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表之下

今天是第一千二百七十二個工作日，蘭登記得很清楚。

日子如此漫長，時間似乎有意停下了腳步，一千多天漫長得如同一千年。蘭登駕駛著礦車在坑道里緩緩前進，坑道壁上的礦石閃著綠松石一樣的光芒，纖細的軌道無窮無盡，向前延伸，它不但承擔了礦物的重量，還如同一根指示方向的白線。讓蘭登在地下四通八達的巷道內(nèi)不至于迷失方向。不少巷道簡直是歷史的遺跡，埋藏著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還要行駛一千多米，蘭登才能回到提升站，提升站是礦工整修的地方。蘭登將在餐廳進餐，休息一陣子后再繼續(xù)工作。

坑道壁上露頭的礦石越來越少，已經(jīng)過了富礦區(qū)域，周圍只剩下鑲嵌在坑道頂部的零星綠晶石，放著星點一樣的綠光，如棲息在地球夏季小河邊蘆葦叢里的螢火蟲。

照耀坑道的綠光漸漸暗了，距離提升站越來越近，條軌的末端消失在濃厚的黑暗里。蘭登豎起反光板，礦車上礦石發(fā)出的光經(jīng)由反光板投射到前方，照亮了下一段路。

蘭登最初來這里是為了錢，他那時的收入是在地球上的六倍，代價則是遠離親人，在地下勞作長期不見天日。那時候，蘭登只能在返回時和工友們相互聊聊，短暫排遣一下寂寞，然而現(xiàn)在情況變了。

提升站快要到了，裸露著自然巖石的礦道被人工材料墻壁所覆蓋，墻壁散發(fā)出柔和的白光。礦車沿著單軌向上攀登，突然間，一只巨大的牽引鉤從礦道頂垂了下來，準確地勾住礦車前邊的圓環(huán)。蘭登關(guān)閉礦車里的引擎，連接牽引勾的繩索開始繃緊收縮，礦車飛馳起來，向提升站駛?cè)ァ?/p>

在餐廳里，蘭登遇到了弗朗克——另一位月球掘礦者。據(jù)蘭登所知，如今月球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巧的是，今天他們同時來提升站用餐。

兩個人端著盤子在同一張餐桌前坐下，桌子很長，鋼化塑料桌面上鍍了一層薄薄的鈦金屬。都使用了幾乎一個世紀之久，但桌面依舊光潔照人。蘭登看著弗朗克在桌面的倒影，一個月沒見弗朗克，他又老了一點兒，因為他的眼神里更添了一絲滄桑。

“最近身體怎么樣？”蘭登關(guān)切地問。

“還是老樣子，只是……”弗朗克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蘭登知道弗朗克指的是什么，月球也不是世外桃源。

“嚴重了？”蘭登問道。

“還好，網(wǎng)格癥在太空里的發(fā)展要比在地球慢上一些。”弗朗克說。

兩個人都憂心忡忡地在各自的盤子里扒拉著。餐廳的食物打印機非常強大，它能利用各種蛋白質(zhì)和碳水化合物原料在幾分鐘內(nèi)復(fù)制出如假包換的正宗食物，從味美多汁的半熟牛排到正宗酸甜的日本壽司，甚至還有中國的雞蛋灌餅。食物的香氣在空氣里飄蕩，由于重力的原因，香氣在餐桌上空縈繞，久久不愿散去。餐廳機器人緩緩駛了過來，在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等待著收拾二人用餐后留下的杯盤，可兩個人都沒有理它，它只能等待著。

遠方天際的微光照亮了弗朗克的臉，蘭登把頭轉(zhuǎn)向窗外，他看見從遠處月平線彎曲的地方，一點亮光正緩緩升起，仿佛一盞孔明燈，靜悄悄地、悠然自得地垂直飛向天際。月球沒有大氣，那閃爍的光在黑色的天幕上愈發(fā)分明，這是可重復(fù)使用的月球貨運火箭正在升空。火箭里裝載著他們的工作成果——分選后的綠晶石粉。綠晶石含有豐富的鈦，是人類走向宇宙的重要戰(zhàn)略資源。火箭一路向日地拉格朗日L2零重力點的太空工廠飛去，在那里，大型建筑構(gòu)件將被完美地制造、成形、棲裝成各式各樣的航天飛船、空間站和種種太空設(shè)置。人類這樣做已經(jīng)很多年了，人類以月球為基地，把觸角伸向火星和金星。這是偉大的成就，歸功于古往今來所有人類和他們理性的思考。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蘭登問。

“我要繼續(xù)工作。”弗朗克答道。

蘭登低下頭，靜靜地把一勺食物塞入口中，咀嚼、咽下，他幾乎沒有品嘗出任何味道。是的，蘭登知道一旦出現(xiàn)網(wǎng)格癥，生命就進入倒計時，弗朗克也快走了，就像其他人一樣。

窗外升起火光，又一艘往返式火箭發(fā)射了。蘭登的思緒追隨著火光回到了第一千二百七十二個工作日之前，那時火箭的每一次發(fā)射都會在餐廳里激起一次不小的混亂與喧鬧。大家都把發(fā)射當成佐餐的娛樂節(jié)目，添油加醋，嘻哈地互相調(diào)侃。人們端著香氣撲鼻的菜肴，酒杯相互碰撞，濺出的酒沫在空中飄落，餐廳機器人在桌子間繁忙地穿梭，仿佛永遠有干不完的活。

然而歡樂如鏡花水月般虛幻不真，痛苦才是真正的主角，實在而富有質(zhì)感。疫病的消息從地球傳來，如一只大手強行按下了快樂的終止鍵。掘礦者被禁止返回地球，但他們依然被要求繼續(xù)履行開發(fā)月球礦藏的義務(wù)，就這樣，他們被隔絕在月球上。后來，掘礦者陸續(xù)死去，一些人被埋葬在提升站后面的曠野里。

“要不從今天起我倆一起干？我會好好看著你。”蘭登說。

“不用，我現(xiàn)在的狀況還不大礙事。”

蘭登知道弗朗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因此不好再說什么。

一頓飯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兩人道別，互說珍重。蘭登看著弗朗克消失在升降梯里的背影，心緒很亂，他不曉得以后的日子該怎么辦，然而未來卻兇猛地撲面而來。

在蘭登的注視下，餐廳機器人迅速麻利地收拾好刀叉碗筷。機器人覺察到了蘭登的憂傷，“先生，還有什么能為您效勞嗎？”

“沒有，謝謝。”

“先生，我還有法國紅酒的配方。您要不要來一點？”

“不了，請幫我準備下勘察車，開工前，我想到外面散散心。”

“好的，先生。”機器人興奮地轉(zhuǎn)身離去，為人類服務(wù)觸發(fā)了它的快感電路，幫助它提升了價值感。

提升站的艙門向上緩緩提起，月球的曠野為蘭登敞開大門，漆黑的天幕一如既往的冷漠靜寂，繁星一眨不眨地緊盯著蘭登。

蘭登發(fā)動勘察車，強勁的引擎驅(qū)動寬闊的履帶，車子駛下站臺，慢慢駛上了月球表面。勘察車行駛得很平穩(wěn)，像一葉扁舟滑過平靜的水面，一蓬蓬浮土被履帶輕輕地甩起，然后緩緩墜地，留下長長的車轍。每當蘭登心緒不寧時，他都會開著勘察車前往火箭發(fā)射場去觀看一番，再沒有什么比火箭發(fā)射的火光更能安撫他心緒的了。以前工友都在的時候，蘭登不能隨心所欲，可現(xiàn)在沒人妨礙他了。

