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謝宗玉,一級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過13部書,其中專欄隨筆集《與子書——作家父親寫給兒子的性愛經驗》、兒童文學《涂滿陽光的村事》、電影思想隨筆《時光的盛宴》正在熱銷中。有四十多篇散文和小說入選中國年度文學年鑒,有三百多篇文章收入各種選本。有二十多篇散文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和讀本。
作品簡介:
這部書以音年的回憶作為線索,把孩子們帶進一個豐饒、夢幻、感性多汁的少年情感世界。哪怕伴著原始、傷痛、隱忍、蠻氣,這部書最大的特點仍是“思無邪”。這種藏匿于堅硬生活中的纖敏思緒,這種將一切臆想都無聲涵蘊的山水之靈,正是當下浮躁喧囂中的孩子們急需的凝神靜思。
豆娘
寫下豆娘兩個字,我的心就溫柔一顫。那種小生靈,瘦削的身子,薄薄的羽翼,溫和的性情,怎么看,都有弱質女子的影子。所以,我常懷疑豆娘的前生一定是一個絕色女子,受了冤,又思謀不出報復的法子,今世就化作了豆娘,它纖小的身子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似還含著前世的余冤,讓人看了,莫名其妙就生愧疚之情,總覺得有哪個地方對不住它似的。粗礪的心也一下子湯湯水水起來,柔軟得不行。人也感覺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常常懷念在西園與豆娘獨對的日子。西園在西墻的西北角,不很遠,也不大,四周園墻長滿了荊棘雜藤,從一個小小的柵欄進去,村莊就被綠色的園墻擋在了外面,青青綠綠的一園便成了我獨自的王國。
初夏,是久雨放晴的天氣,園子里地氣蒸騰,東邊媚眼似的桃葉簇簇擁擁擠滿了枝頭,樹下則是一地殘紅。西邊是些初攀的南瓜藤,大大咧咧的南瓜花次第綻放,每一朵都開出十足的金黃。西園的北面靠山,傾斜的紅砂崖被青苔覆蓋,上面爬滿藤藤蔓蔓,開些紅紅白白的小花。雨后很久的晴日,都有水泡兒從崖縫里往外冒。那些豆娘往往就憩在北面的園墻上。
幼時的我常一個人去西園,一待就是半天。很多時候我是在看豆娘,北面的園墻如一道黛青色的幔帳,三五只花白色的豆娘就這樣在黛青色的背景下款款地飛,散漫地飛。它們翅膀振動的頻率極慢,我幾乎可以數得清。有時我還真的一下一下地數,我想計算它們從東邊飛到西邊,需要掀動翅膀多少次。也真怪,它們的飛舞總以那道黛青色的幔帳為界,將要飛過頭的時候,就又折轉身子往回飛。有時我想趕它們出去,但我太小,北面的園墻太高太寬,它們有回旋的余地,我怎么趕,它們就是不飛出。
有時它們飛累了,就停在一片葉子或一朵花上,那身子真是輕得如風,在停落的一剎那,葉子或花都不會顫動一下。而那時我的心往往會莫名其妙微微一顫。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很近距離地打量著它們。它們的樣子像蜻蜓,但停下時的兩對翅膀直立背上,蜻蜓則是平放的。另外,它們的細腳有些像花蕊,大概是沾花的時間太多的原故吧。有時我也動了捉它們的念頭,就屏住呼吸,把手慢慢伸過去,在接近翅膀的剎那,迅速向前一捏,就把豆娘的翅膀捏在手里了。豆娘也掙扎,卻是柔柔弱弱的,一會兒沒氣力了,就安靜下來。它的臉太小,我看不見它的表情,然而我能感覺它哀哀怨怨的氣息。我輕嘆一聲,一松手,它就款款飛起來了,也不急著逃走,還是在北面的園墻前飛。
也有的豆娘是靛藍色的,翅膀上還閃著鱗鱗冷光,這樣的豆娘就帶著巫氣,飛過園墻的時候,那道黛青色的幔帳也突然幽暗了許多。這種豆娘我是不敢接近的,它們一出現,我的心跳就會明顯加快,四周的寂靜讓我害怕,那時的陽光也非常孤獨的樣子。好在這種豆娘不會在北面園墻逗留很久,它們是以過客的身份經過,它們像是在尋找什么,我一直懷疑是它們前世受了冤,今世以一種幽怨的姿態出現,讓它們的仇人見了內疚一輩子。有時它們圍著我飛一圈,我就感覺自己的魂兒被它們勾走了,我電擊般怔在那里,好半天才知道怎么呼吸。我想幽怨到了極致,它們都會成巫的。
