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感謝造物主賜給他第一個王子,心大星①皇帝馬洛斯四世下令召集所有能工巧匠,修建了一座廟宇。從古到今,心大星上其他的所有建筑物跟它相比,都黯然失色。這座廟宇全部用水晶筑成,屋頂被眾多尖塔覆蓋,如同百萬個閃閃發(fā)光的矛尖指向太陽。支撐整座廟宇的是二百一十七根圓柱,為的是紀念馬洛斯四世的二百一十七位祖先。只要輕輕敲擊,每根柱子都會發(fā)出美妙的音符,聲音可傳至數(shù)千米之外,虔誠的信眾們一旦聽到,便會開始禱告。
這座廟宇被命名為太陽神廟,因為王子恰好在正午時分降生,是天空中的太陽升到最高點的時候。廟宇的修建歷經(jīng)了二十七個標準年。銀河系所有種族均欲慕名前往心大星,一睹太陽神廟的雄偉壯觀。但馬洛斯四世卻頒布法令,禁止任何外星人或者異教徒入內,以免褻瀆神圣的廟宇。
一家三口出現(xiàn)在太陽神廟外。女的舉著相機,從十幾個缺乏想象力的角度,反復拍攝著同一處景觀。男孩嘴邊已稀稀落落地長出了胡須,不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了,只顧盯著掌上電腦玩游戲。男的先是四下張望了一下,確保沒人在看他,接著便將業(yè)已熄滅的雪茄用腳后跟碾碎,然后緊走兩步,趕上自己的妻兒。
他們朝我走過來,趁著他們尚未開口,我悄然隱入大理石圍墻和石頭甬道之間,希望通過周圍環(huán)境的遮蔽,讓他們無法發(fā)現(xiàn)我。
我藏了起來,你們看不到我,即便從我身邊走過,也不會注意到我。
“嘿,伙計——我們想找個向導。”那男的說,“你有興趣嗎?”
我強忍著沒嘆氣,并深深鞠了一躬,回答道:“能為你們效勞,我很榮幸。”我在心里暗自慶幸,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心大星人身體折疊的微妙之處。
“哇哦!”那女的發(fā)出驚呼,將照相機對準我,“你好像能將整個身軀對折!我從未見過有人能那樣做!可以再表演一次嗎?”
聽到這個女人的要求,我不禁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雖說有可能是杜撰出來的,但我仍愿意相信其真實性。據(jù)說,曾有一位外星使節(jié),同樣對心大星人折疊身體的方式著迷不已,竟請求第三十八王朝的締造者科馬里斯一世再鞠一躬。科馬里斯一世動也沒動,只是死死盯著那位使節(jié),使節(jié)自覺沒趣,只好偷偷溜走。后來,科馬里斯一世又執(zhí)掌政權長達二十九年,再也沒有鞠過躬。
科馬里斯時代已經(jīng)過去將近七千年了,心大星和整個宇宙都已不同以往。我又向那女人鞠了一躬,她趕緊按下全息相機的快門。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問。
“你們無法念出我的名字。”我回答,“為你們這個種族的成員當導游時,我給自己選擇的名字是赫爾墨斯。”
“赫爾曼,是嗎?”
“赫爾墨斯。”我糾正道。
“對呀,赫爾曼。”
男孩終于抬起了頭來,“他說的是赫爾墨斯,老爸。”
男人聳了聳肩。“隨便叫什么吧。”他看了看表,“那么,咱們出發(fā)吧。”
“好。”男孩插話道,“今天下午,羅斯福三區(qū)的比賽有直播,我要趕回去看呢。”
“看體育比賽,機會多得是。”女人說,“但參觀心大星,這恐怕是你一生僅有的機會。”
“我或許會很幸運,還有機會來……”男孩嘴里嘟噥著,繼續(xù)低頭玩他的游戲。
開場白我早已倒背如流,“歡迎你們來到心大星,來到首都卡里米特拉,這座聞名銀河系的都城,又叫作百萬尖塔之城。”
“我們從空間站換乘航天飛機來到這里時,根本沒見到一百萬座尖塔。”男孩接茬道,我本以為他根本沒在聽,“也就一兩千座吧。”
“以前的確有一百萬座。”我解釋道,“如今只剩下了一萬六千三百零四座,都用水晶或石英制成。傍晚時分,太陽西斜,所有尖塔扮演了棱鏡的角色,將陽光折射,產生無數(shù)種奇異的顏色,照亮整座城市的街道。生活在銀河系另一端的種族,也會前來見證這一奇觀。”
“一萬六千座。”女人咕噥著,“其他的去了哪兒?”