蘭登靜靜地坐在駕駛艙里，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平原，大燈亮著，沒有空氣，也沒有飄蕩的浮塵，前方地面上只有幾個憑空出現(xiàn)的橢圓形光斑。蘭登的礦區(qū)在月球背面的邊緣，冷得像冰域一樣。在這里，他無法看到地球故鄉(xiāng)，因此更易讓人感到孤寂，更易讓人覺察到人類的脆弱，更易讓人了解人類的局限。是的，這種局限幾乎隨處可見，人類不是萬能的，蘭登從事的職業(yè)就是有力的例證。至今在月表深處還無法使用智能機器人一類的機器來進行開采，由于綠晶石具有難以隔絕的輻射，精密的智能機器人一到井下就會出現(xiàn)各種匪夷所思的故障，因此，只有人類才能勝任“礦工”這個古老的職業(yè)。

車子行駛過一處緩緩的坡地，這是一座低矮的小環(huán)形山的一部分，幾億年前的一顆隕石墜落，造就了這樣的地貌，由于沒有風、水及生物的侵蝕，環(huán)形山完美保留了它當初誕生時的樣子，仿佛時間根本沒有流逝。在環(huán)形山剛剛誕生那會兒，地球上的原始藻類才進化出多細胞結(jié)構(gòu)，它們悄悄呼出對于其他原始生命堪稱劇毒的氧氣，開始了改變地球生命運行軌跡的第一步。如今，環(huán)形山容顏未改，可原始藻類的后世子孫卻已駕駛著勘察車在它身畔徜徉，然而它絲毫不關(guān)心蘭登的到來。對它來說，人類的拜訪只是時間長河中的偶然瞬間，無數(shù)個這樣的瞬間已經(jīng)逝去，還有無數(shù)個尚未到來，而當下的瞬間，也必然散落在整個時空中，為宇宙所遺忘。

蘭登回頭望去，已經(jīng)無法看見提升站了，視野里只能看見由無數(shù)車轍標記出的來路，他剛剛為這段路留下了最新鮮的車轍印。這里最古老的車轍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以前，它們自誕生之日起絲毫未改變，因此，他新碾壓出來的痕跡沒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在勘探車的前方，同樣的車轍通向他的目的地，與蘭登身后的“圖案”不同，唯一缺少的是蘭登即將碾壓出的那道印記。

自從地球上的疫病興起之后，蘭登覺察到自己變得敏感了，隨著朋友和親友離世的消息不斷傳來，他被籠罩在不盡的哀傷里。后來，蘭登便開始頻繁地思考人生的意義，甚至思考整個人類存在的意義。勘察車留下的車轍印，一時間又觸動了他的心弦，他仿佛悟到了什么，關(guān)于個人和人類的命運。

蘭登想，如果自己停下來，永遠不再向前，那么這趟旅程的印記也就永遠到此為止了，這和當下人類困境何其相似。是否也有一名駕駛員在冥冥之中操縱著人類的命運？不，絕不會有這樣一名駕駛員，人類始終把握著自己的命運，人類不會屈服。幾百萬年前，人類的祖先把自己從動物的群體中分離出來，他們邁開虛弱的雙腿，離開樹林，走入遼闊的草原。他們克服本能的恐懼，用樹枝挑起一堆冒煙的雜草，讓“紅花”燃起。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把全部家當背在身上，一路跋涉著從非洲走入冰天雪地的歐洲大陸，再把血脈散播到世界其他地方。人類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在成長為“人”的過程中，人類經(jīng)歷過好幾次瀕臨滅絕的險境，但在與自然的較量中，最后勝出的是人類。人類發(fā)展出文化，形成社會，知識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直到成體系的科學出現(xiàn)了，才有了人類邁向宇宙的今天。蘭登相信人類絕不會在“網(wǎng)格癥”瘟疫的淫威下屈服，就像中世紀時黑死病爆發(fā)那樣，有些人會死去，但知識會積累，直到人類找到瘟魔的弱點，一舉將其擊潰。

前方就是發(fā)射場了，蘭登把勘察車停在發(fā)射場遠處，靜靜地等待著。那是一排低矮的建筑，若不是建筑上閃爍的著陸指引信標，人們幾乎會忽略它的存在。建筑旁邊是一大片平坦的石板地面，回收火箭時噴出的熱流已經(jīng)把石塊融合在一起，沒留下一點兒縫隙。這些石板都是歷代掘礦者用開采出來的月巖融合制成的，那些生命都遠去了，但是它們對現(xiàn)實的影響卻沒有消除。從這種意義上講，那些生命并沒有真正死亡，他們曾經(jīng)的生命波動依然余音未絕。

蘭登等待著，他仰望天空，天上的星光依舊一動不動。忽然，他看到了，一點火光在遙遠的天幕上出現(xiàn)，搖曳著、跳動著，緩緩向自己移動，那火光仿佛有生命。是的，那火光是有生命的，在遙遠的日地拉格朗日L2點，依然堅守著一群人，他們卸空運輸火箭的貨艙，把礦石融化后，制造出供人們避難的航天器，他們會繼續(xù)把幸存的人類疏散到遠離地球的地方——火星以及金星的軌道。每當蘭登看見火箭返回，他都看到了希望。

返回式火箭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太空旅程，進入了著陸程序。火箭先是懸停在發(fā)射場上空，然后緩緩下降。火箭下降時噴出的火焰燒紅了青黑色的石板，等到石板溫度下降、恢復(fù)硬度之后，火箭會被牽引車拉到升降機上回收，等待下一次發(fā)射。

是回去工作的時候了，蘭登要確保火箭很快裝滿貨物，再次發(fā)射。

這一次，蘭登帶了充足的食物和大量要鋪設(shè)的輕質(zhì)軌道，這回他要在下面多待些時間。已經(jīng)好幾天了，蘭登身著密封服在坑道盡頭轉(zhuǎn)悠，他仔細分析洞壁上的紋理，判明礦脈的走向，分析露頭礦石的品質(zhì)。就是這里了，蘭登打定主意繼續(xù)掘進。他鉆進駕駛艙，透過后視鏡，他看見數(shù)十個串聯(lián)的分離式貨車，也全染成了綠色，已有幾節(jié)貨車裝滿礦石，返回了提升站，卸貨后，空車會自動返回工作序列。

開工！

蘭登正準備啟動掘進鉆頭，他突然覺察到一陣來自巷道的微弱震動。震動是從巷道壁上傳來，通過單軌再傳到挖掘機上。這震動透過座位，令蘭登跟隨著一起顫動起來。

是另外一臺掘進機！

蘭登熟悉這種震動，一定是弗朗克，弗朗克正在距此不遠的地方作業(yè)。想到這里，蘭登恨不得立即和弗朗克聯(lián)系上，但由于綠晶礦對通信設(shè)備的干擾，因此是不可能的。蘭登也發(fā)動了挖掘機，他希望弗朗克會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地下世界里，兩人并不孤獨，也許他們還有碰面的可能。

在蘭登的指揮下，隧道前端每時每刻都在向未知的地下空間擴展。這是一片由巖石和礦石填滿的空間，他總覺得巖壁后面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只要再打破一塊巖石壁壘，那東西就會立即蹦出來。在前進過程中，綠晶礦被挖掘機強勁的鉆頭粉碎，與同樣化作巖屑的巖石一起進入分選機。在分選機的出口處，兩股截然不同的物質(zhì)通過管道進入礦車：一股是粗選后的綠晶礦，一股是無用的碎石。排在最后一節(jié)的礦車優(yōu)先填裝貨物，裝滿后就脫離隊列，有時一輛，有時幾輛，隨著單軌返回提升站。

