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差點被母親打死。挨打是因為五個泡泡糖——上海泡泡糖!
對于2l世紀的孩子們來說,泡泡糖或口香糖之類的東西是很難入他們的眼和口的。但正是這不被打上眼的僅值五分錢的小東西,卻讓20世紀70年代末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孩子著迷瘋狂,甚至險些為之死在自己母親的手上。這聽來似乎是天方夜譚,但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我也會這么以為。
但這一切卻千真萬確發生了。
那時正是1979年,這一年對中國的意義想必大家都清楚。在這個百廢待興的年頭里,我升入小學三年級。雖然國家的工農業正在逐步走向正軌,但物質供應依然比較緊張,很多生活必需品都要憑票限量供應。而生如糖果之類,則少之又少。我記得那一年“六一”兒童節,我得到的禮物是二兩魚兒糖。所謂魚兒糖,實際就是用白糖熬化加淀粉,加一些紅黃藍綠的色素,然后倒進小魚兒模具中凝固而成的糖塊。母親為了買到這二兩糖,從街頭排到街尾站了近四個小時。
對于貪嘴的少年來說,沒有糖和零食的日子實在難過。在這樣的背景下,一粒放在嘴里甜甜的并能吹出一個白色泡泡的泡泡糖,其魔力是怎樣,大家應該想得出來。
班上一位父親是采購員的同學最早把泡泡糖帶進學校,并引起一陣驚嘆。很快,大家就對這來自于上海的泡泡糖著迷了?!吧虾!睂τ谝蝗哼B成都是什么樣的川西小城的孩子們來說無異比夢還遠。大家看著這位嚼著上海泡泡糖吐著上海泡泡的同學,無限神往和羨慕著。之后,大家便不約而同地開始巴結他,討好他。他想要的鉛筆、小人書和陀螺統統飛到他的書包里,而同學們相應地也得到一個或半個泡泡糖,吹出大大小小的上海泡泡。
我家里很窮,母親無業,父親微薄的工資要養活一家四口,他們能給我的學習用品,絕不可能多余到可以拿來換泡泡糖。于是,在班上半數同學都在吹泡泡的時候,我只有悄悄躲開,并為自己的貧窮流下人生中的第一滴淚水。
另外幾個和我一樣嚼不成泡泡糖的同學開始搞起泡泡糖配方的研制。不知是誰的主意,我們將麥子和牙膏和在一起嚼,以為能嚼出泡泡糖,但除了滿嘴白沫之外,一無所獲。
我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渴望得到一個或半個泡泡糖,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那個唯一擁有泡泡糖的同學在得到了班上幾乎所有的好東西之后,開始對物質厭倦了。他開始追求精神享受了。誰敢在教室門上安機關襲擊老師,就獎勵五個泡泡糖。
這事沒人敢做。不知為什么,大家莫名地都將目光對準了沒得到過泡泡糖的我,似乎這個獎項是專門為我而設的。
這種眼神和暗示似乎是一種鼓勵,使我的虛榮心無限膨脹,再加之壓抑了數天的對泡泡糖的向往,我居然站了起來,自以為勇武地走向教室門口,將一個裝滿垃圾的塑料桶放到虛掩的教室門上方。
這件事造成本節數學課因老師回家換衣洗頭而改為自習。班上的幾個當時喝彩最兇猛的同學以更兇猛的姿態向老師舉報了罪魁禍首曾穎。之后,母親被叫到學校接受批評,而結局是母親用一只刺了兩根針的塑料鞋底在我的頭上抽了七十幾下,一百余個針孔至今尤有感覺。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打我時因絕望而失控的神情。因為在一向好勝而自尊的她看來,為了五個泡泡糖而放棄尊嚴的兒子,她寧可不要。
此事一晃就過去了36年,在這36年里,我讀書,當工人,當記者,生活總在貧困線的上下徘徊,也常遭遇到比五個泡泡糖大得多的誘惑,但我始終記著少年時自己所干下的那件蠢事,并深以為戒。為此,母親很得意,說虧得當初她的那頓黃荊條子,但我不以為然,我認為真正讓我錐心刺骨的不是挨在身上那些針,而是她看我時絕望的眼神……
(田文英摘自《龍門陣》
2016年第5期 圖/熊L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