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西南科技大學做完學術報告,正準備從會場離開的時候,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叫住了我。回頭一看,是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可是一時叫不出名字。好在對方先開了口,免去了我的尷尬。
“我是吳新天,還記得我吧?”
一聽到這個名字,頭腦中立刻回想起了一個瘦高而斯文的小男生。那是我的高中同學,那時候我常常和他在午間休息時下象棋。兩個人棋藝都不怎么樣,卻總是下得熱火朝天,一發不可收拾。
“哦,哦,是你啊!你怎么來了?”
“我在旁邊的分子醫學研究所工作。聽說你今天到這邊作報告,所以就過來找你了。”
攀談之下,我才知道對方現在已經是當地一個頗有名氣的主任醫師和醫學專家了。我隱約記得他高考填報了醫學院,只是上大學之后我倆就斷了聯系。
他招呼我到附近的咖啡店里坐會兒,聊聊彼此的近況。然而還不等一杯咖啡喝完,話題就枯竭了,畢竟這么久沒見,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說的。我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只好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起咖啡來。
“其實這次找你,還有點兒別的事。”停頓了片刻,他終于重新開口說道。
在學校旁邊的醫學研究所里,果然有一間他的實驗室。剛進去的時候,能聞到一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不過嗅覺疲勞效應很快就屏蔽掉了這種味道。實驗室里很干凈,整齊地排列著一堆我不認識的儀器。
“這個是賀利式 Cryofuge 6000i 型低速離心機,”他指著一個像是洗衣機一樣的大箱子說,“我用它來分離血液中的血紅蛋白。這個原理……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我點了點頭。用離心機分離懸浮液中不同密度的物質,這在物理學實驗中是常用的一種方法。雖然我的專業是以理論研究為主,但對一些常見的實驗手段還是略知一二。其使用方法很簡單:首先制備出一種密度連續或非連續變化的溶液,將其置于離心管中,然后把待分離的懸浮液也加入試管頂層;接著,通過離心機對試管進行縱向的快速旋轉,這樣會產生幾千到幾萬個g的離心力,把懸浮液中的待分離物質甩到試管中事先準備的分層溶液中;當待分離物質沉降至密度與其相當的溶液區間時,其沉降速度便降為了零,之后它便會停留在這個位置。不同密度的物質會沉降于不同的溶液區間中,這樣便可以把它們分開了。
“這是Percoll細胞分離液,這是CPDA抗凝保存液,這是PBS磷酸鹽緩沖液,這是生理鹽水,這是BC2800血細胞分析儀……”他嘮嘮叨叨地挨個兒指著實驗臺上的一大堆瓶瓶罐罐介紹著,聽得我頭都大了。介紹完了之后,他轉身面對我,補充道:“這些東西都是標準樣品,我反復驗證過,都沒有問題。”
“所以……是出了什么問題嗎?”我揣測著他的言下之意。
“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只是分離出來的血紅蛋白有點兒奇怪。你看——”他拿起一支試管,“每次我從離心機里取出試管后,這些血紅蛋白在分層液中都會稍微上浮一點兒。”
“是不是振蕩造成的?”
“不可能。正常情況下,這些分離物會在懸浮液里完全靜止不動才對,因為它和周圍溶液的密度一樣嘛!就算是振蕩造成的無序運動,也不可能這么整齊地向著試管上方一側移動。就這種情形看來,倒像是它們的密度突然減小了一樣。”
我盯著試管,沉思了一段時間,突然開口道:“我想,你應該有一些想法了吧?要不然你也不會突然叫我過來。”
“不錯,我的想法有些……古怪。我就自己的猜測請教過附近幾個大學的物理學教授,他們都斥其荒謬,以為我是哪里冒出來的民科,之后就完全不理會我了。我這才不得已找到你幫忙。”
我以為他接下來該說出他的猜測了,可是他卻帶著我到了另外一個實驗臺上。這里放著的儀器我也認識——那是一臺原子力顯微鏡。這種顯微鏡利用探針和樣品表面的原子發生相互作用,使得探針尾端的微懸臂產生偏轉,進而導致發射到微懸臂上的激光束發生偏轉,從而取得樣本的掃描信息。
“我用顯微鏡做了一張血紅蛋白的掃描圖,”他說,“你看看!”
我接過一張黑白的三維立體示意圖,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領。這時候,他突然拍了下腦門,才又遞給我另外一張圖,“忘了給你這個了——這是正常的血紅蛋白。”
我認真地對比了一下,兩張圖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樣。
“看出來了吧?第一個圖是之前在離心機里分離出來的血紅蛋白,你可以發現,它的四級結構有明顯的異常。”
其實不太明白“四級結構”是什么意思,不過我猜應該是指那些多肽鏈繞成一團的方式。我沒有細究這個問題,而是問道:“這些東西好像和我沒什么關系吧?”