為何心大星人會把尖塔建造得如此唯美,我們無從知曉。那些尖塔矗立在星球的各個城市之中,居高臨下,投射下陰影,折射出變幻多姿的色彩。它們壯觀、精美,巧奪天工,展現(xiàn)出心大星人無可比擬的想象力及敏感的內心。心大星的統(tǒng)治者們足足花費了三萬八千年的時間,才造好這上百萬的尖塔。
第二次侵略戰(zhàn)爭期間,坎弗里特艦隊僅用不到兩周的時間,就將絕大多數(shù)尖塔摧毀,只剩一萬六千三百零四座幸免于難……
那女人眺望著遠處的尖塔,贊嘆不已。最后,她詢問究竟是什么人修建了這些尖塔,或許在她看來,如此巧奪天工的建筑不可能出自心大星人之手。
“今天你見到的一切,都出自心大星的能工巧匠之手。”
“都是你們自己做到的?”
“這讓你難以相信嗎?”我禮貌地問。
“那倒不是。”她辯解道,“當然不是,不過,尖塔的數(shù)量的確很多……”
“卡里米特拉絕不是一天、一年,甚至是一千年就能建成的。”我強調說,“這可是心大星四十三代王朝集體智慧的結晶。”
“這么說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心大星第四十三王朝了?”
君王澤洛萊恩九世正式宣布卡里米特拉為永恒之城。無論遭遇戰(zhàn)爭或者暴亂,這座城市都安然無恙,甚至那巍然聳立的祖廟也有望永存于世。澤洛萊恩九世執(zhí)政期間,恰逢心大星的黃金時代,他確有理由認為其王朝將會萬古傳承……
“第四十三王朝的末代皇帝三千年前就已歸于塵土。”我解釋道,“從那以后,我們一直被外星征服者統(tǒng)治著,入侵心大星的外星種族為數(shù)眾多,而且前赴后繼。”
“謝天謝地,他們總算沒有毀掉你們雄偉的建筑。”女人說著,轉身去觀賞噴泉。不知為什么,在她眼里,噴泉似乎成了神秘的外星藝術品。她正準備拍照,卻被兒子阻止了。
“媽,那不過是個噴水口而已!”男孩說。
“但還是很美呀。”她說,“想象一下,很久以前究竟是怎樣的人在使用它……”
“口渴的人。”男孩不耐煩地說。
女人對兒子的話充耳不聞,轉過身來對我說:“就像我說的,劫掠一個擁有如此瑰寶的星系實在是太罪惡了。”
“是啊,但看起來還是有人連這附近的一些建筑物都給毀掉了。”男孩插嘴說,似乎想要證明剛才有人說錯了話,“記得咱們在那邊地上看到的洞嗎?”他指著三人來的方向說,“依我看,那就像是個彈坑。”
“你搞錯了。”我解釋說,帶他們走近觀看,“這個洞是天然形成的。”
“只不過是個大污水坑而已。”男人說,一臉不足為奇的樣子。
“心大星人認為這是上帝的足印,對它極為崇敬。”我講解道,“很久很久以前,持續(xù)數(shù)年的旱災使卡里米特拉陷入困境。最后,心大星最偉大的牧師喬瓦什向上帝提出請求,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雨水。上帝答復說,只有等到祂再度垂淚,雨水才會降臨,雖然心大星人飽受旱災的折磨,卻還不足以博取祂同情的淚水。盡管如此,上帝承諾會跟喬瓦什做筆交易。”我頓了頓,想看看他們有何反應,但男人又點了根雪茄,男孩則全神貫注于掌上電腦。“第二天早上,大家在神廟中發(fā)現(xiàn)了喬瓦什的尸體,上帝用祂的腳踩出了這個坑,并用水將其填滿。心大星人就靠坑里的水勉強支撐著,直到上帝再度落淚。”
女人顯得有些不安。“呃……實在不好意思,我有個請求。”她還是開了口,“你能把剛才的故事再講一遍嗎?我的錄音機沒打開。”
男人露出不悅的神色。“她老忘記把那鬼東西打開。”他解釋著,順手扔給我一個硬幣,“給你添麻煩了。”
洛比里亞是心大星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盡管他在第二十三王朝就已辭世,但絕大部分作品卻流傳至今。可他最偉大的著作《流放的長夜》——巴加塔流放和凱旋的史詩——卻失傳了。
雖然洛比里亞是他所屬民族中最知名的吟游詩人,他本人卻目不識丁,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的詩歌都是即興創(chuàng)作的,每次復述都會加以潤色。他僅僅詠頌過一次那首史詩,對詩歌的結構很滿意,便拒絕復述。而抄寫員們卻都在等待最終版本,于是就沒能將它記錄下來。
“謝謝!”女人說,在我講完后,她關掉了錄音機。她停了停,接著說:“我可以買一本記述了更多精彩而古老的民間傳說的書嗎?”
