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明：網絡時代如何看待民意

記者：您的發言提到民意這個概念，那么何為民意？民意的內涵和特點是什么？

劉建明：所謂民意，是指70%以上的民眾關于自己根本利益問題形成的共同意見，作為人民的整體追求、愿望和意志的反映，又叫民心、公意和公共輿論。民意不是社會某個群體或階層的局部意見，而是分布在縣區以上或更大社會范圍內的民眾整體意見。許多人往往把民意和一般輿論混為一談，甚至認為只要是民眾的意見，不管其數量多少，都是民意。這是一種誤解。

民意的內涵決定了它的特點，歸納起來有這樣幾條：

（一）民意是億萬人民發自內心的看法，是自顯的，作為民主法制的產物，體現為人民的自由表達。在民主法治社會，人們的表達權受到尊重和保護，民眾才能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對公共事務很快形成廣泛的一致意見。如果社會言論制度不完善，人民缺少傳媒或其他表達渠道，民意常常處于潛伏狀態。想知道民意的追求，只能借助民意測驗來挖掘，讓其自我顯現。

（二）民意是廣大民眾對公共事務的共同知覺，是建立在知情基礎上的理性意識。只有完全知情，民眾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不知情就不會有民意。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絕大多數人不會表達自己的看法，因為他們沒有提出自己觀點的根據，只能是沉默的大多數。即使不知情或知情很少，也有些民眾會草率地表達自己的意見，這種意見往往發生錯誤。有人把少數人由于不知情而產生的錯誤認識誤認為民意，得出民意不一定正確的結論，更是一種誤解。

記者：在現實情況中，民意失靈現象時有發生，那么民意測驗為什么會失靈，如何才能避免民意失靈現象的發生呢？具體有什么方法？

劉建明：民意失靈，首先是民意測驗被組織者、實施者操縱的結果。社會機構按照自己的意圖認定民意，民意測驗當然要失靈。民意測驗不是想證明某個觀點正確，搞民意測驗的人要證明民意和他的觀點一致，就是操縱民意測驗的開始。民意測驗的目的是要發現民眾有什么看法，把發現作為民意測驗的出發點，民意測驗的客觀性才有保證。

民意測驗違反規則，導致民意測驗的手段、方法和統計發生錯誤，是“民意失靈”的主要原因。嚴格說，不是民意失靈，而是民意測驗失靈。

民意測驗必須遵循下述規則，才能避免民意測驗失靈：第一，測驗議題的范圍要和實際存在這個問題的空間和主體相一致。比如想測驗北京市的交通狀況是好還是不好，如果僅僅在懷柔區測驗，得出的結論肯定是不準確的。北京市的交通狀況主要表現為中心區域，民意測驗也要在中心市區進行。第二，要由專業的民意測驗機構來實施，不是哪個單位或媒體隨意拉來一幫人都可以搞民意測驗的。本單位、本領域的民意測驗不能由本單位、本領域的管理部門主持進行，要交付社會中介性的民意測驗機構來完成。民意測驗的機構一定要有大量專業人員，由掌握測驗知識、規范和技能的人從事這項工作。美國和中國都有專門的民意測驗機構，比如中國的社會調查所、環球輿情調查中心，美國的蓋洛普咨詢公司、皮尤研究中心。大型媒體也可設置專門的民意測驗部門。但這類機構必須有專業素養較高的民意測驗專家和專業人員，依據特有規范從事樣本設計、搜集數據與統計工作。即使這類專門的民意測驗機構，一旦失去公正、客觀立場，測驗技術失當，民意測驗也要發生錯誤。

記者：您談到了民粹主義。有人說，民意和民粹沒有明確的界限，您是如何認為的，兩者之間究竟有沒有區別？

劉建明：民粹主義和民意有根本區別，是兩種對立的民眾意志，也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社會思潮。第一，民粹主義作為一部分公眾的激進意見，達不到70%以上的民眾量度，甚至連60%、50%的量度都達不到，只是一種眾意。美國這次大選，雙方得票率都沒有超過50%，是一種簡單的多數。不管誰贏得大選，都不是民意總統，而是民粹總統。民意則是70%以上的民眾意見，是人民的整體意志。第二，民粹喜歡搞街頭政治、街頭暴動，崇尚暴力，動輒依靠人多勢眾、亮出拳頭，無情打擊對立意見。特朗普得了多數選舉人票，支持希拉里的民眾不依不饒，不顧美國的選舉規則，多次上街游行，恣意鬧事，想翻盤，這是民粹主義絕好的一次表演。有人說美國人民主素質高，完全是主觀想象，這件事證明美國人的民主素質還有待提高。與之相反，民意的表達有禮有節有制，平和說理，常在大街小巷訴說心愿，最多發發牢騷，絕不會聚眾鼓噪，他們渴望大眾傳媒反映他們的要求。多數暴政的說法，指的正是民粹主義。只有當民意的要求一再遭到武力壓制，絕大多數民眾被逼到懸崖上，他們才會訴諸武力反抗。第三，民粹主義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群氓主義，其代表人物缺少社會理性，是非判斷總是從小集團和本階層的利益出發。民意是有理性的，從人民的整體利益出發看待社會問題，通過其輿論領袖闡釋符合歷史規律的思想綱領。第四，民粹主義者往往一哄而起，迅速集結，迅速潰散，追求的目標沒有持久性。民意的形成經過“知情、各自判斷和相互交流”的過程，具有穩定的態度指向，除非客觀問題發生了變化，否則民意不會輕易改變自身的看法。以上分析說明，民意是社會變革的建設力量，民粹是社會變革的破壞力量。