他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而是再次指著異常的血紅蛋白的圖片說:“你看,四條多肽鏈把四個血紅素包成一團,構成了一個血紅蛋白。可是你發現了沒有,四個血紅素都分布在了血紅蛋白的一側。”
雖然愈發疑惑了,可我還是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從離心機里得到的所有血紅蛋白都具有這種異常的結構。剛開始,我懷疑這是一種基因變異導致的血紅蛋白病,像是鐮狀細胞貧血或者HbC①之類的。可是接下來的一個小實驗,卻徹底改變了我的看法。我用胃蛋白酶把血紅蛋白分解成水溶性的氨基酸和血紅素,然后加入鈣鹽煮沸,本想得到只含血紅素的膠狀顆粒,沒曾想,等它從溶液里析出來的時候,我得到了這個東西——”
他帶著我來到設備柜旁邊,打開柜門,從里面拿出一個密封的玻璃罐。打開罐子,他用鑷子從中夾出一塊顏色暗沉的小顆粒。
“這就是血紅素凝聚而成的膠狀顆粒。”他說著,然后松開了鑷子。
那灰色的顆粒居然懸浮在半空中,并緩緩地向上升去。
我愣了片刻,然后下意識地上前檢查了那顆灰色懸浮物上面有沒有繩子或者其他支撐物——就像那些第一次看魔術表演的觀眾一樣。
“你……從哪里得到的那些血液?”再三確認之下,我不得不承認:這東西確實是在無支撐的情況下飄浮在空中的。
“前不久,從一個叫小林村的鄉下來了很多奇怪的貧血病患者。這些血液,都是從他們身上抽取出來的。”
小林村?我回憶了一下,腦海里對這個地名沒有任何印象。
“怎么樣,有點兒意思吧?”吳新天笑著說,“我是不是發現了一個很了不得的東西?”
我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這東西給我帶來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2
小林村的拆遷事宜是高書記一手負責的。當“騰宇集團”的張科長找他商量征地事宜的第一天,他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事兒辦成。
夾溝子鄉自古以來就是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荒蕪之地,而且周圍都是山,交通不便,去趟縣里得坐十幾個小時的班車。這些年來,每次縣里和市里評落后鄉鎮,夾溝子鄉準是名列榜首。自從高書記當上鄉里的一把手以來,他便下定決心要把鄉里的經濟搞起來。他組織鄉、村干部帶頭集資,在各村召開動員大會,發動群眾捐資修路,多方籌措社會資金,好不容易修好了一條通到縣里的水泥路。可是路還沒通幾天,就遇到地震,山體塌方,把路又堵死了。疏通道路是刻不容緩的大事,可這讓因為修路本來就十分緊張的鄉財政狀況更是捉襟見肘。這幾天,高書記正為這一堆糟心事發愁,沒曾想卻等來了大財神。
據張科長說,騰宇集團在小林村勘探出了高品質的鐵礦,準備開山采礦。開采證、營業執照、環評,各種證書都擺在高書記的辦公桌上,看上去萬事俱備,只差征地和村民搬遷了。
“好事啊!”高書記拍了拍胸脯,“這事兒包我身上了。”
高書記做夢也沒想到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下面竟然還埋著寶貝。這下別說修路的錢了,只要這礦廠一開,搞不好連全縣的經濟指標都得靠著夾溝子鄉來完成了。至于拆遷,在高書記看來根本就不是個事兒。這年頭誰不盼著拆遷啊?只要條件談到位,沒有誰愿意當釘子戶。在高書記看來,騰宇集團這邊給的條件那是相當好:對征用的農田,全部按市場價雙倍補償,給現金,一次性到位;而對于搬遷安置,則是每戶都按人頭分兩到三套農民公寓。那農民公寓就修在離鎮子一公里遠的地方,高書記去看了,那房子修得又寬敞又明亮,連在鎮上住的人都羨慕起來了。小林村他去過,那兒的人大部分都住在土壘的泥屋子里,又臟又不安全,在前陣子地震的時候就倒了幾間。現在讓他們一下子跨入小康,住上這么漂亮的新樓房,只怕連傻子都愿意呢!
高書記在鄉黨委擴大會議上給拆遷工作組安排好了工作,并強調要在一個月內完成拆遷任務。雖然時間很緊,但工作組的同志們還是紛紛表態說一定克服困難,圓滿完成任務。
可是沒想到,這拆遷說服的工作,從村里的第一家開始就碰了釘子。這家人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而且明顯對那筆高昂的拆遷安置費動了心,可是說來說去,最后竟然拒絕了搬遷的要求。問起原因,他們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清楚。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之后每一戶村民的家中。這些村民似乎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不管工作組開出如何優越的條件,就是打死不肯搬。一周過去了,還是沒有一戶村民在拆遷合同上簽字。事情匯報到高書記這里,高書記很不高興,在對工作組的進展極不滿意的同時,也產生了濃濃的疑惑。他決定親自去村里走一趟。
第二天,高書記和工作小組一起去到小林村。他決定擒賊先擒王,第一站就來到了村支書家里面。村支書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小老漢,見到高書記一行人來了,頗有些不知所措。高書記一進門就直接發難,質問其為何要阻撓鄉政府的拆遷政策。
“這可不關我的事啊,”村支書喊冤道,“大家不搬都是有苦衷的。”
“有什么苦衷?說出來,政府幫忙解決嘛!”
“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大家都是擔心月魔的詛咒!”
“你說啥?詛咒?”
“對,詛咒。”
這一問之下,高書記頗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封建迷信這么盛行的村子。細問之下,村支書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祖輩相傳,這個村的人都被月魔下了詛咒,永世不能離開這個村子。一旦離開,三個月內必死無疑。
“我就不信你們從來沒出過村子!”拆遷小組里的一個人突然說道,“前幾天我還見你在集市上賣菜。”
“短時間離開沒問題。”村支書連忙解釋道,“一般情況下,離開村子一個星期甚至個把月都不會有什么問題,只要及時回到村子里就行了。但是不能常年在外面待著。村東頭老李家前幾年不是考上個高中生嗎?老李怎么勸也勸不住,這孩子就是不信邪,堅持要出去讀書。結果可好,去縣城還不到一個學期就死在學校里了。”
見眾人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村支書急了,賭咒發誓說這事兒千真萬確,不信可以去別人家里問。
因為出現了這么出乎預料的情況,這一天的行程只好就這么草草地結束了。高書記回來后,想了想,找到了鄉教育辦公室的王主任,讓他去查一下小林村前幾年是不是有個死在縣里高中的小孩。第二天,王主任回來匯報說,確實有這么個小孩,叫李群,上的是縣一中,死了之后,學校還賠了他家里一萬塊錢。
“死因是什么呢?”