民間傳說和宗教典故有何不同,我決定還是不跟她解釋為妙。“賓館的禮品店就有賣的。”我回答。
“你的書還不夠多呀?”男人低聲抱怨著。
女人瞪了他兩眼,但沒說什么。我?guī)麄儊淼酵趿辏@個景點向來很受游客歡迎。
“這是貝多瑞恩五世的陵墓,貝多瑞恩五世是第三十七王朝最偉大的君主。”我說,“貝多瑞恩曾只是個平民百姓,一個農民,卻將臭名昭著的麥拉斯特里七世趕下了王位。后者是個力大無比的武士,也是第三十六王朝的末代皇帝。貝多瑞恩即位后,就開始推行全民教育。”
“之前的情況是怎樣的?”
“貝多瑞恩執(zhí)政之前,心大星的女性無權接受教育。”
“那家伙最后怎么死的?”男人問,他其實并不在乎答案,只是不想讓妻子問光所有問題。
“被他的一個隨從刺殺了。”我回答。
“一定是個男隨從。”女人打趣道。
“貝多瑞恩去世前,”我接著講,“沒費一兵一卒,便合并了三個戰(zhàn)亂不休的城邦,并宣布心大星人必須使用統(tǒng)一的語言,同時宣布崇拜克倫內克是非法行為。”
“克倫內克是什么東西?”
“是一種有毒的爬行動物。貝多瑞恩掌權之前,它們在朝拜儀式上殺害了眾多信徒,朝拜克倫內克的儀式莫可名狀,而且淫穢惡心。”
“是嗎?”男孩說,剛才的介紹引起了他的興趣,“儀式具體的情形是怎樣的?”
“一個種族認為令人作嘔的東西,對另一個種族而言,或許會非常無聊。”我說,“地球人就會覺得那很無聊。”我說的并非實情,但我真不希望自己描述那些儀式時,看到男孩在旁邊偷笑。
“真可惜。”女人嘴上這么說,但聽得出她明顯地松了口氣,“你似乎對心大星的歷史了如指掌。”
我真想告訴她,這些故事都是剛編出來的,可又怕她會信以為真。
“這些都是你從哪兒學來的?”她再次提出問題。
“要獲得導游資格,”我答道,“心大星人必須學習十四年相關知識,而且必須流利地講至少四種外星語言,地球語始終是其中之一。”
“資格證書只是種形式而已。”男人點評道,“我就讀于牙科院校時,僅用一年就考到了上崗證書,然后就翹了學……”
任憑你說得天花亂墜,反正現(xiàn)在花錢雇我的是你。
“你沒在當?shù)卮髮W教書,我真覺得驚訝。”他接著說。
“我曾經(jīng)在大學任教。”
這次我說的是實話。但我要掙錢養(yǎng)家——而導游的小費,就算游客是勉勉強強給的,也遠比老師的薪水高出不少。
一個拉普——心大星兒童——鉆到我們中間。這孩子剛會走路,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臉上粘滿污泥。網(wǎng)狀呈圓盤形的皮膚上生著惡瘡,金色的眼睛流淚不止。他用心大星語苦苦哀求,希望得到些施舍。若沒有回應,他便會伸出手來,擺出全宇宙通用的姿勢,那意思是:你們十分富有,我又窮又餓,賞我點兒錢吧!
“你的孩子?”男人皺著眉頭問,與此同時,女人快速連拍了十幾張照片。
“不,他不是我的孩子。”我說。
“那他在這兒干嗎?”
