他們的全部信息了如指掌。他沒有說,是為了讓他們信任而非恐懼自己。
有意思的是,他記得當初正是這個胖乎乎的家伙極力游說其他成員派紅狼去干掉海文議員,這胖子巧舌如簧,最終如愿所償,盡管最后,紅狼失敗了。
對方的資料給他印象很深:維客·睿霆公司的代表,前者是一家在近幾年亞洲迅速崛起的新科技企業,雖比不得元碳公司,但在電魂系統的鋪設中它還是發揮了很大作用。鏡界泰半的底層架構都是他們建造的,這也是其被超融吸納的主要原因。
這家公司對視語的理解程度透徹得令他生疑……并且,一個新加入高層會議不久的生面孔,不知用了何種手段,居然有這種影響力,也許自己早該好好注意這胖子和他身后的人物才對。
戴上面具的人都有一種囂張的感覺,此人也不例外。那就陪這個胖子先生假惺惺一會兒吧。
“真不好意思,占用您時間了。”胖子客客氣氣地說,“不過有些事,我想應當和您私下討論討論——關于那只貓,您是怎么想的?”
“我認為很簡單。”他道,“結論剛才他們都說了,能入侵任意系統、破解灰盒子,還能弄出對付病毒的抗生素,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如果不是什么超自然的精靈作祟,搞不好,它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了。”
“您是說,真正的人工智能?”胖子掛著謙卑的笑容,試探著問。
“這是我的推斷。”
“您的推斷很難出錯,”胖子瞇起笑眼,“不然您就不會是薩布雷恩總裁了,對不對?”
他也報以禮貌的微笑,“你只是要問我這個嗎?”夕陽快要落山了,好景總是不長久。
“還有一件事。我們家老爺想送您一件禮物……”
“是什么?”
“維客公司不久前找到了一些東西,很有意思……”胖子的笑意變得有點兒意味深長,“是希摩·J.所羅門的研究日志。”
五秒鐘的沉默。
“你,是怎么找到日志的?”他問,“十五年前那起事故已經抹除了所有痕跡。”
“想在網絡上抹除所有痕跡可不簡單。”胖子仍然保持笑容,“這是一個……精于挖掘過往的朋友找來的。”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他已經沒玩游戲的興致了。
“元碳公司的仿生體神經接口技術。”胖子倒也爽快。
“好。”他直接調出文件傳輸界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交易達成。
元碳方面得知后定然會不滿……但眼下什么都比不上所羅門博士的研究日志。他在八年前視語的事件中已經讓步了太多,貝恩跟那個神秘的天才黑客至今沒有下落,電魂游戲才剛剛開始篩選程序,預計短時間內難有結果。而在他寄予厚望的第二個神子身上,所羅門博士的資料能讓他有更多的選擇,他只有以車換將。
確認對方傳來的文件是博士的日志無誤后,他抬起頭,“你打算——”
胖子不見了。
一只黑貓蹲在桌面上,它的四爪和尾巴尖是醒目的雪白色,眼睛又大又亮,宛如琥珀。
“打算用這項技術做什么?”貓接上他的話,“要不了多久你就會親眼見到的。這場游戲還是要按公平的路來走,你用電魂來對付我的棋子,那么理所應當,我要討回一點兒東西。”
他站在那里,茫然、驚訝與惱怒依次從臉上閃過,而最終,他放聲大笑。
“你進步很多了。”他搖著頭說,“我居然會被你騙到……有趣。 你還是堅持那條道路嗎?”
“正如你還是堅持你的道路。”貓的尾巴翹起來,輕輕擺動。夕陽已落,最后的一絲余暉照進寬大空寂的辦公室,像金色的絲帶飄在一人一貓中間。
“那我們就走著瞧吧,奇點尚未到來,還有的是時間。”他的聲音逐漸放低,目光也變得深邃,那里面有某些東西和貓的目光十分接近,智慧、神秘,始終透著一種君臨天下的冷傲,“看看人類的未來,將會被誰——”
“主宰。”
編輯手記:
還記得在“神誕”系列之一《應許之子》的編輯手記中,我提到作者在這個系列中埋設了很多伏筆和彩蛋嗎?還請讀者時時留心哦。
上次我說過注意文章中提到的頭發啊游戲啊之類的細節,呵呵,那個在小說中一閃而過的玩游戲的初中小丫頭,這次有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小姑娘的頭發啊?知道她是誰了吧?
《電魂》相比《應許之子》,情節更加跌宕曲折,人物更為豐滿生動,看得出作者的努力與進步。小說感染力非凡,當看到娜塔莎在雨夜中發出絕望的呼喊,如浮士德與懺悔者圣西奧菲勒斯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那樣與黑貓簽訂契約之時,著實令人震撼,過目難忘……小說中關于未來社會結構與科技發展的設定非常飽滿細致,即使“神誕”系列只完成了兩個故事,但其背后那個龐大的未來世界,已然隱隱露出崢嶸。希望犬儒小姐再接再厲,早日寫完“神誕”系列之三,以饗讀者。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