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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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得及死亡,但來不及愛(組詩)
武強華
有人睡了,有人已經(jīng)開始做夢
零點的山丹小城,一群羊
緊貼著我們的身體,淬火去了
我們坐在夜色里,除了霓光
什么也看不清楚
羊頭和羊蹄端上桌來,草場的空氣
似乎還保留著新鮮的體溫
像一個熟人,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端起酒杯,用手指輕叩著桌面
一只羊的整個身體都在夜色里輕輕晃動
花兒里唱的妹妹還沒有出現(xiàn)
暢飲者,繼續(xù)干杯
街頭臺階上縮小的江湖,零點
那一刻的黑暗縮得就像一粒火星
鐘聲在不知不覺中化整為零
有人熟睡,有人正在做夢
有人已悄悄地從酒杯中抽走了自己
就當它是末日好了。雪落著,最后一個夜晚
世界靜謐。白色的天堂
每一個人都有自由,可以嘗試棺槨和死亡
帶來的寧靜。汽車只是沒有靈魂的蟲子
它蠕動,用緩慢來刺痛今夜來不及再愛的人
大街上幽靈出沒。站在窗口
我看見自己在街上奔跑,輕如薄煙
尾隨者手中持刀,目光滯重
所有人的靈魂都擁擠在街上,冒充天使
“他們來得及死亡,但來不及愛”
屋子里悄無聲息。可以復活的東西
聽得見心跳。幾個小時也許還不算太短
完全可以在鏡子里寬恕自己。拿起剪刀
我想起正午,大片的雪花,那么歡暢
放學回家的孩子呼出的白氣驅趕著一輛馬車
奔過廣場。我原諒了自己
想獨自飛往天堂的荒謬想法
鏡子里的人已步入中年
但仍需要贊美
舊時的月光落在發(fā)梢上,柔軟
不能再承受任何重量
下雪的時候蘆花也是這樣
低著頭,整個蘆葦蕩都堆積著肅穆的寧靜
魚在冰層下面游,世界都是透明的
今夜,我給自己剪頭發(fā)
外面下著雪,孩子在床上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一切看起來都很完美
背靠著爐火
烘烤自己。我的手里
翻開著一本書
它把我?guī)蛎绹哪喜俊D抢?/p>
潮濕和夜色,散發(fā)著酒精和絕望的河流
忽近忽遠。但我的頭發(fā)和鼻子卻沉浸在香氣里
——爐子里木柴噼啪
鐵鍋里翻滾著米粥
從老屋的窗口望出去,眼前的生活
已經(jīng)把我塑造成一個真實的婦人
丈夫在院子里翻地
他準備在那里種下白菜、黃瓜和西紅柿
他喜歡釣魚,有時候也會像雷蒙德·卡佛那樣
一個人夜晚開車去河邊。但絕不飲酒
現(xiàn)在,他專注于土地,像個農(nóng)夫
完全忘記了自己,明天回到城里
仍然又是一個衣冠楚楚的政府職員
我的女兒正在使勁踩踏她奶奶的縫紉機
她以為自己是戰(zhàn)士,咔噠聲像沖鋒槍一樣
掃射著春日慵懶的陽光
“長大以后你會是個優(yōu)秀的裁縫”
他父親的話傷害了她。她顯然不喜歡這種職業(yè)
氣呼呼地走進了屋里
羊又開始叫了。后院里
幾只小羊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晚餐有少許青草
隔著墻,我看不見
五十只羊擠在一起
是不是有一只也厭倦了擁擠和喧鬧
正無奈地垂著眼瞼
眼前的世界
看起來只是真實生活的一小部分
我走到窗口,又看見
死去多年的曾祖父重新加入了我們的生活
一百多歲,眉毛和胡子全白了
他站在院門口,高聲叫著他曾孫的名字
可院子里的人仍在忙著他們手頭的事情
誰都沒有聽見
死去后他仿佛學會了分身術
不斷奔走在老宅的各個角落
踩踏縫紉機,幫著他的曾孫挖地
他的眼睛似乎也已望見二里之外的果園里,他的長孫
正在給一棵梨樹修剪枝椏。夕陽下
他的身影和他的曾孫重疊在一起
分不清彼此。他抱著一捆干草走進后院
很快,所有的羊都安靜了下來
我站在窗口久久未動
我知道他還會回來,走進廚房
給爐子里添一點柴火,溫一壺酒
然后坐下來翻我的書
開始他的另一種生活
他精通二進制、治病的偏方、宅子的風水
以及河西寶卷,還會吟詩
他也許很快就會和雷蒙德·卡佛成為朋友
并一醉方休
我希望,酒酣之際
他們一抬眼,就能透過窗口
望見我們一百年以后的生活
突然響起音樂。屋子成為空曠的原野
大提琴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而來,夾雜著一陣風
穿過莊嚴的教堂,走進人群里
正是上班時間,來到街上,它和人們一樣
有點緊張和朦朧的疲憊
我還沒有醒來
大提琴跑過的地方我甚至可以再去一次,慢慢地
從山上下來,漂浮在空氣中
我想和一個男人說話,但這個時候
他正在上班的路上
因為擁擠,他打著哈欠,帶著厭倦的表情
一次又一次,大提琴已經(jīng)不耐煩了,可我還沒有醒來
我說過要去看你,一直走在另一個世界的路上
停不下來
音樂一直響下去,鬧鐘可能會碎掉
也可能像死亡一樣靜默
如果見不到你,我可能就會從疲憊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