“他無家可歸。”我回答。我對拉普的遭遇深感同情,同時,解釋他出現(xiàn)的原因及遭遇又讓我覺得有些丟人,“他想討些小錢,這樣他和媽媽今晚就不用挨餓了。”
我感傷地望著拉普,心想:時移勢轉。很久以前,我們也曾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昂首闊步。你如果生在心大星四十三代王朝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挨餓。
人類男孩瞧了瞧心大星男孩。我不清楚,他是否意識到自己多么幸運。他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其內心的想法;也許他真的什么想法都沒有。最后,他挖了挖鼻孔,繼續(xù)玩他的電腦游戲。
男人盯著拉普看了一會兒,扔給他一個兩元的硬幣。拉普接在手中,鞠躬致謝,還沖男人說了句祝福的話,然后就跑掉了。我們目送他遠去,小家伙把硬幣舉過頭頂,興高采烈地呼喊著——不一會兒,二十多個街頭流浪兒將我們團團圍住,一個個蓬頭垢面,饑腸轆轆。
“還有完沒完!”男人吼道,暴跳如雷,“讓他們從這兒滾開,都回家去,赫爾曼。”
“他們都住在這兒。”我心平氣和地向他解釋。
“就住這兒?”男人質疑道。他用腳猛跺地面,嚇得一旁的拉普連連后退,“就這兒是吧?那好,就讓他們待在這兒,別跟著我們。”
我用心大星語告訴拉普們,這些游客不會給他們錢。
“那我們就去偷,去人類住的那家丑陋的粉色酒店偷。”他們說。
“這與我無關。”我說,“不過一旦被抓住,可有你們受的。”
聽到我的警告,最年長的拉普露出微笑。
“要是被抓住,就會被關起來,監(jiān)獄自然會管我們吃喝,風吹不到,雨打不到——比待在這兒強太多了。”
這些孩子唯一的愿望就是遠離風吹雨打,吃上飽飯,對此我無言以對,只能聳聳肩。他們跑開了,笑著、唱著,好像變成人類的小孩,要趕去玩什么游戲一樣。
“該死的外星人!”男人咕噥著。
“你說得不對。”我說。
“哦?”
“語義有誤。”我低聲指出,“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心大星人,你們才是外星人。”
“好吧,他們得跟我們這些外星人學學行為得體。”他吼道。
我們沿著長長的坡道向上走,來到王陵前,正準備進去,女人卻停住了腳步。
“你們仨在入口處站好,我想給你們拍張照。”她說著,對我露出微笑,“只是想向朋友們證明,我們的確來過這里,見到過真正的心大星人。”
男人走過來,站在我身旁。男孩不情愿地挪到我的另一邊。
“摟著赫爾曼。”女人說。
男孩連忙向后退,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混雜著鄙夷和厭惡。“跟他擺個姿勢就好,我不愿意碰他。”男孩說。
“照你媽媽說的去做!”男人喝道。
“沒門兒!”男孩說,賭氣順著坡道向回走,“你想抱他,你去好了!”
“聽我的話,小混蛋!”男人說。但男孩沒有停住腳步,似乎根本沒聽到父親的話,很快就消失在一座廟宇后面。
第三十王朝的奠基者查洛克頒布旨意,規(guī)定皇帝的身體神圣不可侵犯,即便是御醫(yī)和嬪妃,也必須得到他的許可才可觸碰。
查魯巴是查洛克最得力的臣僚,輔佐查洛克統(tǒng)一了心大星超過百分之八十的疆域,還遏制了第二十九王朝遺留下來的超級通脹。
一天晚上,恰逢國宴,查魯巴向查洛克引見遙遠的多馬星球的使節(jié)時,沒留神蹭到了查洛克。
次日清晨,雖然深感遺憾,查洛克還是命劊子手將查魯巴斬首。盡管王朝初葉出現(xiàn)過如此不幸的事件,第三十代王朝仍然存續(xù)了一千零六十二個標準年。
女人很尷尬,連忙向我道歉。可我發(fā)現(xiàn),她也盡量避免與我發(fā)生身體接觸。男人去找他的兒子,幾分鐘過后,兩人一起返回了王陵——我對此感到慶幸,因為女人已經(jīng)開始喋喋不休地重復之前的話了。
男人把男孩推向我,男孩陰沉著臉,勉強說了聲“對不起”。男人朝他邁出一步,這顯然給男孩造成了壓力,他極不情愿地伸出手來。我握了握,趕緊松開,這次接觸讓我倆都覺得很別扭。接著,我們便踏進王陵。里面還有其他兩組游客,但彼此相距數(shù)百米,我們聽不到他們的導游在說些什么。
“屋頂有多高?”女人問,同時將照相機對準頭頂那美輪美奐的雕刻。
“三十八米。”我回答,“王陵長二百零四米、寬六十七米,貝多瑞恩五世就長眠于地下的巨大墓穴之中。”每次講到這里,我都會愣神,想象著心大星舊日的輝煌,這次也不例外,“陵墓竣工當天,舉國哀悼,上百萬心大星人在王陵外排起長隊,向貝多瑞恩五世致以他們最后的敬意。”
“你介意我問個愚蠢的問題嗎?”女人說,“為什么心大星所有的建筑都如此宏偉?”