豆娘也談愛,豆娘談愛的姿態同蜻蜓一樣,就是一只豆娘用細長的尾巴勾住另一只豆娘的頭,然后合著節拍,飛一起飛,停一起停。豆娘談愛的時候我就特想哭,因為村莊里的小孩沒有一個人理我。有時我還哭出聲來,母親就循聲趕到西園,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就說被斑蝥蟄了一下,擦了眼淚,默默跟母親回家,母親在前面嘮叨著:你這個孩子……唉。
秧雀
秧雀兒可能是瑤村最小的鳥兒,跟一顆核桃差不多,在瑤村我是沒見過比它們更小的鳥兒了。
六月的瑤村,所有的樹木都長成最茂盛的樣子,又沒有一絲風,所有的樹冠就凝固成一朵朵蒼老的綠云。那時的陽光也不再是靈動的那種,才一出來,就有些猙獰的意味了。反射在樹葉上的那些光亮,也像一堆堆破碎的玻璃碴似的,一動不動,在樹葉上一待就是一天?;糜X中似乎可以聽見強光摩擦樹葉時尖銳的刺耳聲。而事實上,盛夏瑤村的白天,比月夜還要沉寂得多。在陽光最烈的時候,所有的生靈都會懨懨地躺在陰涼處,進入沉沉的夢鄉。
唯有秧雀和小孩例外。小孩似乎是瑤村最不怕曬的動物了,在盛夏的正午,他們可以從這條田埂渡到那條田埂,從這道山梁翻到那道山梁,但什么事也不干。他們只是太無聊了,漫長而沉寂的正午讓他們實在不知如何消磨。
然后他們就發現了秧雀。渾身綠色的秧雀躲在樹陰之中,首先當然看不到它們的身影,而是聽到無數聲符在樹葉間跳躍,這時就像聽《秋日絲語》那種輕靈的琴聲,通體一下子就涼爽了,仿佛是一場音樂雨突然把全身澆了個透濕。秧雀與叫天子不同,叫天子是屬聲嘶力竭的那種,帶有點搖滾的味道。秧雀的聲音則是怯怯的,俏俏的,清清的,比我們橫吹柳葉可要動聽多了,與鋼琴彈奏的聲符比,也毫不遜色。秧雀的聲音才可用得上鳴啾一詞。呀,在那樣的酷暑聽它,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會迷醉的。
秧雀一般是成群的,但別擔心它們的聲音會因此亂而無章。秧雀才不會像叫天子那樣,一個勁地猛叫,全然不管別人,秧雀很注意群奏的效果,所以它們的聲音盡管密,卻沒有重疊的。秧雀這種生靈又特喜動,它會在樹葉間一刻不停地跳著,因此其特質的音符也會在樹葉中這這那那地跳躍,這樣一來,它們的樂聲就像萬花筒似的不可捉摸,卻又妙不勝收。仿佛微雨落在安靜的池面,泛起的漣漪似乎毫無章法,卻又井然有序的樣子。那實在是造化中最高的境界啊。后來我聽人為的音樂,唯有《百鳥朝鳳》一曲,那種東跳西躍捉摸不定的音符似乎才有這種神韻,我敢肯定,當初的創作者一定借鑒了秧雀兒的這種合奏。
秧雀兒突然像約好了似的,齊齊地從樹陰中飛了出去。乍一見,還以為是樹陰被拓印了一張被風吹走了呢。秧雀兒飛出時的隊形,往往保持樹冠的形狀,而秧雀兒本身又是淡綠色的,所以這種幻覺是常存在的。秧雀兒在這棵樹上唱一陣,又齊齊地飛到那棵樹上再唱一陣,好像要用它們清涼的歌喉,喚醒正午沉睡的一切。秧雀兒過后,我們再看草看木,看村莊看山野,一切就真的沒有那么呆滯了呢。凝固的正午也似乎一點點松動起來。
(摘自《涂滿陽光的村事》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
名家推薦
謝宗玉雖然有那么多沉重的鄉村記憶,可是他的表達常常比較灑脫。他的語言輕俏活潑、跳蕩無羈,即使言說疼痛的體驗也是那么節奏明快,有舉重若輕之感。他的用詞往往簡易淺俗,卻充滿詩意的華彩和靈光,他提煉出的意象總是那么明白曉暢,質樸純凈,甚至像水晶一樣潤澤透明,不經意間就折射出歡快、欣悅的幻影。即使面對黯淡無光的生活,他也能發現明媚亮麗的詩意。
——摩羅(著名作家、評論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