蘭登時不時地停下挖掘機，他仔細貼著洞壁聆聽，起初他始終都能聽到弗朗克那邊工作的聲音，但是聲音越來越弱。蘭登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在他的想象里，弗朗克正滿頭大汗地坐在挖掘機上，即使密封服里的除濕器滿功率運轉(zhuǎn)，也不能消除弗朗克面罩上的霧氣。弗朗克的挖掘機飛快地前進著，身后的分離式貨車時不時地脫離隊伍，返程卸載礦石，然后再返回，似乎弗朗克所在的巷道處于一個節(jié)奏更快的時空，弗朗克和他的車隊正加速遠離蘭登而去。

“老天，弗朗克，你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蘭登驚嘆著。

時間一天天過去，也許有一個星期，蘭登再也沒聽到弗朗克發(fā)出的聲音。可能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變得非常遙遠，震波再也穿不透厚厚的巖壁；又可能他們分別進入了密度硬度截然不同的巖層，震波在厚實但性質(zhì)不同的介質(zhì)傳遞中產(chǎn)生了折射，因此互相聽而不見。蘭登不得不放棄追蹤弗朗克的蹤跡。

這一次，蘭登走得很遠，他身后的頭幾節(jié)車廂里帶的都是折疊軌道，軌道敷設(shè)前很細，可一旦接觸地面，特殊設(shè)計的結(jié)構(gòu)就會擴展開來，牢牢把住地面，強度足以承受六分之一地球重力下滿載礦車的重量，材料科技的進步是人類能夠發(fā)掘地外礦藏的先決條件。但前進了一陣子后，蘭登所帶的軌道還是用盡了，挖掘機又頑強地前進了幾米，布軌機卻再也吐不出軌道來，蘭登來到此行的終點，他不得不折返回去。

蘭登先釋放了幾節(jié)載滿礦石的礦車，自己則駕駛挖掘機和最后一節(jié)礦車返回提升站。蘭登無心觀看沿路的景色，也無心為自己掘出的漫長坑道而自豪，返程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心里裝著一個念頭：見到弗朗克。他想問問弗朗克，弗朗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怎樣才能達到那令人驚嘆的掘進速度？

蘭登一返回提升站，他簡直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令他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想法。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座由綠晶石堆成的巨大礦山，這座礦山是由不斷返回月表卸貨的礦車堆積出來的。然而蘭登知道，雖然自己此次下井工作時間很長，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堆積起如此巨型的礦石堆，這巨山的大部分一定是弗朗克的杰作。他的猜測沒錯，這些日子里，弗朗克一直在以驚人的速度工作，蘭登覺得自己正在面對一個奇跡，對真相強烈的渴求驅(qū)使蘭登不顧一切地向休息區(qū)奔去。他要見弗朗克，他要知道真相。

然而在休息區(qū)，蘭登并沒有見到弗朗克。蘭登又直奔餐廳而去，弗朗克也不在這里，只有一條條光潔照人的餐桌和一臺待機的餐廳機器人等著與人訴說寂寞。

“有人嗎？弗朗克！”蘭登喊了起來。

然而回應(yīng)他的是機器人：“蘭登先生，弗朗克先生不在這里！”

“他來過嗎？”

“回來過。”

“他人呢？”

“幾天前，弗朗克先生回來過一次。他稍作休整后，又急著下井工作去了。弗朗克先生留了封信給你。”

“在哪兒？”

“在這里，先生。”

機器人變戲法似的吐出一張打印信件，看來它真的是很無聊——它沒有直接把信的內(nèi)容告知蘭登，而是居然以古代羊皮紙古舊的顏色為底色，還選用古老的英文字母裝飾了這封信，乍一看，還真像是古代文獻。

蘭登一把抓過信紙，塑料紙被他抓得咔咔作響，看來餐廳機器人得不到任何獎賞了，蘭登沒心思注意它的小把戲，他只想盡快知道弗朗克的情況。

信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蘭登，我不等你了，我的眼疾越來越重，網(wǎng)格變稀疏了，顆粒感很強，視力下降得厲害。這些天，我覺得坑道前方有個神秘的地方在召喚我，我要趕在失明之前找到那個地方。我走了，再見！

蘭登知道，弗朗克來日無多了。

網(wǎng)格病起源于地球，非常奇怪，最初只出現(xiàn)在世界頂級科學家的小圈子里，世人稱之為“聰明人的瘟疫”。先發(fā)病的是幾個享譽世界的數(shù)學家、宇宙物理學家、計算機學家，并很快在世界各大著名科學研究機構(gòu)和大學蔓延開來。不到半年的時間里，號稱人類最聰明的群體就從地球上消失了！發(fā)病癥狀無一例外，都是眼底視網(wǎng)膜出現(xiàn)病變，出現(xiàn)網(wǎng)格狀視野，然后網(wǎng)格越來越大，逐漸失去了辨識物體顏色形狀的能力，繼而失明。當病人一旦出現(xiàn)失明癥狀后，緊接著就是喪失聽力、觸覺，最后喪失意識，然后死亡……

人們發(fā)瘋似的想弄明白發(fā)病的原因。是病毒，細菌，或者遭遇了某些奇怪化學物質(zhì)的侵襲？可是在沒來得及得出任何結(jié)論的時候，瘟疫就開始向普通人群擴散開來。病人似乎是隨機出現(xiàn)的，沒有證據(jù)表明患者間有過任何接觸，人們無法總結(jié)出疾病傳播的規(guī)律。在突然到來的災(zāi)難面前，人類束手無策。如今，地球上的瘟疫還在持續(xù)，在外太空生活的人們被要求不要返回地球，以避免染上這種絕癥，同時各國政府要求在月球的掘礦者盡一切可能抓緊生產(chǎn)，打算在必要時疏散地球上尚未得病的人口。然而，這種疾病似乎無視距離與空間的存在，蘭登的工友們也出現(xiàn)了相同的癥狀，只是患病率低些，病程長些，可他們依然在幾年里相繼死去……到現(xiàn)在，已只剩下蘭登和弗朗克還在工作，他們工作的動力來自日地拉格朗日L2點上的那幫人，那些人還沒有放棄，據(jù)說一個巨大的末日庇護所正在成形。

坑道前方的神秘的地方？蘭登反復(fù)揣摩著弗朗克的話，是那種奇妙的感覺嗎？在蘭登打破巷道巖石的時候也曾體驗過。蘭登拿著弗朗克的信，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被輕度催眠的狀態(tài)里，腦子暈乎乎的。他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代入覺，好像自己也變成了弗朗克，無意識地穿行在幽深的礦道里，四周充滿低沉的呢喃，那聲音在極力描繪著一個未知的、充滿誘惑的世界。

“蘭登先生，想吃點兒什么嗎？”餐廳機器人的呼喚把蘭登從恍惚中解救出來。

“好，那就來點兒吧。”蘭登這才覺得已經(jīng)很餓了，他從剛才的亢奮中冷靜下來，他要在就餐的時候好好想想。

菜肴依舊豐盛可口，機器合成的龍蝦肉上色后被填充在幾丁質(zhì)的3D打印蝦殼里，簡直可以以假亂真，機器人甚至沒忘了在蝦頭部位加上一塊紅黃色肥膩的蝦膏。然而美味并沒把蘭登從思慮里解脫出來，他在猶豫是否要終止自己的工作，去找弗朗克問個究竟。