“據說是重度貧血。”
哦,貧血啊,那就不是什么詛咒了嘛!高書記感覺這應該只是一起巧合的事件,結果被村里人理解為了詛咒。看來,這次的拆遷工作想要順利進行的話,一定要想個什么辦法,先解決大家思想上的顧慮才行。
高書記做事果然是雷厲風行。第二天他就集合小林村村民,讓鄉里初中的物理老師在村中央的嗮谷場上作了個科普講座。這位物理老師是下鄉支教的名牌大學的畢業生,為了這次講座,他做了精心的準備。在一大群男女老少面前,他拿著擴音器,從東漢王充的《論衡》,講到西方的布魯諾和達爾文,說得唾沫橫飛、天花亂墜。講完后,高書記帶頭鼓掌,一時間掌聲雷動。高書記最后表示,為了解除大家的顧慮,在拆遷之前,讓大家先去農民公寓里試住三個月。三個月結束以后,愿意留下來的,再實施拆遷;不愿意的,到時候可以再回村子里住。
這么好說歹說,村民們才陸續答應下來,同意搬家去新房子里住一段時間。
高書記琢磨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三個月把新房子住慣了,到時候怎么也不會愿意回去住破土屋了吧……
3
“說了半天,你也沒進入主題啊!”我埋怨道,“這怎么還連‘詛咒’都扯出來了呢?你快說那些血紅蛋白是怎么回事吧。”
“快了快了,你別急嘛。”吳新天從桌子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接著說起了小林村的事。
話說那高書記組織村民入住農民公寓以后,剛開始一切正常,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村民們的緊張情緒也逐漸得到了紓解。可是過了大概半個月,第一起“詛咒”事件的征兆發生了:一名年輕的女性村民突然在大白天出現了暈厥的癥狀。送到鎮子里的中心醫院檢查后,醫生說是中度貧血,不是什么大毛病,應該是由于她前幾天的經期出血量過大引起的,只是開了一盒乳酸亞鐵和一些補氣養血的藥就讓她出院了。可是病人回家后,身體狀況并沒有好轉,而是日益惡化,頻繁地出現耳鳴、眼花、胸悶、心悸等癥狀,到了第三天,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躺在床上,嘴唇和臉色慘白得嚇人。拆遷小組發現情況后,匯報給高書記。高書記一聽到“貧血”兩個字,就想起了那個死掉的高中生,心里覺得有些不對勁,馬上讓人把病人送到了縣醫院治療。在縣醫院緊急輸血后,病人的病情終于有了好轉,開始能夠從床上坐起來吃飯了。可是幾天后,病情再度惡化,在縣醫院的建議下,病人轉院到了省城的第二人民醫院。
這起事件發生后,高書記開始讓人密切關注剩下村民的身體情況。過了一個多星期,又出現了一個貧血的女性村民。這次高書記直接過問,將她送到省城,和第一位村民住進了同一家醫院。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在高書記的心里。果然,這之后,隔三岔五,便有村民出現貧血的癥狀。剛開始都是女性,過了一個半月,男性村民也開始逐漸發病了。
到第二個月結束的時候,新建的農民公寓里已經人去樓空。有十幾位村民因為發病進了醫院,剩下的則驚慌地回到了村子里的老家。回到老家的部分村民也一度出現了貧血的癥狀,可是幾天后就神奇地自愈了。而那些住院的村民卻恰恰相反:病情不斷地反復,只有依靠不停地輸血來緩解癥狀,根本看不到治愈的希望。
“我是在和其他同事聊天的時候知道這些奇怪的貧血病人的。”吳新天終于說到了自己,“說實話,病情看上去并不復雜,就是缺鐵性貧血而已。可是病情一直無法好轉,我便開始懷疑是病人的造血功能出現了問題。后來,我接手了幾個患者,對其做了仔細的檢查,奇怪的是,對RBC、Hb、Ret、MCV、MCH①等項目的檢查都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反而是發現了卟啉積聚的現象。”
“等等,”我打斷了吳新天的話,“不用說得那么仔細,反正我也聽不懂。那個……卟啉又是什么?”
“簡單地說,那是身體內合成血紅蛋白的一種中間產物。從化學本質上來說,血紅素就是鐵和卟啉的一種化合物。所以,在合成血紅蛋白受阻的情況下,便會出現卟啉積聚的情況。為了搞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我便抽取了幾個早期病人的血樣進行分離實驗,然后——”他用鑷子把那塊還懸浮在空中的灰色小塊夾住,“就發現了這個東西。”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問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作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在這個假設下,所有的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
“什么假設?”
“這些病人體內的鐵元素,和我們——不,和這個世界上通常存在的鐵不一樣。它們不受萬有引力的束縛,或者更直接地說,它們是反重力的!”說完這句話,他便定眼看著我,似乎想從我口中得到某種物理學專業上的肯定評價。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塊懸浮的灰色小顆粒。雖然心里下意識地抗拒這種違背科學常識的假設,可是眼前的事實卻阻止我立刻開口反駁。至少,反重力的假設可以解釋為什么從離心機中取出的血紅蛋白都會向上移動一截。離心管轉動時,物體在其中所處的位置,取決于它的慣性質量,即其中物質的多少,而豎直靜置時,其平衡位置則取決于其引力質量。廣義相對論認為兩者是統一的,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也將其統一稱為物體的質量。而離心管里的物質之所以會上浮,則正是因為其中反重力物質的存在,導致其慣性質量和引力質量不相等所造成的。
我沒有對他的假設作出質疑或是非判斷,而是進一步問道:“你怎么知道是鐵?”