“因為人都是自負的。”男人說,自覺聰明,頗為得意。
“造物主巨大無比。”我解釋說,“因此,心大星人認為,祭拜祂的神廟越大越好,這樣的話,祂在里面或許能待得比較舒服。”
“在你們看來,房子蓋得小,心大星的上帝就找不到,或者沒法適應嗎?”男人問,臉上露出傲慢的笑容。
“祂是全宇宙的上帝。”我反駁道,“廟宇小些,祂當然也能找到,可為什么非要讓祂住小廟呢?”
“貝多瑞恩有妻室嗎?”女人問,她的心思又回到瑣碎的細節(jié)上來。
“他有五位妻室。”我回答,“與貝多瑞恩王陵毗鄰的,就是他幾位王后的陵墓。”
“一夫多妻嗎?”
我搖搖頭,“不是,只是前四任王后都先于貝多瑞恩去世。”
“他去世的時候,想必年紀已經(jīng)非常大了。”女人說。
“并非如此。”我說,“心大星人相信,凡是在社會上取得巨大成就的人,其個人生活注定充滿苦難,貝多瑞恩的命運就是如此。”男孩回來之后一言未發(fā),我轉過身,問他是否有問題,他卻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
“這地方是多久以前建成的?”男人問。
“貝多瑞恩五世于六千三百零二個標準年前去世,他駕崩后,修建這座陵墓又用了十七年。”
“六千三百零二年。”他若有所思,“這么久啊。”
“心大星人有著悠久的歷史。”我自豪地回應,“曾有一位人類考古學家說過,你們的祖先還沒有進化成擁有智慧的生物時,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第三王朝。”
“也許我們的祖先在樹上花的時間是久了點兒。”男人反駁說,顯然對此不以為然,“但你不妨看看,一旦我們從樹上下來,很快就把你們甩在身后。”
“如果你要這么說也行。”我不能與他針鋒相對,只好支吾過去。
“事實上,所有其他種族都遠超心大星人。”他堅持己見,“看看你們的歷史記錄:心大星究竟被征服過多少次?”
“我不太清楚。”我說了謊,因為實在羞于啟齒。
心大星人得知人類共和國意欲吞并他們的星球后,在贊圖城聚集起軍隊,足有三十萬精兵,浩浩蕩蕩開赴戰(zhàn)場。戰(zhàn)士們個個都是心大星的年輕勇士。金色的眼睛,網(wǎng)狀呈圓盤形的皮膚在晨曦中閃閃發(fā)亮,他們已經(jīng)作好捍衛(wèi)家園的準備。
人類共和國僅僅派出了一艘飛船,在勇士們的頭頂投下一枚炸彈,不到一秒鐘時間,心大星的軍隊便不復存在,贊圖城也灰飛煙滅,克茨托卡大圖書館也未幸免。
幾千年來,心大星四次被人類征服,兩次被坎弗特溫斯征服,被洛丁四區(qū)、埃穆拉、拉莫以及塞特帝國各征服一次。據(jù)說,被戰(zhàn)火烤焦的大地在飽飲了匯聚成河的心大星人的鮮血之后,渴意終于得以消解。
離開王陵時,我們又遇到了一個拉普,身材矮小、骨瘦如柴。他坐在石頭上,金色的大眼睛望向我們,似乎正出神地思索著什么。
人類男孩視而不見,繼續(xù)向下一個廟宇走去,他的父母卻停住了腳步。
“這小家伙簡直太可愛了!”女人激動地道,“他好像很餓。”她把手伸進單肩包里,拿出一塊早餐剩下的糖果。“嘿,”她說著,舉起那糖果,“想吃嗎?”