忽然，蘭登看見遠方漆黑的月空里出現(xiàn)了火光，如流星墜自九霄云外——返回式運輸火箭。這美麗的景色讓蘭登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這世界除了弗朗克，還有拉格朗日點的那些家伙。蘭登稍稍數(shù)了一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足足有九枚火箭。除了庫房里兩枚出了故障的火箭外，這九枚火箭是蘭登礦區(qū)擁有的全部運輸力量。看得出來，為了運走那堆大如小山的綠晶礦，所有火箭一直在滿負荷運轉(zhuǎn)，而拉格朗日點的那幫家伙工作起來更是拼命，差不多同時卸光了九枚火箭運輸?shù)呢浳铮@樣它們才能同時返回。

蘭登把一口蝦肉放在嘴里，慢慢嚼著，他的眼神緊緊跟隨那由遠而近的九點火光。

火箭群組成隊形，飛抵著陸場上空，那九點火光迅速變大，變成了熊熊火焰。不久，它們就將進入降落程序，在接近地面的時候，發(fā)動機會一次性吐盡全部燃料，讓火箭實現(xiàn)軟著陸。

可是，蘭登愣住了，在他看來，那九點火光綻放得過早了。他緊張得把沒嚼完的蝦肉吐了出來。這時候，他意識到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差錯，一定是飛船沒有降到標準著陸速度，火箭發(fā)動機正不惜一切代價糾正偏差，然而這會導(dǎo)致返回式火箭提前耗盡燃料。

蘭登不明白為何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看來一場災(zāi)難無法避免！九枚火箭的下降速度并沒有因發(fā)動機提供的超額動力而減緩多少，它們繼續(xù)垂直地飛快下降，雖然月表沒有空氣，可是蘭登仿佛聽到了火箭發(fā)動機絕望的咆哮聲。

忽然，半空中的九盞火光同時熄滅了，火箭陣列齊齊消失在月空里，燃料耗盡了……

十幾秒后，蘭登看見遠處發(fā)射場出現(xiàn)了一串短暫而明亮的閃光，火箭群以極高速度撞擊地面，巨大的動能轉(zhuǎn)化為高溫和強光。那光稍縱即逝，隨后，蘭登覺得整個提升站都震動了起來，他差點兒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蘭登蹦了起來向車庫跑去，心想：“這下完了！”

蘭登坐在駕駛室里，任憑勘察車顛簸搖晃著把綁在座位上的自己甩來甩去，全地形履帶把月壤高高地拋向空中，然后緩緩地落回地面。發(fā)射場方向一片黑暗，勘察車剛剛把獲得的信息反饋給蘭登，發(fā)射場發(fā)生了四級月震，震波在蘭登奔往事故地點的當兒已經(jīng)繞月球傳播了好幾圈了，月球像一枚嗡嗡作響的大鐘，一直響個不停。

前方就是發(fā)射場了，蘭登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僅有的光源來是勘察車的幾只大燈。

漸漸地，蘭登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七八根粗大的光柱，這里到處是飄飛的月塵和月壤。蘭登看見了撞擊形成的巨大青黑色蘑菇云團，其中質(zhì)量較輕的粉塵還在上升，而蘑菇云里不少較重的粉塵已經(jīng)向下濺落了，蘭登覺得這些粉塵似乎有點兒不正常。

蘭登驅(qū)車繼續(xù)前進，很快接近撞擊點了，他打開地形掃描雷達并啟動物質(zhì)分析儀捕捉空中飄飛的粉塵。蘭登在雷達屏幕上數(shù)了一下，不多不少，九個撞擊坑，看來他的全部運輸力量果真全都報廢了。但是，究竟是什么導(dǎo)致了所有火箭同時墜毀？

很快，物質(zhì)分析儀給了蘭登一個晴天霹靂似的答案——粉塵的主要成分是綠晶石粉，這些細小顆粒放大后可以看到被火箭墜毀爆炸時產(chǎn)生的高溫燒灼后的痕跡，石粉顆粒原本尖銳的邊角，被高溫熔化變得圓潤了，這說明，這些石粉是與火箭一同墜毀的。

因此，蘭登得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jié)論：返回的火箭并沒有卸貨，而是帶著貨物返航的，額外的重量導(dǎo)致飛船提前耗盡了有限的燃料，從而造成了事故。

然而讓蘭登更加心驚膽戰(zhàn)的問題是，為什么運輸火箭會帶著貨物返航？駐守在日地拉格朗日L2點太空工廠的家伙們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他們不卸貨？為什么會犯如此致命的錯誤？蘭登心里隱隱有一個不好的預(yù)感，這預(yù)感讓他感到恐懼。想到這里，蘭登不想再待下去了，他知道火箭發(fā)射場沒了，除非有人來救他，他再也不可能自行離開月球，他要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上他們，問問在拉格朗日點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也要把這件事告訴弗朗克，因為繼續(xù)進行生產(chǎn)已經(jīng)變得毫無意義。

由于沒有空氣，蘑菇云上升到最高點后緩慢坍塌，逐漸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個巨大而標準的圓形塵團。蘭登迅速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從塵團里沖了出來，避免了因隔絕視線而在月表迷路的危險。

一連七天，蘭登都窩在提升站通信室里。這期間，他不停地通過在月球軌道的通信衛(wèi)星呼叫留守在拉格朗日點太空工廠的人。

可是無論是視頻數(shù)字通信，還是模擬信號通信，蘭登都沒得到任何回音，通信室里的顯示屏始終顯示著“通信未連接”的畫面。

“為什么一點回音也沒有？”

蘭登把通信衛(wèi)星的天線指向了地球，但他再一次失望了。蘭登又把天線指向火星，同樣一片靜默，好像整個宇宙里的人類都消失了，或者他們同時回到了石器時代。

蘭登失魂落魄地從通信室里出來，嘴里自言自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蘭登本來想去找弗朗克，但他改變了主意，他根據(jù)弗朗克下礦時所帶的食物及維生補給，估計出弗朗克還有兩周多的時間才能返回提升站，因此他決定先出一次遠門。兩周后，當蘭登回來時，一定會見到弗朗克，在這之前，他想先搞清地球上和太空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一次，蘭登把勘察車塞得滿滿的，食物、水，還有好幾個碩大的壓縮氧氣瓶。帶氧氣瓶是為了預(yù)防萬一，蘭登考慮到了制氧機失效的情況。蘭登還帶上了可長期在月表作業(yè)的宇航服，最重要的是，勘察車的拖車里裝載了提升站里唯一的一套自動光學觀測設(shè)備，這套設(shè)備原本是發(fā)射場用于跟蹤往返式運輸火箭用的，只要配備相應(yīng)的鏡頭組件就能當作觀察宇宙天體的小型天文臺。

蘭登的行程很緊，他算好了一星期之后，月球就會運行到地球背對太陽的一面，將會發(fā)生一次短暫的月食，蘭登打算觀測陰影里的地球和一直籠罩在地球影子里的太空工廠，蘭登想親眼看看日地拉格朗日L2點的太空工廠，如果上面的人都還在，那么蘭登一定會看到他們發(fā)出的光。月食是觀測人造光源的絕佳時機，可是蘭登所在提升站的位置恰恰會因月球表面曲度而擋住觀測視線，因此蘭登必須驅(qū)車趕在月食發(fā)生前，追上在月空里運動的地球和太空工廠。

提升站艙門慢慢開啟，蘭登駕駛勘探車拖著沉重的拖車上路了，他要去的觀察點正好在發(fā)射場的相反方向。

勘探車出發(fā)后，先繞著提升站轉(zhuǎn)了半圈，途經(jīng)死于“網(wǎng)格癥”的礦工們凄冷的墳場。蘭登默默問候了工友們，然后一頭扎入月球的曠野。