“這個很容易推斷。血紅素由五種元素組成:碳、氫、氮、鐵、氧。除了鐵,其他幾種都是身體里的常見元素。如果它們是反重力的,那問題就嚴重了,很可能整個人都會懸浮在空中,甚至根本就不能組成一具正常運作的身體了。另外,你看看剛才我給你的掃描圖像,與正常的血紅素相比,病人的血紅蛋白中,鐵元素位置的周圍明顯有更多的肽鏈纏繞,我估計這正是為了用分子間的范德華力來固定住反重力的鐵元素。我們可以推測,在病人體內的細胞里,控制血紅蛋白四級結構的基因一定也發生了變異,以便利用這些反重力的鐵元素合成有效的、可以為身體輸送氧氣的蛋白質。這種基因變異一定在很早以前就在他們先祖的身上發生了。這正是他們在外界不能長期生存的原因:他們在外界生活時,從飲食中吸收的鐵元素是有重力的,在其體內變異基因的指揮下,血紅蛋白反而不能正常地合成了。”
說完這些,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一個判據,可以從側面證明我這個假設——病人的發病時間。正常情況下,鐵元素一旦被吸收入體內,就進入了一個幾乎完全封閉的循環。從血漿到幼紅細胞,再合成血紅蛋白,之后會隨著血液在人體內循環約四個月,然后被巨噬細胞吞噬,從血紅蛋白中分離出來,再次進入血漿,等待合成新的血紅蛋白。所以,人體并不需要從外界補充大量的鐵元素。一般來說,人體每天僅會損失一毫克的鐵,因此只需從食物中得到一毫克的補充即可。這就是那些村民可以在外界生存一個月還不出現貧血癥狀的原因。在那之后,鐵元素損失的量才超過了臨界值,并且還會大量消耗存儲在肝臟等器官里的含鐵蛋白,導致體內血紅素無法再正常合成。另外,婦女在生理期因為損失了一定的血,所以體內儲存的鐵元素消耗得更快,這就是為什么早期患者大部分是女性的原因。”
“那你下一步準備怎么辦呢?”
“如果我的猜測是對的,那這些人的病當然是治不好的。我已經建議部分村民出院,回到家里繼續觀察癥狀。我想,只要讓他們回到自己的村子里,重新得到反重力的鐵元素補充,貧血的癥狀應該就會逐漸消失。芹菜、菠菜、木耳、黃豆,這些蔬菜都含有大量的鐵,我估計村里種出的菜里,反重力的鐵元素一定占了不小比例。”
“那么,要驗證你的猜測就很簡單了。”我說著,突然站了起來,“我們馬上去小林村一趟!”
4
我和吳新天趕到小林村的時候,正看到一群人圍在推土機周圍,大聲爭執著什么。推土機面前,有一間破舊的木屋。這木屋并不大,仔細看去,屋檐下還布滿了繁復的雕飾,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有村民認出了吳新天,熱情地過來和他打招呼。
“吳醫生,您來啦!”說話的是位中年婦女。吳新天認出她正是前不久在自己的醫院過住院的病人之一。
“看來你身體恢復得不錯。”
“是啊,回家沒幾天就好啦。”
“這是在干嗎呢?”他指著前面的人群問道,“我聽說,已經放棄讓村民搬遷的計劃了,怎么還在這兒拆房子呢?”
“不是拆房子……是拆神廟。”中年婦女一臉神秘地說。
這女人一說起話就停不下來,而且總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上糾纏,我和吳新天聽了半天,才搞清楚情況是怎么回事。
原來因為村民的大規模住院,搬遷的事情不得不停了下來。雖然不知道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蹺,但高書記覺得不能蠻干,要不然很容易鬧出大事來。他和騰宇集團派來的張科長多次商談,最后敲定,村民可以繼續在村子里居住,而礦場的建設事宜也要繼續推進。集團的工程師重新進行了幾次勘探,把新的開礦口設到了村子的西邊——這里的鐵礦埋藏深度最淺,開采難度也相對較小。開礦口附近沒有民居,只有一間無人居住的破屋子。本以為這次的計劃不會有什么問題了,沒想到一聽說要拆那間木屋,好多村民又不干了。據他們說,這是村里的“月魔廟”,拆不得。
“你們拜的菩薩也真夠奇怪啊,我從來沒聽說過拜什么月魔的。”聽了這么久,吳新天忍不住插話道。
“其實現在的年輕人也沒怎么去拜了,都是老人在信。”那女人對吳新天說的話并不生氣,她指著那站在木屋正門前方、擋著推土機的老人說,“那老林頭,是村里面最信這些東西的,每天他都會去廟里上香。這也不怪他,他林家祖祖輩輩都是月魔廟的廟祝。破四舊那會兒,這廟里原來的菩薩像都被砸爛了,現在里面的泥像,還是老林頭他爹自己塑起來的呢!自從十幾年前他爹走了以后,這掌管香火的事就落在了老林頭身上。前陣子政府不是動員大家搬去新房子住嗎?這老林頭可是死活不肯去,說是不能離開這神廟,怕到時候惹得月魔老爺生氣呢!”