拉普動也沒動。不但那女人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我也是頭一回見到這種情況,因為很明顯,那個拉普缺乏足夠的營養(yǎng)。
“或許,他根本消化不了這種東西。”男人說。他掏出一個硬幣,走到拉普面前,將手攤開,“拿去吧,孩子。”
拉普表情木然,似乎仍在沉思,根本沒有伸手去拿硬幣。
突然,我激動不已,心想:饑腸轆轆卻不屑嗟來之食,窮困潦倒卻不收他人施舍。難不成他就是心大星人苦苦等待了幾千年的救世主,將引領我們恢復昔日榮光,開創(chuàng)第四十四王朝?
可細細端詳過后,我激動的心情立馬消失不見,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那個拉普并非不屑于接受地球人的食物和錢財,他金色的雙眼混濁不堪,流浪生活使他的身體極度虛弱,眼睛也瞎了,而且他也聽不懂地球人的語言。表面的傲慢并非源于內心的自尊或者靈光,而是因為他不知道別人要施舍于他。
“請讓我試試。”我輕輕地從女人手里拿過糖果,避免接觸到她的手指。我走到拉普近前,將糖果放在他手里。他聞了聞,急不可待地吞了下去,然后把手伸開,祈求得到更多。
“這真讓人心碎……”女人說。
“噢,跟我們在巴雷穆斯五世陵墓看到的情況差不多。”男人回應道,“他們真的是窮到極點了,還記得他們那惡心的皮膚病嗎?”
女人陷入回憶之中,臉上隨即露出厭惡的神情。“我想你是對的。”她聳聳肩。我清楚,即便那孩子還站在我們面前,可憐巴巴地伸著手,她也不會再把他放在心上了。
我?guī)е麄兇┻^消失王子之園,這花園的屈辱歷史交織著犧牲與陰謀,男人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指著許多空蕩蕩的底座,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歷史的見證。”我解釋道,“或者說是貪婪的見證,因為這兩者有時候其實是就是一回事。”他露出不解的神情,于是我繼續(xù)說,“只要能夠運回其母星的珍寶,征服者們絕不會客氣。所有能夠掠走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
“這些無頭雕像又是怎么回事?”他指著那些雕像問,“是你們自己弄成這樣,好讓外來入侵者覺得毫無價值嗎?”
“不是。”我回答。
“哦,無論這是誰做的,”他指著一座無頭雕像,“都應該把他捆起來,用鞭子抽。”
“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男孩說,語調中透出厭煩的情緒,“只不過是些外星人的雕像罷了。”
“其實,毀掉這些雕像的恰恰是人類,而且罪魁禍首還成了心大星的最高統(tǒng)治者。”我告訴他們。
“你說什么?”男人問。
“人類第二次征服心大星時的指揮官,名叫路易斯·琪博科,”我開始解釋,“她下令將三千多座雕像梟首或者完全毀掉,其中很多座雕刻的是心大星的神祇。琪博科及其手下都是人類某一宗教的虔誠信徒,她覺得心大星人崇拜的神都是異類,因此必須盡數(shù)毀掉。”
“原來如此。”男人聳聳肩,說,“不過她把你們從洛迪尼特人的統(tǒng)治下解救了出來,你們付出這點兒代價不算什么。”
“或許吧。”我說,“問題是后來的每一位救世主都讓我們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他瞪著我,我們都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最后,我提議帶他們去參觀大暴君的宮殿。
“心大星人似乎是很溫順的種族。”女人也覺得自己的用詞不太恰當,“我是說,文明程度高而且侵略性不強。你們的基因庫里怎么會冒出一個如假包換的暴君呢?”