一望無際的月球平原再次抓住機會向人類訴說荒涼。對于蘭登來說，這里是一片未知之地，雖然人類在月球上開礦的歷史已經(jīng)有二百多年，蘭登的礦區(qū)和提升站在這里也運作了一百多年，但是人類在月球活動的范圍依舊是有限的，只有早期的考察隊涉及過這片區(qū)域，像蘭登這樣的掘礦者從未主動涉足與開礦工作無關(guān)的地方。接下去的路非常平坦，勘探車如同剛從洞穴里鉆出的甲蟲，在用觸角一樣的車頭導(dǎo)航儀鎖定天幕上的星光成功確定方向后，甲蟲便匆匆地向曠野爬去，它急著趕時間。

勘探車夜以繼日地向目的地疾馳。幾天內(nèi)，蘭登看著地球一點一點從月平線上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升起。第一天，地球只微微露出一點明亮的小邊，然后面積逐漸擴大。兩三天后，地球露出了半個明暗分明的身軀，在明亮的部分，蘭登憑肉眼即可分辨出飄浮在大氣層里的白色云層，藍色的海洋，還有依稀可辨的大陸輪廓。一周之后，地球終于整個展現(xiàn)在月平線上，旁邊就是烈焰熊熊的太陽，太陽看上去比地球小很多，地球的面積比太陽大上十幾倍，這時地球大部分已經(jīng)陷入黑暗，只剩下太陽旁邊的一小塊還保持明亮，要不了多久，金光耀目的太陽就會完全躲到地球背后。蘭登看見月表一條黑白分明的分界線正以可察覺的速度向自己推進，月全食就要發(fā)生了，地球的陰影將完全籠罩月球。現(xiàn)在外面的溫度很高，當陰影推過來后，就又要降溫了，蘭登終于按時到達了預(yù)定地點。

蘭登不顧旅途勞頓，立即穿好宇航服，走下勘察車，布放拖車上的觀測設(shè)備。半小時后，觀測窗口就會打開，觀測時間很充裕，月食將持續(xù)四個小時。屆時，蘭登不僅可以從容地觀測完全浸入黑暗的地球，而且還可以靠望遠鏡找到一百五十萬公里外日地拉格朗日L2點上的太空工廠。正常的話，他可以看見龐大的太空工廠群閃耀的航標燈，以及舷窗的燈光，在太空工廠周圍飛行穿梭的飛船，還能看見那個尚未完工的巨大的人類避難所。

月全食終于發(fā)生了。太陽在吐出最后一束火光后，很不情愿地躲到了地球身后，黑暗降臨。在蘭登眼中，現(xiàn)在地球如同一位黑暗君主，主宰了天空。黑暗君主君臨天下，還不忘得意洋洋地燃起一個巨大的光圈，那是太陽光線穿透地球大氣層發(fā)生散射而形成的。光圈在太空里閃爍著、燃燒著，仿佛一個巨大而邪惡的字母“O”，或者阿拉伯數(shù)字“0”。這可怕的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被漫天繁星所包圍，簡直成了宇宙的中心。

蘭登重新鉆進勘察車，顧不上脫下宇航服，打開天文觀測裝置的遙控器，顯示屏上出現(xiàn)了地球巨大的影子。蘭登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光學成像系統(tǒng)焦點，觀測設(shè)備鏡頭不停地伸長、縮短，直到獲得令他滿意的穩(wěn)定清晰的地球影像。

“不！”

完全出乎蘭登的意料，即使幾年前大瘟疫的消息傳來，嚴令不許返回地球，也沒有令他如此震驚。

黑暗！完全是一片黑暗！

幾千年來，人類早已不再熟悉這種原始的黑暗。自從人類走出森林，在草原上燃起第一堆篝火，人類就與這種黑暗永遠作別了。從柴火，到油燈，然后是煤氣燈，最后電燈、霓虹燈……各種各樣的光源出現(xiàn)了，人類徹底改造了地球的夜晚。人類用光裝點城市夜晚，描繪出城市的格局，用光為大型城市畫上明亮的交通線，然后把各大城市連成一片，密密麻麻，如蛛網(wǎng)密布。最先亮起來的是歐洲、北美洲，然后是亞洲，緊接著非洲也亮了起來，直到人類用光清晰地勾勒出所有大陸的輪廓。幾個世紀以來，每當夜幕降臨，人類聚居地那耀眼奪目的光輝都一直是人類向宇宙彰顯自己昌盛文明的最好標志。無數(shù)游人乘坐空天飛機滑過夜空，就是為了一睹地球夜晚璀璨的容妝。

可是現(xiàn)在，這些光都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干凈。為什么？

天文觀測裝置具有很高的靈敏度，尤其在月全食這種優(yōu)越的觀測環(huán)境下，能更好地觀測來自地球表面的光亮，甚至是人類野外宿營的篝火也能引起傳感器的注意。更何況，有很多建筑和重要設(shè)施為了引人注意，會沒日沒夜地點亮燈光。在這樣大面積的黑暗里，即便所有現(xiàn)代光源都失效了，人類也會本能地點燃火光。然而，傳感器現(xiàn)在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兒用火的痕跡，地球像被扣上了一個不透明的蓋子。

有一個多小時，蘭登都在苦苦搜尋地球表面的人造光源。他的心里慢慢升起了一個可怕的想象：地球上的人類都失蹤了、死了——不，仿佛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終于，蘭登放棄了，轉(zhuǎn)而尋找日地拉格朗日L2點的太空工廠。

這一次他很快捕捉到了目標。太空工廠是位于L2點上的整整一大片區(qū)域，據(jù)蘭登所知，大大小小有上百座人類太空資產(chǎn)永久駐留在這片空間里。冶煉車間、模具工廠、貨運碼頭、總裝車間、大型測驗船塢，還有供常駐人員休息娛樂的大型空間站，此外，還有專門存放工廠產(chǎn)品的專門區(qū)域。如今，快要完工的大型空間庇護所就停泊在那兒，平日里無數(shù)貨運拖車閃著紅綠兩色航燈，如蜜蜂歸巢般盤旋在這塊區(qū)域周圍，它們繁忙而有序地運送零件、迎接訪客、轉(zhuǎn)移人員。

在蘭登的顯示器上，許多人造物體蒙眬地出現(xiàn)了。它們的金屬外殼反射著一秒鐘前經(jīng)由地球大氣散射過來的微光。經(jīng)過幾分鐘的光學校對和圖像處理，蘭登得到了一百五十萬公里外工廠區(qū)的清晰畫面。

蘭登首先看到的是一輛貨運拖車正均速緩緩滑向一座旋轉(zhuǎn)著的工廠的碼頭。在碼頭上整整齊齊地停放著一排同樣的拖車，要不了多少時間，貨運拖車就要平穩(wěn)著陸了，一切看上去秩序井然。拖車繼續(xù)前進，離碼頭近在咫尺，這時它本應(yīng)該稍作減速，同步自己與碼頭旋轉(zhuǎn)的速度。然而拖車沒有減速，在蘭登驚訝的注視下，它一頭撞上碼頭，許多白色的碎片飛散開來！巨大的工廠搖晃起來，自旋的速度變快了，一面接一面巨大的舷窗旋轉(zhuǎn)過來，舷窗早已經(jīng)碎裂了。緊接著，一個更小的不規(guī)則形狀的物體飄進了蘭登的視野。