我湊近了人堆,看到那老林頭已經盤腿坐在了廟門口。一位半禿了頭的矮胖男子低下身子,正耐心地勸說著老林頭什么。老林頭聽了連連搖頭,不為所動。那男子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沉下臉來,冷冷地說了幾句狠話。老林頭的情緒也激動起來,突然大聲說道:“高書記,你別勸了。你說我迷信,那我就是迷信。反正這廟就是不能拆!”
高書記僵在那邊,有些下不來臺,旁邊幾個鄉里的干部紛紛指責老林頭不講道理。
“講道理?好,那我就跟你們好好講講道理。”老林頭一點兒也沒有讓步的意思,只見他從旁邊的竹筐里拿出一個小木盒,打開木盒,里面竟然是一本用紅布包裹著的書。
我和吳新天擠到人群的前列,看到那書的封面印著“三牲祭月禮”五個繁體字。書頁已經完全變黃了,不過因為保管得很好,并沒有什么破損。老人翻開書,開始抑揚頓挫地念起了書里的字句。因為書的內容是古文寫就的,眾人聽了也不知所云。不過好在老人念了幾句后,便停下來,重新用白話解釋一遍。
“這人還挺有學問的。”有人在旁邊說。
“那當然,”有村里的人立刻解釋道,“家學好啊,他爺爺可是中過秀才的。”
眾人聽了一會兒那老人讀的內容,發現書里寫的是一個神話般的故事。故事里說,在上古時期,仙界和人界是混在一起的,那時候人和仙都能和睦共處,社會也是一片安定繁榮的景象。過了許多年后,人界出現了一個暴戾的皇帝。據說這個皇帝乃是月魔轉世,他訓練了一支無敵的鐵甲軍隊,用五年時間就統一了人界。可是,他的野心還沒有得到滿足,他帶領他的軍隊,開始向仙界進軍。于是,一場仙與人之間的大戰開始了。戰爭持續了數十年,雖然最后仙界殺死了皇帝,贏得了戰爭,可是仙界也因此元氣大傷,從此對人界也產生了芥蒂。幾年以后,仙界集合了眾多法力高強的仙人,施展法術,將仙界和人界強行分開。兩界一旦分開,便迅速地遠離,到最后人界再也看不到仙界,而人間也再沒有仙人的存在了。仙界離開的時候,便把月魔的三魂氣魄都鎮壓在了一處絕陰之地,并且留下了大量的仙界靈石,將其封印了起來。
“這個廟,就是當時那個封印的封口所在。”老林頭一臉認真地說,“我們林家祖祖輩輩都受命守護這個封印,歷朝歷代,不管遇到什么大災大亂都沒有中斷過。今天你們開這么多大機器進來,恐怕已經驚擾到那個孽障了,我看待會兒還是多上幾支香,希望它安生一點兒……”
“說什么鬼話呢!”高書記終于忍不住大罵道,“神神叨叨的,我看你是精神出問題了。你、你,還有你,給我把他抬開。”
幾個人聽到吩咐后,立刻圍到老人身邊,抓起了他的手腳,把他抬了起來。老人掙扎不動,只有破口大罵。幾人也不理他,只顧將他抬到一旁。接著,那等待已久的推土機終于轟隆隆地開動起來,抬起鏟子,對著木屋的柱子輕輕一碰,那屋子頓時轟然倒塌,激起了一片迷眼的沙塵。
5
神廟推倒以后,礦場的建設終于正式展開。我和吳新天每天穿梭在工地上,四處對植被和礦物進行采樣。結果非常理想,我們不僅從植被里分離出了反重力的鐵,而且還直接在露天的鐵礦上采集到了大量的反重力鐵組成的礦物化合物。這些鐵元素除了在萬有引力這方面很特別外,在電磁力和其他方面與正常的鐵元素別無二致。我用電解法制取了部分反重力的鐵單質,測量了它們受到的反向重力。有趣的是,它們的反重力大小似乎并不與同樣質量的鐵相同。一百克的反重力鐵單質(雖然不能直接用天平稱量其質量,我仍然可以通過測量其慣性大小來得到其質量),其豎直向上的反向重力大小約為十一牛頓。
這幾天,我也建構了一些初步的理論模型來描述這些反常的現象。如果把正常的物質稱為“重物質”,那么這些反重力物質不妨可以被稱為“輕物質”。重物質和輕物質在各自的同類物質之間都具有萬有引力,但是兩種物質彼此間具有類似萬有引力的一種斥力。而且,這種斥力還不是與距離的二次方成反比,這一點從鐵的反重力與正常重力大小相差甚大就可以推測出來。
這個理論至少可以定性地解釋如下問題:為什么人類在這之前從來沒有發現過輕物質,或者說輕物質在地球上為什么如此稀少?
