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瓊
我小的時候跟表哥住在一起。他一事無成,打游戲卻特別厲害,我念高中的時候,他把房間裝修成了工作室,一排桌子放三臺電腦,每天專注給人游戲代練。南方三十多度的高溫,只有他那房間裝了空調,為了給電腦散熱,偶爾也吹著冷風喝點小酒。每月電費都爆表。
表哥開始有點收入是在三個月以后,當時有一款風靡一時的國戰網游,簡單來說就是以亂世為背景,世界分裂成九個國家,群雄并起,逐鹿天下。厲害的玩家能當國王,厲害的國王能統一九州。而表哥的愿望,就是不費一兵一卒,靠實力一統江湖。
可惜的是,再怎么努力,人生也總有RMB玩家沖在前頭。
表哥不眠不休、孜孜不倦打了半個月,因為沒有充值,與國王的頭銜失之交臂。所幸的是他還是靠實力混了個國王底下的丞相,游戲世界里的二把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現實里的失落,不妨礙在虛擬世界里讓人俯首稱臣,我大概理解了表哥玩游戲那么厲害的原因。我們都總想在什么地方試圖讓自己過得很好。
我曾經好奇地問他這游戲怎么賺錢,他說指揮本國和敵國打國戰,贏了的話國王就從國庫里拿錢給他。還虛擬得挺像模像樣,這讓我十分詫異。從那以后,每天凌晨,總能聽到表哥在小工作室里哀號,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網絡紅歌,指揮著他游戲里的兄弟戰斗。
他的角色名字叫“紅桃六”,別人都尊稱他六哥,指揮強大,戰斗驍勇,還在各大排行榜上居高臨下,表哥在那些陌生網友里面頗有威望和地位,算是游戲里的大名人,號令三軍,讓人仰望。然而只有我知道他原本的樣子,懶惰成性,碌碌無為,路過他房間的時候看見滿地的酒瓶和煙灰,與游戲里的形象大相徑庭,只覺得十分荒唐。
后來表哥網戀了,交了一個游戲里認識的女朋友。和表哥很相配的是,表哥有個國王夢,而那女生也有個王后夢,每天周旋于國王的幫會里,伺機上位。表哥曾信誓旦旦地說,總有一天要當上國王,然后娶她,圓她的皇后夢。
愛情的魔力,能讓你無視相愛路上的艱險,可是有人馬不停蹄地向前走,有人卻哪里都不會跟你去。
我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也加入了表哥的游戲大軍。正值自控能力差的年紀,加上表哥的明星效應,優越感爆棚,很快就沉迷其中,沒日沒夜跟著表哥過關斬將。這類熱血的游戲能讓人瞬間充滿凝聚力,時常燃起一顆愛國的心,仿佛很快進入那個世界,黃沙彌漫,金戈鐵馬。而正當我沉浸在為國爭光的奮斗中時,表哥卻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事。
那時候是全服第一次開跨服國戰,表哥作為總指揮,提前三天就制定好了作戰策略,原本在他的帶領下,士氣大振,胸有成竹,統一九州指日可待。可是在國戰開始一小時以后,表哥卻叛變了。表哥使用了他這個頭銜最高也是最危險的權力,他拉了一道虎符,把鎮守王城的玩家瞬間拉到了郊區的懸崖上。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國家頻道里的指揮聲也戛然而止,變成了一段忙音。很快,所有人亂成一鍋粥,王城淪陷,國家失守,敵人破城而入,我們區成了國戰記錄里最快被打敗的國家。表哥苦心建立起來的威望和成就付之一炬,我那穿著銀色鎧甲開著戰車的人物,可笑地站在百米懸崖上,手指飛快地給表哥打字:“失誤了?”
表哥就在我的隔壁房間,很久才回了一句話:“老妹,表哥收了敵國三萬塊錢,助他們吞并了我們國家。”
我當時的憤慨頓時失去了意義,原來虛擬世界的殘酷程度并沒比現實好多少,反而隔著屏幕,未知身份,才無須為任何人事負罪。
我原想回他“家賊難防”,最后卻只意興闌珊地回了句:“哦,見者有份。”
表哥又說:“他們還能助我在其他國家當國王,換個地區,東山再起。”
我發了幾個大拇指的表情給他:“六哥真是偉人。”
當年那些在他屁股后面崇拜地叫著六哥的兄弟都被他悉數刪去,我心灰意冷。表哥說,游戲原本就只是一個賺錢的手段,傾注太多的感情就不是游戲了。兄弟義氣,愛情,國仇家恨,鐵馬冰河入夢,從來就不是游戲。后來我轉念又想起表哥說要幫他女朋友圓王后夢的事,紅顏禍水,或許都是那個女生的錯。
之后沒多久,我們這個區在游戲論壇里就開始有段被人津津樂道的傳說——國王只是個無能的富二代玩家,丞相為了一己私欲叛變國家,后來還跑到敵國當了一個傀儡國王。人生如戲,人生也遠比戲精彩。
就這樣,我刪號了。表哥改了角色名,即使腹背受敵、被人詬病,也繼續著他的游戲人生。
2009年我上大學,盡管課業清閑,也沒再玩過任何網游。而表哥也因為后來游戲行業的不景氣而關了工作室,賣了電腦,并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那么多年過去了,仿佛我們都未曾走出那個萬丈的懸崖之中。
后來有一年,表哥來我讀書的城市出差,因為酒店還未能入住,我們去了就近的網吧打發時間。表哥沒打開游戲,只一直看著股票和財經新聞,倒是我問他要了他的游戲賬號,打算登上去看看。當年玩家爆滿的服務器已經門庭冷落,江山也早已易主了一代又一代,不過表哥當年的戰績依然還在排行榜上,好友列表里,只剩下當年他那個女朋友,名字是灰色的,最后上線時間是三年前。
好奇心使然,我問表哥后來他們怎么樣了,表哥這才幽幽地告訴我說,其實那個女生,不是網戀,她曾經真的是他女朋友。
我有些詫異,表哥接著說:“我們高中在一起,是各自的初戀,畢業就分手了,她沒上大學,嫁人了。”
“你怎么知道是她?”我問。
“她只會用同一個網名和密碼,后來我試著登過,真的是她。”表哥肯定道,“后來她說丈夫對她不好,經常打她,在家地位很低,過得不如意。”
“無論如何,你最后還是圓夢成功了,當了國王,她也當了王后。”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在現實中得不到就想在游戲里去實現,所以表哥想當國王,她想當王后,這也許就是我們對游戲最盛大的熱情。
表哥伸了個懶腰,笑著又說了他當年的話:“游戲里沒有真感情。”說完轉過頭,繼續看他的股票去了。我仔細翻著表哥的賬號,包裹里竟還有不少銀子,我把里面的錢都拿去買了煙花,一個人跑到郊外去放,一束束煙花在沙塵中沖破云霄,熱烈又悲傷。放完后發現連回城的銀子都沒有了,只能徒步跑回去。
跑回去的路上,我無聊點開了表哥賬號的主頁,上面的最后一條狀態是表哥說“人生最痛苦的不是不曾擁有,而是差一點就可以”。我看著有些心酸,就著頹然的黃昏,把上面的字改成了“西出陽關無故人”。回到起點,我關掉游戲,然后盲打修改了密碼,變成了再也上不去的賬號。
回頭發現表哥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但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想和他說,如果真的差一點就可以,那就再試著、絕望著努力,哭過也不認輸。
(秋水長天摘自《最小說》
2016年第9期 圖/小兔子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