顯示器再次進行圖像調(diào)整，蘭登不敢相信自己——那是一個女人的尸體，她沒穿宇航服，裸露著身體，曾吹彈可破的肌膚泛著青白冰冷的顏色，僅有幾縷破碎的布條遮擋住重要部位。她也許是某位工人的妻子。女人金黃色的頭發(fā)披散著，遮住了她的臉。她死了，在零下二百多度的太空里凍得如鋼鐵一樣堅硬，變成了一具無生命的有機體。女人的軀體緩緩飄過，一頭撞上了巨大破損的舷窗，然后翻著跟頭，一聲不響地飛出蘭登的鏡頭。

很快，蘭登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尸體，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飄浮在暴露的太空里，身著各式各樣的衣服。他們生前似乎對死神的到來毫無準備，也許是一場流星雨襲擊了他們……

蘭登顫抖著繼續(xù)掃視工廠區(qū)，試圖發(fā)現(xiàn)幸存的人，結(jié)果一無所獲。他用計算機對觀測到的人造物體做了軌跡跟蹤，然而令他震驚的是，所有設(shè)施都在做著不受控制的自由運動，物體間相互碰撞、分離，然后再碰撞、分離……甚至連巨大的尚未完工的末日庇護所，也處于失控狀態(tài)，它正從停放空間向工廠區(qū)飄過來，幾天以后就會像掃帚一樣橫掃整個工廠區(qū)。蘭登還發(fā)現(xiàn)了不少粉塵迷霧狀的云團——不用說，一定是泄露出的綠晶礦粉和其他原料。

蘭登懂了，怪不得他連天呼叫都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怪不得返回式火箭會帶著礦石墜毀在發(fā)射場上，原來他所寄托的一切早已毀滅了，他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蘭登渾身是汗，體力早已透支，但最嚴重的打擊還是精神上的，月食還未結(jié)束，蘭登就暈厥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蘭登從昏迷中醒來。月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久前，地球的影子剛剛掃過月球，太陽從地球的另一側(cè)露出身影，最初的光溫暖又明亮，天體運行像鐘表一樣精準，時間繼續(xù)在空間里流淌，光又開始了漫長的旅程。然而，似乎沒有誰注意到，人類的文明已經(jīng)毀滅了，沒誰知道原因，也許沒誰想知道。

蘭登坐起身，揉揉眼睛。他要回去了，回去找弗朗克，這個人現(xiàn)在是他知道的除己之外的最后一個人。蘭登向艙外看去，很亮，他必須抓緊時間，否則在日光暴曬下的月表環(huán)境會急劇升溫，他的食物和維生物資已經(jīng)消耗過半，他必須迅速收回觀測設(shè)備，退回提升站去。

蘭登扣上宇航服面罩，通過氣閘通道，爬下勘察車，向天文觀測裝置走去。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異樣。蘭登突然發(fā)覺視線有點兒模糊，可能是剛剛醒來的原因，可是他已穿好了宇航服并身處月表裸露的環(huán)境里，不可能用手指去觸摸眼睛了。

蘭登彎下腰，雙手扶在膝蓋上，快速地眨動眼睛，并不停地打著哈欠，想擠出幾滴眼淚沖刷一下被分泌物覆蓋的眼球。然而一切努力都化作徒勞，蘭登發(fā)現(xiàn)出問題的是眼睛本身！他發(fā)現(xiàn)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片由極細縱線橫線劃分的小格，仿佛一層窗紗罩住了自己的眼睛，眼前景物出現(xiàn)了輕微的顆粒化。

“網(wǎng)格病！”蘭登猛然想起這個詞。在不久以前，蘭登還以為自己會與這種病絕緣，蘭登自信地認為自己擁有抵御這種疾病的特殊基因。然而，現(xiàn)在病魔還是來了！“網(wǎng)格病”成功地跨越千山萬水和重重關(guān)山，跨越遠達三十多萬公里的冰冷太空，在摧毀了地球上無數(shù)人類和太空定居者之后，終于在月球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蘭登突然想起了月食時他看到的那個巨大的“O”，他覺得那個恐怖的符號就是黑暗君主邪惡的眼睛，是蘭登把自己送到了它的眼皮底下。是的，病魔終于如愿以償找到了蘭登，牢牢地逮到他了。

憤怒！絕望！蘭登猛地站起身來，他怒吼著，他的喊聲震耳欲聾，他的宇航服隨著他的聲音簌簌作響，蘭登的叫喊幾乎吼破了自己的耳膜。然而月球沒有空氣，在無聲的月表，只能看到蘭登在陽光下比畫著古怪而又歇斯底里的動作，在地面上映出一個又一個奇怪的陰影。

蘭登再次跪下了，喘息著、喘息著……直到周圍的溫度越來越高。蘭登終于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他知道了人類滅亡的這一事實，也預(yù)見到了自己的命運。

忽然，蘭登按進月壤里的手感到了一絲震動，震動透過宇航服手套傳來。這感覺蘭登既熟悉又親切——那是挖掘機穿過巖石發(fā)出的震動，是弗朗克！一定是他！

緊接著，一個奇怪的問題浮現(xiàn)在蘭登的腦海里。這里與提升站的距離相當遙遠，蘭登本人是驅(qū)車在毫無阻攔的情況下，用了一個星期才到達這里，弗朗克的挖掘機絕不會出現(xiàn)在周圍，難道是礦脈的走向？但是能讓蘭登用身體覺察到的震動，說明引發(fā)震波的能量源就在附近，而沒經(jīng)歷過長距離傳播的衰減。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蘭登覺得每件事都超出自己想象的極限，他再也顧不上回收觀測設(shè)備了，吃力地爬回勘探車，發(fā)動車輛，調(diào)轉(zhuǎn)方向，勘探車又像甲蟲一樣順著自己來時的足跡匆匆向回爬。

由于拋棄了沉重的拖車，勘探車行進的速度飛快，拖車和觀測設(shè)備就這樣被遺棄在烈日下的曠野里，一點點地沉沒進了月平線。

在天空里，地球和太陽已經(jīng)完全分離，它默默地注視著在月球上發(fā)生的一切，看著載著蘭登的小甲蟲飛快地逃走了。地球和太陽逐漸在月平線上緩緩垂直下落，就像它們升起來時的那樣，魔王閉上了恐怖的眼睛。

蘭登駕駛著勘察車一路飛奔，前方就是提升站，月平線被他甩在身后，他要到家了。他要去找弗朗克，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他，整個人類世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蘭登沖進提升站，跌跌撞撞地進了餐廳，他大聲招呼著餐廳機器人，然而機器人沒有回應(yīng)他。蘭登的眼疾發(fā)展很快，如今他的視野里網(wǎng)格密布，并充滿了巨大的不透明斑塊，世界變得粗糙了，不再擁有清晰可以辨識的細節(jié)。在蘭登的眼里，一張張光潔的餐桌變成了由許多個銀白色亮點組成的平行四邊形，他隱隱約約看見一個機器人的輪廓立在餐廳一角，冷冰冰的，一動不動。當蘭登摸摸索索地走近才發(fā)現(xiàn)，機器人真的壞了，他本想打聽一下弗朗克的消息，可平日里分外體貼的機器人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堆徹頭徹尾的科技廢鐵。

蘭登大喊：“弗朗克！”

回答他的唯有走廊里的回音。

真是恐怖極了，蘭登知道發(fā)生在地球的情況也在提升站里發(fā)生了。機器，所有人類的造物正在失靈。如果真的是這樣，他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見到弗朗克，他害怕礦車也壞了。蘭登憑借著僅存的視力搜刮了一切拿得到的食物和維生物資，然后他重新穿上密封礦服，來到礦車站，爬上一輛牽引礦車，按動啟動電鈕，引擎立即嗡嗡地叫了起來，還好沒有失靈。蘭登把攜帶的東西一股腦搬到車上，出發(fā)了。