可能在地球形成的早期,重物質和輕物質還彼此結合在一起,連接它們的是電磁力。通常情況下,電磁力比萬有引力強很多。比如,一個重物質的鈉原子和一個輕物質的氯原子,是可以通過化學鍵形成氯化鈉的,它們之間的斥力遠遠不足以將其分開。那時候,雖然輕重物質并存,可是總體而言,重物質還是遠超過了輕物質的量。于是,隨著地球的自轉,那些由重物質和輕物質混合而成的物質,因為不能借助萬有引力吸附在地球上,逐漸被甩出了地球軌道,進而慢慢脫離了地球的引力范圍。剩下來的,絕大部分便都是重物質了,只有很少量的輕物質零散地存留于地表之下,因為被重物質所組成的地殼覆蓋而得以保留。
可是我對于這個解釋還是不太滿意。因為我做了幾次計算,僅憑地球的自轉,似乎沒辦法把輕物質如此干凈地從地球上分離開,除非加入一次劇烈的振蕩過程。我在常微分方程組中加入了一個表示振蕩的項,根據分離的徹底程度,可以自洽地求出那一項的值。我用數值的方法求解這個方程組,最后得出的值非常大。我查閱了一些資料,僅憑天然的火山或者地震等地質活動,是遠遠不能擬合出如此大的振蕩項的。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林老頭講過的神話故事,那其中或許隱藏著某種程度上的真相。
有一天,我正忙于對這些鐵元素做一些常規物理性質的檢測,吳新天突然把我叫到工地,說是施工隊在地下發現了一些很特別的東西。我們擠進人群,發現在礦床的掘進口里面,出現了一整塊似乎是陶片的東西。陶片很大,而且很完整,在發掘口四周延伸開去,不知道其邊界到底在哪兒。把土清掉后,陶片露出了它純白的底色,上面密密麻麻地烙印著許多花紋。仔細看去,在那些花紋之中似乎有某種規律,感覺像是某種未知的文字。
那看似陶片的東西非常堅硬,斧頭、錘子都砸不破。施工一時陷入停滯。幾個技術員蹲在陶片上商量著什么,圍觀的村民也漸漸多了起來。
我問吳新天這幾天都在忙些什么,他說他正在研究不同植物體內的反重力鐵元素的富集情況。我問他有什么收獲,他想了想,說他發現了一個規律,“直根系植物體內反重力鐵元素的所占比例,普遍要比須根系植物更高。說明在地下越深的地方,反重力鐵元素的比例越高。我懷疑這地下面,很可能會有大規模的反重力鐵礦。”
“不可能。”我下意識地否定說,“在這么淺層的地表,是不可能存在大規模反重力鐵礦的。即使它們和別的元素形成化合物,其反重力特征也會使得它們不能長久停留在地表。如果說地球上還有大量的反重力物質的話,它們也只能存在于地殼層下甚至更深層的地方才能穩定存在。”
“如果有某種東西壓住了它們呢?”他猶豫了片刻說,“就像用一個鍋蓋封住了高壓蒸汽。”他說完,便轉過身子,繼續看向那塊陶片。我愣了一下,馬上意識到他指的是什么,開始認真思考起是否有這種可能性。
這時候,人群里發出一陣喧嘩聲。擠過去一看,原來是那林老頭不知什么時候跑了過來,還跳進了掘進口處的大洞里,一屁股坐在了那剛剛清理出來的陶片上。他右手拿著一個塑料瓶,沖著旁邊的施工隊大聲喊道:“趕緊出去!這東西就是那個封印,千萬碰不得!”幾個工人不聽,正要上前把他拉開,他突然把那塑料瓶的蓋子打開,把瓶口放在嘴邊,厲聲說:“這是敵敵畏,你們再過來,我就一口喝下去!”這一招頓時生效,大家都不敢上前去拉他了。馬上有人出去向領導匯報,沒過多久,高書記就親自趕了過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了一會兒,可是一點都不管用,那老林頭脾氣非常倔,非要讓施工隊停止施工才肯罷休。到最后,高書記也怒了,拉過幾個人,吩咐說:“你們待會兒沖過去,直接把他按住拉走。如果他喝了敵敵畏,就馬上送到衛生院去洗胃。放心,就算喝了,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的。”幾個人都點頭答應,過了幾分鐘,趁著老林頭稍微松懈的時候,幾個人一擁而上,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上,把他手里拿的塑料瓶也一腳踢到了一旁。有人撿起瓶子一聞,笑了,說:“什么味兒都沒有,就是礦泉水!”大家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老林頭卻突然哭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老人能哭得這么凄慘、這么傷心。那哭聲低啞而綿長,讓人聽了心里直發麻。
老林頭被拉走了,幾個技術員也商量出了解決方案。他們決定進行爆破作業。開礦本來就需要用到大量炸藥,很快,就有大堆炸藥集中在了陶片上方。人群被疏散開來。我和吳新天來到一公里外的一個小山丘上,遠遠地眺望著掘進口。過了十幾分鐘,一陣猛烈的轟響傳來,掘進口的坑洞上方冒出了一股黑煙。
“這么猛,應該炸開了吧?”吳新天喃喃地說。
就在這時,一股低沉的鳴響突然從地下傳來,地面開始晃動,繼而幅度越來越大,吳新天被晃倒在地上,我則趕緊抱住身邊的一棵柏樹,這才勉強站穩。而在爆破口那地方,地面卻開始緩緩向上凸起,越來越高,影響范圍也越來越大,像是有一座大山正突兀地從地下升起一樣。
“趕緊走。”我一把拉起還癱在地上的吳新天,催促著他向外面跑去。
“怎么回事?”他還有些搞不清狀況。
“鍋蓋破啦!”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吼道。
腳下的地面開始慢慢變得傾斜。我沒有回頭,只顧著向前飛奔。在連綿不斷地轟響聲中,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在我身后,一個龐然大物正從地下噴薄而出。
6
四十年來,我時常捫心自問:如果當時我阻止了那次爆破,事情會怎么樣?