記者：在互聯網、新媒體不斷發展的今天，您覺得這是否是給更多的民眾提供了一個表達民意的平臺？那么在各種媒體平臺上，對民眾表達自由觀點能夠起到什么作用？

劉建明：互聯網是有史以來表達民意最好的媒體，因為每個掌握上網技能的人都可以在網上表達自己的意見，表達自由得到最大程度的釋放。但網上的各種民眾意見，包括微博、留言、評論并不是民意，這些海量信息最初只能被看作是民意形成的起點與資源。在海量信息中出現的很少有反對意見的巨量的一致觀點，才能被確定為民意。這需要使用大數據技術對網上的億萬個觀點進行梳理和篩選，一旦“巨量的一致觀點”被確定下來，就是對民意的發現。

網絡為公民的表達自由創造了條件，作為民意集結的天然媒體，不僅加速民意的形成，而且使民意透明、清澈，宣告天下，解決一切公共利益問題都能在網上找到答案。這些作用遠遠超過傳統媒體。網上的微博、博客和那些大V們的意見，僅僅為民意的形成提供了資源，他們的觀點能不能成為民意，還要看廣大網民是否贊成。

記者：在民眾各抒己見的情況下，不乏一些民眾在互聯網等媒體上發布一些虛假消息，對此您怎么看？如何減少謠言呢？

劉建明：網上的虛假消息、錯誤觀點根本無法消除，因為無知、騷擾癖、反社會與挾私報復的本性存在于某些有思想和性格缺陷的人，這是世界復雜性的表現。隨著社會道德和法治意識的提高，網上的虛假信息才會減少到最低限度。對那些誣陷他人、破壞社會安全的謠言及時依法懲處，借助媒體廣泛宣傳這類案例，別有用心的造謠行為才能有所收斂。不過，大量虛假消息和謠言是由于信息不透明造成的，力主信息透明，是消除網絡假消息的重要措施。猜測癖也是人的天性。社會管理和國情、社情的突然變動，包括各種災害、災難、事故和政情的突變，如果媒體封鎖消息，不及時讓廣大老百姓知道，有些人喜好根據一知半解作出推測，種種猜測性言論曬到網上，大量虛假信息迅速傳播到千家萬戶。

這是一種“揣度性謠言”。網上這類造謠或不實消息，沒有觸及法律禁區，不能責難任何人，只能問責于管理部門和大眾傳媒的失職——沒有及時遵循“信息透明”的法律法規，讓老百姓知情。對一切社會問題和社會變動，及時讓廣大民眾知道真實情況，“網上的晴朗天空”就會出現。

記者：您說民意表達的一個前提條件是，民眾要了解事件的真實情況。那么民眾究竟應該怎樣才能真實客觀地去了解？

劉建明：在今天，網絡既是海量信息的集散地，又是一切信息的“大漏斗”，天羅地網的全球網絡“沒有不透風的墻”。最佳策略是，利用傳統媒體和網絡，把政情社情和各種新政策、新情況在第一時間原原本本地告訴群眾，讓群眾及時了解真實情況。各級黨管媒體，特別是黨報、黨臺和政府網站傳播的信息真實可信、及時全面，群眾自然會把注意力轉向這類媒體。媒體上提出的話題只要關乎民眾的切身利益，70%以上的群眾是關心的，為民意的形成提供了前提。其余20～30%的人也并非都不關注，這部分的許多人通過私下的人際傳播也能獲取或參與話題的討論。

專家簡介：劉建明，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國家教育部新聞學教學指導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多所高校兼職教授，多種學會理事，曾任第八、第九屆北京市政協委員、《北京觀察》雜志編委會副主任、國際關系學院國際新聞系主任。研究方向：新聞學、輿論學、媒介批評、當代中國問題研究。主要著作有：《宏觀新聞學》《當代新聞學原理》《現代新聞理論》《新聞學前沿》《新聞學概論》《當代西方新聞理論》《基礎輿論學》《當代輿論學》《當代中國社會輿論形態》《輿論傳播》《當代中國的社會輿論問題》《媒介批評通論》《中國媒介批評史》《西方媒介批評史》等專著、合著30余本。主編《宣傳輿論學大辭典》和《應用寫作大百科》兩部辭書。30年來，在報刊上發表有關新聞學、輿論學、傳播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和當代中國問題研究等論文和文章620多篇，多種論著獲優秀成果獎。

編輯：徐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