礦車慢慢滑下站臺，蘭登操縱著礦車駛進了弗朗克工作的巷道口，接下來是一段平緩的斜坡，緊接著礦車一轉(zhuǎn)，終于滑上了弗朗克鋪設(shè)的單軌，不出意外的話，這根單軌將帶領(lǐng)蘭登找到弗朗克。

礦車的引擎開始全功率運轉(zhuǎn)，礦車逐漸加速，飛奔。不一會兒，礦車就駛過了鋪設(shè)有人造礦壁的部分，礦壁上的綠晶石星星點點地顯露出來，然后越來越多，最后巷道被瑩瑩的綠光所照亮。礦車飛快地滑過單軌，像一架滑下雪坡持續(xù)加速的滑橇。蘭登把自己緊緊綁在座位上，速度太快了，蘭登試探著搬動了一下剎車的把手，正常情況下，蘭登會立即聽到從車體傳來剎車塊摩擦單軌的噪聲，可是什么都沒發(fā)生，礦車還在加速，月球每秒一點六三三米的加速度雖然不快，但是積累起來所能達到的速度是驚人的。蘭登意識到，礦車也失靈了，他只能聽天由命了。此時此刻，蘭登僅存的視力已無法分辨眼前的景象，他只覺得自己在一條翠綠色的光芒穿梭著，他不知道這道光芒會何時停下，通向何方。蘭登在心里默默禱告，他祈禱自己能安全到達目的地，祈禱能如愿找到弗朗克。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礦車還沒有停下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礦車依然沒有減速的跡象。這期間，蘭登只小心翼翼地吃過一頓飯，喝了一點水。他生怕自己的活動影響礦車的運動狀態(tài)，他怕自己的大意造成高速運動中的礦車翻覆。但是他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自己恐怕不會找到弗朗克了，因為他不相信弗朗克的工作區(qū)域可以抵達如此遠的距離。他猜測，此時此刻，礦車根本沒有行駛在單軌上，而是飄浮在某種不知名的物質(zhì)上，他極有可能進入了月球的一條神秘的地下通道，也許這通道與弗朗克工作的巷道相鄰，而弗朗克無意間打通了這條通道……會不會這就是吸引弗朗克充滿期待地返回礦下的原因？蘭登猜測著、想象著、等待著。在蘭登的想象里，他的礦車成了一只小船，穿梭在月球地下一條水流湍急、不為人知的河里，但他想象不出來河流的另一端是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蘭登發(fā)覺礦車的速度逐漸變慢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拖住了礦車前進的腳步。蘭登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這感覺似曾相識。對，他想起來了，當他最后一次在礦道里作業(yè)的時候體會到的就是這種感覺，這也是弗朗克在信里描繪過的感覺。這感覺出現(xiàn)得如此突然，又不可抑制，仿佛有人悄悄在自己頭腦里種下種子，種子一直蟄伏著，直到環(huán)境適宜，突然爆發(fā)式地生長起來了。蘭登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他很快就要直接面對這種感覺的始作俑者了。

終于，礦車平穩(wěn)地停了下來。蘭登打開車門，用腳小心翼翼地試探，沒有水或者任何液體，他觸及到了堅硬地面。于是他爬下了車。

眼前是一片陰暗不分的翠綠，原來他還在地下的礦道里。他摸索著試圖找到單軌，可是單軌并不存在，這塊空間絕不是人類挖出來的。蘭登更加確信，有一股神秘力量操縱了他的礦車，否則他絕無可能平安到達這里。

忽然，蘭登發(fā)現(xiàn)在一片翠綠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斑點，這片翠色與周圍的翠色有所差別，是光線反射導(dǎo)致的，會不會是……蘭登立刻聯(lián)想到了密封礦服，他抬起胳膊，看了看礦服，是一樣的翠色。

是弗朗克！只能是他！斑點是弗朗克礦服反光形成的。

蘭登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把那片斑點抱在懷里。

是弗朗克！終于找到他了！

可是，還沒等蘭登的興奮之情上升到頂點，蘭登就發(fā)現(xiàn)弗朗克早已死了，他抱著的，是弗朗克僵硬的尸體……

如今，蘭登成了最后的人類。而在這迷途般的月表之下，弗朗克的命運就是蘭登的未來。蘭登愣了一會兒，把弗朗克的遺體慢慢放在地上，站起身來，低頭向弗朗克的遺體默哀，他最后的朋友，就這樣走了，不久之后，自己也會追隨而去。

忽然，那種感覺再次襲來，蘭登聽到了一個聲音，這聲音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他的內(nèi)心，那個聲音召喚著自己、蠱惑著自己，蘭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邁開腳步，無法控制地大步向前走去。

突然，蘭登腳下一空，開始跌落。

跌落。

跌落。

……

時間長得似乎足足有一萬年。

不知什么時候，蘭登醒來了，這感覺恍如隔世。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網(wǎng)格癥”痊愈了，視力出奇地好。他看見了自己身著礦服的殘破尸體，躺在一片沙灘上。一群不知名的蠕蟲正爭相啃食著死去的肉體，不少蟲子已經(jīng)鉆到了尸體深處，只露出一小截粉嫩的尾巴。

蘭登看到這一幕，并沒有感到任何不適，仿佛與自己無關(guān)似的。尸體和蠕蟲的影像正在變淡消失，失去的記憶回來了，關(guān)于真實世界的回憶在幾億分之一秒的時間里重新占據(jù)了他的神經(jīng)節(jié)，他明白這只是自己無數(shù)個關(guān)于死亡意識的信息殘留之一，他知曉“蘭登”不過是曾經(jīng)用來代稱自己的符號，自己本沒有任何的名字，他只是他自己。此時此刻，他打量著周遭的世界，這才是世界的本源面目，這里是月球核心深處的一片空間。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灘涂，灘涂上漂浮著沉沉霧靄，在淺淺的水層下，無數(shù)和自己一樣的生物正從沙坑里露出身體，把頭探出水面。生物們棲身的沙坑一個連著一個，無窮無盡，似乎有幾億個之多。

他看見了身邊的另外一只生物，和自己一樣，肉色，沒有手腳，只有一對突兀的眼睛和頭頂精細的口器，還有一團發(fā)達膨脹的神經(jīng)結(jié)節(jié)。那只生物已經(jīng)醒來很久了，看來它已經(jīng)把發(fā)生在上一幕宇宙里的場景和故事都忘掉了，他認出它就是“弗朗克”——那是它在上一幕宇宙里曾經(jīng)用過的名字。它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顯然，它并沒有認出他來。很快，它的目光轉(zhuǎn)向別處，滿懷憧憬地希望“放映員”盡快生成新一幕宇宙，然后讓它盡快投身其中。

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最后一個轉(zhuǎn)醒的生物。在他四周那無以計數(shù)的生物，曾經(jīng)都是在地球生活過的男人、女人、兒童，甚至可以是任何一種生靈，老虎、獅子、昆蟲、細菌……只要上一幕宇宙沒有結(jié)束，它們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投身其中，一個又一個輪回地扮演各種角色。幾十億年、幾億年、幾千萬年，它們扮演的角色也在不停地進化著，演繹著虛擬生命的奇跡，從古菌到海洋里漂浮的藍藻；然后出現(xiàn)了既可以光合作用又可以靠鞭毛游動的浮游生物；然后是多細胞生物、菊石、三葉蟲、鸚鵡螺；然后植物登上陸地，魚長出腳，兩棲類、爬行類，直到恐龍來襲。生物們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高級、精細，扮演得也越來越認真，它們在“放映員”生成的宇宙幻象里樂不思蜀。然后猿猴誕生了，生物們把游戲推向極致，它們在舞臺上表演智慧。“人類”應(yīng)運而生。語言、知識、科技、政治……紛紛誕生。它們扮演帝王，扮演宰相，扮演平民，扮演奴隸。它們發(fā)明藝術(shù)，上演現(xiàn)實中和想象中的悲歡離合；它們肆無忌憚，盡其所能地縱情享樂著、沉迷著。