大概一切都不一樣吧。至少不會比現在更糟。
在之后的報道中,那件事通常被稱作“小林村事件”。記者們在幸存者的口耳相傳中,一點一點地復原了當時的大概情況。那時候,巨量的反重力鐵礦從地下涌出,開始時還比較緩慢,到后來卻越來越快,簡直像噴泉一般。在一個直徑五公里的大裂口中,礦物伴隨著泥沙騰空而起。整個噴射過程持續了三天三夜,這期間,本省和周邊的幾個省份多次發生六級以上地震。事發一小時后,關于這件事的只言片語就在微博上流傳開去,剛開始信者寥寥,但隨著越來越多的視頻和圖片發上網,其造成的震撼效應便迅速擴大了。事發第二天,《南方日報》第一個對事件進行了專題報道。之后,越來越多的記者從世界各地趕來,或在遠處作連線報道,或乘坐直升機冒險靠近,以便取得更震撼的現場錄像。當然,官方也作出了反應,派出部隊到現場救助災民,也調派了大量的帳篷和醫療物資。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于這件奇特的災難本身,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媒體,都無法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我根據之前在小林村的研究結果,寫出了一篇關于“輕物質”的論文,投給了《科學》雜志。雜志編輯很快把文章交給了三個評審人,其中兩個評審“嚴重質疑”文章的結論,導致文章最后沒能發表。我只好修改了文章的結構,淡化了我所建立的模型,把重點放在實驗數據的處理上,然后投給了美國物理協會旗下的《物理評論快報》。這次文章倒是很順利地發表了,因為在這期間,已經有大量的國外研究機構對噴射物質的樣本進行了研究,結論和我大同小異。
最終這些噴射物還是被命名為“輕物質”(Light Matter)。根據歐洲地球物理學會作出的估計,此次噴射出的“輕物質”總質量達三千億億噸,大約為月球質量的一半。
可是疑惑并沒有因此解開。科學家們至今仍然想不通,那一層薄薄的陶片是如何把這么多的輕物質鐵礦壓在地下的,而且是在這么表層的地方。我也曾經拿到過一兩塊陶片的碎片進行研究,卻一無所獲。我們只知道,陶片是由無數層單原子超晶格結構組成,在層間有規律地分布著許多稀土元素的雜質和缺陷。這些雜質和缺陷似乎對于整個陶片的結構和性質有著重要的調節作用,但是其中的機理我們卻無從得知。
噴射出的“輕物質”先是在離地面十萬公里的軌道上凝結在了一起,這期間,不斷有“重物質”從它上面掉落,“輕物質”也越升越高。大概在一個月后,這個大部分是由輕物質構成的新天體已經在地球的斥力作用下越過了火星軌道。之后十年,它的軌跡開始偏離黃道平面,在冥王星附近的天文望遠鏡觀測得到的數據顯示,它最后是沿著一條與黃道平面成約四十度的斜線,緩緩地離開了太陽系。
然而,它留下的創傷卻深刻地影響了地球環境和人類社會。
其最大的影響是,地球重力場的分布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之前,雖然地球重力場受到自轉和自身密度分布的影響,具有一定的漲落,但總體而言,其分布仍然是相當均衡的。但小林村事件之后,根據專用重力測量衛星GRACE的測量結果,在事發地周圍,出現了一個明顯高于地球平均重力場的區域,偏離幅度達百分之二十以上。也就是說,在該區域,重力加速度g的值約為12m/s2。重力場的異常變化也影響了附近的大氣壓分布和大氣循環,洋流的走向和地殼的運動也因其而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這事兒甚至還波及了月球。因為地球重力場的異常變化,同所有的衛星一樣,月球的軌道也受到了攝動。它開始在軌道上起伏和振蕩,其總的機械能亦逐漸耗散著。事件一年之后,大部分人造衛星的軌道都發生了顯著變化,有些甚至已經墜入了大氣層,在與大氣的摩擦中化為灰燼。不過月球畢竟是太陽系中排名第五的大衛星,其龐大的質量也保證了它運行軌道的穩定性。在事發之后數十年中,關于月球軌道是否會發生顯著改變,仍是一個極富爭議性的問題。很多著名實驗室的天文望遠鏡都對準了月球,盯著它的一舉一動。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發現,月球軌道的偏心率的確在緩慢增大,其近地點越來越靠近地球表面。潮汐力的增強讓地球上的潮水愈發洶涌,而月球本身也開始被巨大的潮汐力所撕裂。先是在月面上觀察到巨大的裂紋,然后這些裂紋慢慢張開,變成了肉眼可見的縫隙。在滿月的夜晚,月亮上的傷痕看起來尤為明顯。
早已經有人列出了月球的攝動方程,計算了其軌道在之后的變化情況。數值模擬的結果也慢慢地多了起來。所有的研究結論都指出,隨著月球近日點越來越靠近地球,總有一天,它會進入地球的洛希極限之內,被撕裂成數十塊大大小小的碎片,然后再撞向地面。而這個時間點,大概在一萬兩千年之后。
這個結果并沒有在社會上引發大規模的恐慌,相反,它讓大部分人都松了一口氣。一萬兩千年在宇宙演化史上可以說是一瞬間,但是對于人類來說,它卻是那么遙不可及的未來。
7
從大學退休后,我養成了賞月的習慣。每到月圓時分,我都會獨自一人來到陽臺,躺在竹椅上,就著天上那傷痕累累的月亮,喝幾口小酒。酒一入喉,便化作一股熱流,竄遍了全身,讓我在清冷的月光下又感到了溫暖。醉眼迷離之際,我總會想起當初在小林村的那些往事。
“封印一開,月魔可就出來啦!”