事實上,心大星人曾經(jīng)勇猛好斗,可沒完沒了的外族入侵使這種天性泯滅大半。但我知道,這樣的答案會讓他們不高興,甚至有可能影響到我的小費收入,于是,我又對他們撒了謊。(我感到很慚愧,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外星游客撒謊變得越來越容易。的確,我編造謊言越來越得心應手,有時候連自己也覺得很驚訝。)
“每個種族的基因時不時都會發(fā)生突變的。”我說,看得出,她對此深信不疑,“借用你的措辭,我們心大星人性格溫順。所以這個與眾不同的暴君想掌握大權,自然也不會有什么難度。”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你不是花了十四年研究歷史嗎?”她質疑道,我知道她認為我在撒謊。然而,每當我真的說謊時,她卻會信以為真。
“心大星語存在著許多方言,過去的三萬六千年里,所有方言都在不斷進化發(fā)展。”我解釋道,“我們已經(jīng)譯解了其中的一部分,但時至今日,仍有許多謎團尚未解開。實際上,這段時間,恰好有一幫人類考古學家正努力鉆研這個課題,希望揭開大暴君的姓名之謎。”
“如果這種語言已經(jīng)不再使用,他們又怎么能夠破解呢?”
“想當年,人類的足跡尚未踏出地球時,曾經(jīng)使用一種名為羅塞塔石碑的工具,來破解古老的語言。我們也有類似的東西——叫作鮑斯佩里卷軸——是大暴君時代的遺存。”
“卷軸在哪兒?”女人邊問,邊向四周張望。
“很遺憾,考古學家目前都聚集在德魯洛斯八號的一家博物館中,鮑斯佩里卷軸自然也在那里。”
“聰明!”男人說,“在德魯洛斯,卷軸可以得到更好的保護。”
“防備什么人?”女人問。
“這還用問,當然那些想偷卷軸的人。”男人說,那語氣像是在給小孩兒解釋。
“我的意思是,那卷軸只是用來破解早已不用的語言的,誰會去偷這種玩意兒呢?”
“你知道,那東西在收藏家眼中有多珍貴嗎?”男人回應道,“或者偷走它的竊賊能換取多少贖金嗎?”
他倆為此爭論不休。其實真相再簡單不過,卷軸體積很小,便于攜帶,所以人類考古學家便將它掠奪到了德魯洛斯。見他們仍繼續(xù)爭論著,我便告訴女人,原因是德魯洛斯有種設備,能夠恢復卷軸上模糊的字跡,她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步行四百米后,我們來到了氣勢磅礴的皇宮外。這座宮殿完全由黃金鑄成。白天,在陽光的照射下,宮殿外墻非常燙手,只有等到晚上才敢用手觸摸。心大星第七至第十二王朝的君主在此居住。眾多綱領性文獻在這里頒布——《中央集權九大宣言》《全體公民權利憲章》以及最受心大星人推崇的《馬貝利安宣言》。
我們曾經(jīng)生活在太平盛世,從未嘗過失敗的滋味,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那時,龐大的商隊定期往返于邊境線上。君主英明睿智、公正嚴明,每天都能締造新的輝煌,國家的前景一片光明。
我指著破損不堪的石質王座說:“寶座上曾經(jīng)鑲有二百四十六顆珠寶和寶石。”
男孩走到王座近前,然后用質疑的眼光看著我,問道:“寶石在哪兒?”
“幾千年的時間,早被盡數(shù)掠走了。”我回答。
“又是征服者干的,絕對沒錯。”女人言之鑿鑿。
“沒錯。”我說,但事實上,我又說謊了。寶物是被心大星人自己偷走的,用來跟入侵的軍隊交換食物,或者是用來保釋被俘的親朋好友。
我們又待了幾分鐘,審視著皇宮業(yè)已逝去的輝煌,然后走出門外,向下一座早已坍塌的建筑走去。這是思想家紀念堂,時至今日,仍然深受心大星人的崇敬。然而,在我看來,為何心大星人會興建如此壯觀的禮堂來紀念故去的學者們,這些地球人根本無法理解。再加上我實在沒力氣解釋了,便告訴他們這是嬪妃居住的宮殿。當然,一家三口對我的話照單全收。男孩明顯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問我這里為什么沒有嬪妃的雕像。我靈機一動,告訴他那些雕像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了性場面,這有悖于路易斯·琪博科的宗教信仰,因此全部被毀掉了。
這次撒謊讓我深感內疚,因為以任何方式冒犯游客所屬的種族,都與《公正行為準則》相違背。但可笑的是,除了男孩表示失望,當我告訴他們人類只因為心情不爽,便毀掉了擁有千年歷史的藝術品時,一家三口竟能坦然接受。我心想,既然他們毫無負罪感,我也不必因此感到愧疚。(然而,內疚仍然折磨著我。傳統(tǒng)的確很難改掉。)
我發(fā)現(xiàn)男人神情焦急,四處亂走,視線投向角落以及底座后面,便問他出了什么事。
“茅房在哪兒?”他問。
“什么?”
