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耿林莽,少說也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耿林莽的散文詩不能輕易讀懂,并非是朦朧。英國著名詩人艾略特說過:“最拙劣的朦朧形式,正是不能向自己表達自我的詩人采用的形式;當詩人沒有話說時,也要試圖使自己確信還有話說,這時便會出現那種最拙劣的形式。”此論非常精辟。耿林莽先生是個有話可說的詩人,隨著年歲日長而話亦越多,他不是“試圖使自己確信還有話說”,而其話題意關國是,悲天憫人,堅韌執著,拷問生存,思考越發積極而深入,憂心亦越發急切而深沉矣。然而,耿林莽先生又不愿直白道出,而多出以象喻性的表現,其詩旨往往不是直白的深邃。
故而,筆者以為,耿林莽之難懂,不是朦朧,而是深邃。深邃,也是很難讀懂的。
如果說散文詩真有偏于詩或偏于散文之一說,耿林莽的散文詩無疑是偏于詩的。
譬如《伐木者舞姿》就是一種象征性的表現,其實不朦朧。此章散文詩在首尾兩處給了讀者以明確的意向性提示,或者說規范、引領了讀者閱讀與思考。詩人是這樣開篇的:“一千年兩千年古樹,枯木朽株,依然在大路邊上昂然而立,不肯退出。”這顯然是有所寓意的。這象征什么?既然已經是“枯木朽株”,為什么依然還“不肯退出”,而且還“昂然而立”?作品即便是在完成后也沒有明指。事實上,讀者心中自有讀者的喻指體。緊承出現的“伐木者,安在?”之呼告。很有意思的是,承前用的是逗號,更顯得急迫而直接,充滿了對抗性。因為立于道旁,又因為不肯退出,還因為已是枯株,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希望于伐木者了。詩人以設問的形式,表達出呼喚“伐木者”出現的急切愿望。這是詩眼。中間部分則具體地描寫“伐木者舞姿”,詩人不厭其煩地、十足耐心地精細工筆,伐木者的身影、手臂、肩背,都是異樣優美的,“多么動人的一種旋舞”!伐木者連皮膚,乃至汗珠,都是值得欣賞,值得頌美的。全文何以在伐木者身上十分使力呢?也是很有深意的。很顯然,詩人對伐木者寄予了深厚的感情。
《絕壁》寫一種沉默,沉默的深淵,沉默的懸崖,“鐵一般的陰暗”的沉默,“連野草也不長一根”的沉默,“天打五雷轟,也不說”的沉默,“戰戰兢兢,不寒而栗”的沉默,“那里有一株古木凌空,葉子們早已落盡,光禿禿的枯枝,困守著沉默。”詩人一味地渲染沉默,死一樣的沉默,比死還要不能忍受的沉默。詩人所要詛咒的是造成沉默的環境,是環境的險惡。
《青衫濕:聽雨》的情氛與一二章不同,寫得很古典,很柔美,詩畫之境如宋詞,筆者自然聯系到蔣捷的《虞美人·聽雨》,“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耿林莽散文詩中似有一種淡淡的感傷,似夢非夢,低回掩抑、如泣如訴,仿佛是一種跌宕起伏的鄉愁深情。
《駝鈴敲響》里詩人用“敲響”,那是擬人化的,是直覺化的,是象喻性的,此章散文詩無論是形式還是表現,就是一首新詩,結構、語言乃至韻律。詩中寫道:“駝鈴敲響,孤獨的音符,風吹不斷。一串串蹄印,撒在沙上,能長出什么?”詩人是在對自己說話,是對歷史的追問,也是對自己的追問,是與自己的靈魂的對話,“能長出什么?”詩人沒有說。“駝鈴敲響,半個月亮。”為什么是敲響月亮,且敲響的是半個月亮呢?詩人也沒有說。其《守夜》也是這樣,設計了一個“守夜”的人,最后寫道:“萬家燈火陸陸續續閉上了眼睛,你卻,偏不。/一夜無人,卻開著燈。那么淡淡的一點迷蒙,在等著誰的歸來呢?”誰的歸來呢?也是不說。詩是含蓄的,甚至是不可言傳的。康德說過:“美應當是不可言傳的東西,我們并不總是能夠用語言表達我們所想的東西。”
筆者以為,“天才”的詩人與“蹩腳”詩人之詩作,最大的區別在于有沒有鮮活的“詩意”與思想的深度。而詩意飽滿的詩,常常是偏重于感性的,善于制造現代詩的陌生化效果而引發讀者更新知覺,也同時增加讀者感知的難度。耿林莽先生的這一組散文詩就是這樣的。因為是深邃的,耿林莽是不好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