老林頭的這句話我一直忘不了。
事發多年以后,我再次在報紙上見到他的名字。這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神秘教派的精神領袖。我忘了它是叫“月魔教”還是什么別的名字,其教義基本上就是一些道教和佛教典籍的混合體。剛開始它沒什么信徒,只是一直不聲不響地存在著。但是在五年前,老林頭突然對外宣稱,月球馬上就會四分五裂,并且墜落在地球上。科學界覺得這件事不值一駁,因為根據計算,至少要一萬年以后,月球才會出現分裂的跡象。很快就有媒體發表評論,稱這種觀點是“杞人憂天”。一度有警察介入教會,并以“傳謠”的名義將老林頭拘留了十幾天。
然而,事情的發展讓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鏡。四年前,一位天文愛好者指出,月球上的裂紋有加速擴大的趨勢。這個結果很快就得到了眾多天文觀測的證實,可是它卻讓理論研究者陷入了疑惑,因為這完全違背了科學常理。構成月球的巨量物質,在萬有引力之下結合在一起,怎么會因為如此微弱的潮汐力而裂解呢?科學家提出了各種理論來解釋這些巨大裂紋的產生原因,但就是不相信月球真的會裂開。
直到三年前,一塊約為月球體積十二分之一的碎片,突然與月球脫離,并且以極近的距離掠過了地球。
這時,科學家們才不得不承認,在這場與科學界的戰斗中,老林頭又贏了。
從那以后,老林頭身邊的信徒便開始呈指數增長了。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公眾人物,在各種電視臺和新媒體中頻繁出現。越來越多的人對科學失去信心,轉而聚集在這位神秘老人的身邊。
科學家在一年后終于找到了問題所在。他們從月球的裂紋中發現了“輕物質”存在的證據。原來在月球內部,也大量存在著這些反常物質——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才導致月球的凝聚力大為減弱。在考慮了這些輕物質的影響后,科學家得出了一個令世人震驚的結論:第一塊月球碎片在十年內就將墜落在地球上。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避免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
有一天,吳新天突然找到我,希望我可以發表一些支持該教派的言論。我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竟然有很多原來在科學共同體之中的人,也成了這個教派的信徒。我滿懷疑惑地問他,為什么會加入其中?
“為了消解傲慢。”
“什么意思?”
“你還沒有覺悟嗎?在整個現代化的過程里,人類已經逐漸失去了謙卑和敬畏,變得無比傲慢而自大。我們在歷史面前的傲慢,讓我們毫不吝惜地拆毀了一座又一座古跡,扯掉青磚上的古老藤蔓,讓它們枯死在混凝土的高墻下。我們借助科學,建立起對自然和經驗的傲慢。我們以為一切都已囊括于科學的框架之下,可是現在才發現并非如此。”
“可是……你真的相信老林頭說的那一套能拯救世界?”
“那并非是他的一己私言。在《三牲祭月禮》一書中,早已記載了應對這種災變的處置之法。”
他從背包里取出那本古籍的復印本,翻到其中一頁,對我一句一句地解釋著。我靜靜地聆聽著,不發一語。
幾個月后,距離第一塊月球碎片墜落的日子進入了最后的倒計時。科學界仍然沒有拿出有效的應對方法,之前的幾次試圖改變碎片軌道的嘗試也都以失敗而告終。在社會普遍彌漫的恐慌和絕望情緒下,老林頭宣稱的拯救行動終于開始了。這次行動,得到了政府的正式承認和大力支持,因為在這個時候,不僅大部分公務員已經入教,一多半的科學界人士和其他社會精英也開始為他們背書。他們試圖從古籍的記載中尋找到某種可以納入現今科學框架的線索,各種解讀和新奇理論也不斷涌現。每天都有科學家宣稱找到了古籍記載的科學依據,其方法必定有效。
報紙和網絡上,這些消息總是鋪天蓋地。人們希望看到這樣的消息,人們愿意相信這樣的報道。
拯救行動正式開展的那天,我被邀請到了現場,安排坐在祭壇左邊的一個座位里,與我相鄰的分別是一個阿拉伯王國的王子和微軟的現任總裁。祭壇位于原來的小林村附近,是一座用黃土堆起的數十米高的平頂金字塔狀的平臺。周圍擺著一圈各個媒體的攝像機。在幾公里外,早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圍觀的群眾只能在遙遠的山頭上架起望遠鏡眺望。
老林頭已經上了歲數,不太能動彈。他坐在輪椅上,被弟子們推到祭壇中央。
他的左護法,也是曾經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手舉風幡,三跪九叩地走上祭壇,然后,將放在地上的一只大紅公雞認真地懸掛在祭壇前方的香案上。右護法則推著老林頭來到案前,將一把桃木劍在符水里攪了攪,再交到老林頭的手中。
老林頭顫顫巍巍地接過桃木劍,抬起劍柄,慢慢向著公雞的脖頸處割去。
相機的快門聲突然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一位十歲左右的小道童,手捏太極子午印,用稚氣的聲音高呼道:
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岳瀆真官,土地祇靈。
左社右稷,不得妄驚。回向正道,內外澄清。
各安方位,備守壇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
護法神王,保衛誦經。皈依大道,元亨利貞。①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視著祭壇的中央。若干個世紀以前,這樣的禱文也曾經一次又一次地被念起過,只是沒想到,人類在時間長河里轉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點。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無論祭祀的結果如何,一個世界終結了。
一陣風吹來,我仿佛聽到了來自大地深處的聲音。
【責任編輯:姚海軍】
①即“血紅蛋白C”。由于球蛋白基因變異而生成的異常血紅蛋白,含量過高可能降低紅細胞的體積和數量,進而造成貧血和脾腫大癥。患者會偶發黃疸和膽結石。
①血液檢查項目,依次為“紅細胞計數”“血紅蛋白”“網狀細胞”“平均紅細胞體積”“平均紅細胞血紅蛋白含量”。
①此為道教神咒之一《安土地神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