“茅房!廁所!洗手間!”他緊皺眉頭,“難道那些該死的嬪妃都不排便嗎?”
我終于弄明白他想干什么,便帶他前往西門外,那里建有專供人類使用的衛(wèi)生間。
幾分鐘過后,他就回到了思想家紀念堂。我?guī)麄冸x開那里,穿過一座巍然聳立的建筑,這座建筑名叫瑪瑙方尖碑,象征著第四王朝的發(fā)端,然而,這一王朝如今幾乎已被遺忘。我們在光之河神廟停留片刻,這座廟宇建在河流之上,因此,神圣的河水穿廟而過。
離開光之河神廟后,我們拐了個彎,單獨的一座建筑突兀地出現(xiàn)在眼前,幾乎將視線所及的范圍全部填滿。
“那是什么?”女人問。
“是通天螺旋坡。”我回答。
“絕妙的名字!”她激動地說,“肯定也有個絕妙的傳說吧!”她轉臉看著我,滿心期待。
“很久以前,心大星的科學家們還對宇宙知之甚少,人們認為只要修建一條足夠高的坡道,就可以登上天空。”
男孩發(fā)出狂笑。
“這是真的。”我繼續(xù)說,“它始建于第二王朝,第三王朝中葉才竣工,歷時七百多年。你們或許感覺能夠從這里看到頂端,但實際上,你們看到的只是坡道的下半段。上半部分被云層遮住了,看不清楚。”
“它有多高?”女人問。
“九千米有余。”我說,“比心大星最高的山峰還高三千多米。”
“真了不起!”她贊嘆道。
“或許你們想要靠近點兒看一看?”我建議道,“愿意的話,你們甚至可以攀登前一千米,直到五千米坡度才會變得陡起來。”
“好啊!”女人高興地說,“我很愿意試試看。”
“我才不會去爬坡呢。”男人說。
“噢,來吧。”她央求道,“會很有趣的。”
“空氣太稀薄,地心引力又太大,太他媽費力氣了。啥時候由我來選擇旅行路線,保證咱們肯定不用走這么多路。”
“咱們回去看比賽吧?”男孩急切地問。
男人又看了一眼通天螺旋坡。“好的。”他說,“我也看夠了,咱們回去吧。”
“我們真的應該參觀完所有景點。”女人說,“我們可能再也不會來銀河系的這個區(qū)域了。”
“那又怎樣?窮鄉(xiāng)僻壤而已。”男人回應道,“別告訴你的朋友什么摘星天梯的事,誰知道那鬼東西到底叫啥。即便你錯過了這個景點,他們也不會知道。”
女人想出一個自以為很有說服力的理由,“可是你已經(jīng)答應,付給咱們的導游整個旅程的費用了……”
“咱們少付點兒就是了,給他一半就好。”男人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沓信用券,從中抽出三張十塊面值的。他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我,又把這些放進口袋,將一張五十塊面值的塞在我手里。
“哈,見鬼,我想你會接受這價格的,赫爾曼。”他說。接著,一家三口就步行回賓館去了。
頭一批來造訪心大星的外星人是些粗魯無禮的野蠻人,但第三十一王朝最偉大的帝王佩爾加尼安二世卻頒布旨意,要求臣民以最崇高的禮節(jié)來接待他們。這批外星來客將要啟程離開時,來向佩爾加尼安二世辭行,其中一人將一塊碩大且毫無瑕疵的藍寶石塞進皇帝手中,以答謝他的熱情好客。
外星人剛剛走出宮廷,佩爾加尼安二世便將寶石扔到地上,當眾宣布心大星人絕不是用金錢能夠收買的。
整整三代過去,那塊寶石始終留在那里,成為了心大星人尊嚴和獨立的象征。最后,它在一場沙塵暴中消失了,再也沒人見到過。
【責任編輯:魏映雪】
(選自即將由四川科技出版社與科幻世界聯(lián)合出版的邁克·雷斯尼克小說集,請關注官方宣傳信息)
①學名心宿二,是天蝎座α星,全天第十五亮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