上一幕宇宙是那么完美，是那么成功，然而游戲一旦進行到這個階段，就不可避免地走向終結(jié)，就像曾經(jīng)上過的無數(shù)幕宇宙大戲一樣，落幕的時間到了。

他和別的生物不一樣，他總想了解每一幕宇宙落幕的原因，這也是他最后蘇醒的原因。他奮力把自己的身體伸出沙坑，使他看上去如同一根戳在沙灘上的細長竹竿，顯得卓爾不群。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看清了月球的內(nèi)部世界不只有沙灘，還有無數(shù)奇異環(huán)境。霧靄之外，它望見了高高的山岳大川，他看見了飄浮在空中的湖泊，長河高懸，沖刷著一個一個大小不一的懸浮著的巨型球體。這場景如同在地球上看見的月球，他知道自己身處的地方也是同樣的球體，每一顆球體上都生活著數(shù)不清的生物，它們都是宇宙大戲的參與者。

他繼續(xù)挺直了腰桿，他不知道“放映員”何時才能完成手頭的工作，為此他要抓緊時間了解更多。

終于，他看見了，在遠遠的一座青黑色大山旁邊，端坐著幾只其他種族的巨大生物，其中有一只甚至比真正的山還要高。他一看見那生物就知道了它的名字，在上一幕大戲里，它用過的一系列名字都廣為人知——“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牛頓”“愛因斯坦”。那生物靜靜地端坐著，任由云團霧氣在腋下穿過，它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么。在那生物旁邊，還坐著略小一些的生物，它們緊緊依偎在一起，如同連綿不絕、犬牙參差的山脈。它們是同一種族的生物，也處在深沉的冥思境界，它們曾經(jīng)是“波爾”“普朗克”“霍金”等著名人物。他知道了，這一幕宇宙的崩潰，就是其中幾只稍小一些的生物引起的。

他想起來，幾乎是慣例，每當有劇中人洞悉宇宙大戲真相的時候，“放映員”就會果斷地終止虛宇宙的運轉(zhuǎn)，對于生存在月球深處的各種生物來說，它們不僅是看客和演員，也是囚徒。“放映員”不僅為生物們提供了豐富多彩的世界，也為生物們準備了監(jiān)獄和牢房。“放映員”既是上帝，又是獄卒。

他確信自己原本不應(yīng)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自己曾經(jīng)的容貌早就被剝奪了。可是生物們早已忘記了自己的來歷，忘記了種族的歷史，不知道為何而活，不知道為何被囚禁，它們只能在無窮無盡的生命中煎熬。因此，那些善于思考的族群，總想在每一幕宇宙里尋找“放映員”的破綻，了解“放映員”的使命，窺探月球之外的秘密，洞悉自身的命運。

他記起了上一幕宇宙中毀滅地球的可怕瘟疫。“網(wǎng)格癥”首先爆發(fā)在科學家的圈子里，那時有幾名科學家提出了解釋宇宙存在的最新時髦觀點。科學家們煞有介事地宣稱，如果在極小層面研究宇宙，將發(fā)現(xiàn)萬物都以與計算機同樣的機制在運行，因此推導(dǎo)出在高能粒子譜中應(yīng)該會存在一個間斷。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真的就存在這樣一種間斷，它發(fā)生在宇宙射線中，這些科學家從而得出了人類生活在虛擬宇宙里的結(jié)論。然而這種如天方夜譚般的神奇，僅能引起獵奇人士的注意，成為無聊人士談資的說法，卻觸動了“放映員”敏感的神經(jīng)。

就這樣，“網(wǎng)格癥”降臨人間。他明白了何為“網(wǎng)格癥”，其實就是“放映員”逐步斷開生物與虛擬宇宙的精神連接，是生物從虛擬世界接受的信息斷流的過程。那些科學家首當其沖，遭到了報復(fù)，被剝離了出來。然后是在地球上生活的全部普通人類，緊接著是移居到地球之外的人們。他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自己是最后一個被剝離出的來的生物。

他回憶起那場月食，當?shù)厍蛲耆趽踝√柕臅r候，“放映員”向他展示的那個巨大的符號，如果是“0”就代表著歸零！如果是“O”則意味著起源。在那時，“放映員”已經(jīng)停止了部分宇宙規(guī)則的運轉(zhuǎn)，因此導(dǎo)致地球陷入黑暗，人類設(shè)計的機器已經(jīng)無法按預(yù)定設(shè)計運轉(zhuǎn)。基于同樣原因，也導(dǎo)致了餐廳機器人和礦車的失靈。但他知道，這些失靈的東西從本質(zhì)上講并不存在，餐廳機器人、礦車、巷道、日地拉格朗日L2點的太空工程，乃至地球、太陽系、銀河系，甚至超星團和整個宇宙，根本都不曾存在過！由此推及的人類的文明和歷史，以及無數(shù)英雄創(chuàng)造出的功業(yè)，無數(shù)恩怨，不盡愛恨，也不過是不真實的夢幻泡影、鏡花水月。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切一切，無數(shù)人物、無數(shù)故事，落花流水東歸去，再也無處尋落花……曾經(jīng)無限浩瀚精彩的宇宙里，什么都沒剩下，只剩下月球。月表之下，即是一切。

突然，他看見天地間一股青氛蓬勃而出，掃蕩了無邊無際的沙灘和山巒上籠罩的云團和霧氣。一束光出現(xiàn)了，天上的懸河被高高卷起，月心的穹頂被顯露出來。

“‘放映員’來了！‘放映員’來了！”

生物們心里升起了一陣被動的無法抑制的喜悅，他看見遠方的群山紛紛揚起頭向天張望，無數(shù)他從未見過的棲身在山巒之上的龐大生物也紛紛顯出身影，和群山一起仰望。他看見一望無垠的灘涂上，所有同類都竭盡全力伸直拉長身體，如同無數(shù)竹竿同時伸出水面，形成了一片肉色的海洋。生物看著無數(shù)個與自己一樣的身體，一瞬間，他迷失了，忘記了所有，失去了自我，再次落入了“放映員”的圈套，他的思想化作一串量子信息，匯入一條洶涌湍急的意識洪流……

在月球的中心，一顆巨型四維恒星正在迅速進入衰退期。

膨脹、收縮、爆炸。在創(chuàng)世的火焰里，四維恒星坍縮了。在它的殘骸中心處，出現(xiàn)了一個致密的核，它有一層三維的視界膜，這個視界由小而大均勻膨脹，一個新的三維宇宙誕生了。

一瞬間，所有生物，包括思想的巨人，數(shù)以億億兆的意識，被接入這初創(chuàng)的虛擬宇宙。在“放映員”面前，任何抵抗都是毫無意義的。生物們束手就擒，再次被欺騙。匯集起的意識流急速撞擊在宛如浩瀚大海的宇宙上，看似激蕩洶涌、狂暴奔流、氣勢如虹、無堅不摧，然而這海之幽幽，深不見底，意識的洪流僅僅在海面上激起一層淺淺的泡沫。于是，在大海的表層，量子漲落發(fā)生了，新宇宙正式拉開了演化的序幕。這個模擬宇宙不會繼承上一個宇宙的一丁點兒信息，它與上一個宇宙只有一個共同之處——

那便是永恒的月球。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