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
傳統的町屋,已經不合時宜了
公元8世紀末,桓武天皇在京都建都。京都當時稱作平安京,是一座幾乎完全仿照隋唐長安城的城市,有皇城(宮城),有朱雀街(朱雀大路),也有東西市,還照抄了長安城的里坊制。在此后的一千年里,京都一直是日本的首都,故有千年古都之稱。1869年,明治天皇遷都江戶(東京),京都隨之失去首都地位,但仍是日本的宗教和文化中心。
千年的繁華,為這座城市留下了2000多座寺廟、園林和神社,還有無數棋盤狀的小巷街道。不過,如今的京都,其實看不到千年前的建筑。那是因為15世紀后期的“應仁之亂”,使得京都成為戰場,幾乎淪為廢墟。后來豐臣秀吉統一天下后大興土木,重建京都,卻完全改變了平安京建成之初的布局,不僅朱雀大路蕩然無存,原本居中的宮城還移到了東邊。
到了二戰時,京都又差點毀掉。但拯救京都的人,并不是傳說中的梁思成。當時,作為100萬人口的工業城市,同時又是日本文化中心,京都其實是美軍首選的原子彈靶標城市。但美國陸軍部長史汀生強烈反對用原子彈轟炸京都,原因是他認為徹底毀滅京都不利于美國在日本的戰后重建。于是,美軍的原子彈就投向了廣島和長崎。
真正威脅這個千年古都的,其實是戰后日本快速的城市化和造城運動。以“都市的不燃化”和“高度利用”為理由,京都開始對傳統的木結構的住房開始改造,房地產開發商也在京都建起了一些鋼筋混凝土的多層樓房。用鋼筋混凝土替代木結構,對于經常遭受地震和臺風等自然災害威脅的日本人來說,似乎是唯一的選擇,畢竟木結構的住房有個致命缺陷就是一點就燃,稍搶救不及,就燒成一片。十七世紀發生在江戶的明歷大火,一下子燒死十多萬人,是日本史上僅次于東京大轟炸、關東大地震的最慘重的災難。
于是,京都千年以來的傳統美麗的街道景觀也受到了嚴重破壞。破壞最嚴重的,就是代表古京都精神的町屋了。這是一種傳統的木造的兩層排屋,屋子臨街的一側做買賣,門面都很窄,據說是豐臣秀吉掌管京都的時候,按店堂門面大小決定稅額,于是京都的老百姓為了避稅,都把門面建得窄窄的。町屋還要住人,所以都修得窄而狹長,中間還有安靜的庭院。
京都的町屋,不少是應仁之亂之后修建的,住過十幾代人。但到了二戰后,日本經濟騰飛后又迎來了泡沫經濟,1974年前后,房地產大熱,日本人瘋狂買房。這時町屋就顯得不合時宜了,不僅不適合現代人的生活,木造的建筑也難以維護。所以,摧毀它比保留它更具經濟效益,因而町屋遭到了各種拆遷和重建,它們有的被改造成旅社、餐館,還有的被現代建筑或停車場取代。
日本作家壽岳章子在回憶那段時光時曾寫道,“京都各地的劇烈變化讓許多人為之心疼,從前京都風味十足的市町景象一眨眼全都變成一無所有的空地,準備蓋成高樓大廈,并步步逼近風景區。我心愛的店鋪、町區一個個消失了。每次總是關照母親和我的賣草鞋的‘雁屋關起門來不做生意很久了。向附近的人打聽才知道,老板夫婦年紀都大了,已經相繼辭世了。”本來,做京扇子(日本傳統工藝品,早在平安時代就在宮廷內被使用)用的竹子,一直是用京都本地出產的,結果因為京都的地產開發,竹子也沒有了,只能從日本其他地區輸入。
因為“社區營造”
古都有了生命和活力
不過,也是從這時開始,日本人開始反思,為了進行這樣千篇一律的城市化,就把那些擁有城市記憶的老建筑拆掉是否值得?而那些老建筑本身,是不是能作為一個城市景觀繼續延續下去?所以,京都各地區紛紛興起了反對大廈建設的居民運動。甚至反對運動的主要領導者、搶救先鋒人士,被熱愛京都的人士推舉出來角逐京都市長。
同時,因為旅游經濟的興起,京都成為熱門旅游目的地,京都人更加有動力去保護這座古城了。不過,日本人的古城保護,跟中國不太一樣。中國主要是政府主導,但日本的地方政府,只在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的軌道上運行——雖然日本的土地名義上歸國家所有,但使用權是高度分散的,政府很難占有大量的土地,也就沒辦法進行“大拆大建”。
所以,京都采用了“微循環”的改造模式。基本做法就是,首先把水、電、氣、熱等基礎設施管網引入舊城,為舊城提供完善的現代生活條件。然后由政府制定舊城保護規劃,所有居民都要遵守,如要對自家房屋院落進行改造,就要按規定來,經政府驗收后,可以報銷一部分費用。
這個改造過程,最值得注意的也就是日本人所推崇的“社區營造”。這個概念就是“城市建設”,但和中國的城建不同,“社區營造”是政府引導居民參與社區事務。這個好處很明顯,因為是社區居民自己組織、自己治理,所以主人翁意識就很強了。古城里出現任何不符合古都風貌的東西,他們都會主動去糾正。而他們自發組成的各種協會和社團,也會從不同方面對古城負責,比如自治會擔當社區的維護、管理,商會負責街區的餐飲、住宿等服務業,同業公會則組織起漆器、陶器、織錦等傳統手工藝的傳承與展示,鄉土文化社團建設起一個個小型博物館、資料館。這樣,古都也就有了生命和活力。
所以,在這種強大的“壓力”下,京都一直是世界上保存較為完好的古城市之一。1994年,以京都市的文物為主,上賀茂神社、下鴨神社、清水寺、金閣寺、銀閣寺、二條城、西本愿寺等17個寺院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如今的京都,市區內雖不乏現代建筑,但至今城市里沒有特別高的建筑,新建建筑被限制在6層以下,屋瓦顏色、大小也要經過審批。警察局、學校等公共設施也盡量按照不影響城市感觀的方式建造。比如京都塔,為了不破壞京都的歷史景觀,在設計上融進了佛教寺院中常用的蠟燭和燭臺的造型。而京都市地鐵的工期也是一拖再拖,修了幾十年才通車。這是因為在修路過程中多次發現了文物古跡,只得暫時停下來,制定出保護辦法后才能繼續施工。還有麥當勞,當初要在京都投資設店,卻遭到了拒絕,原因是麥當勞帶有紅色建筑標志,與京都古城風貌不一致,被認為“具有破壞性”。后來經過幾年反復談判,才達成妥協方案: 把分店外表建成咖啡色,既不紅又不黑,與京都整體青灰色基本一致。
正是由于這樣極端注重細節的保護,才讓京都還保留著千年古都的風貌。每年到訪京都的游客量,也是屢創新高,2015年甚至達到5684萬人次,其中外國游客也達到316萬人次,觀光旅游成為京都的最主要的產業。有趣的是,京都市還出臺了一項與眾不同的保護文化遺產的措施,規定凡是穿和服這一日本國服出門的女子可以享受優惠的待遇。如乘坐出租車能享受9折,購物可享受9.5折,逛公園一律免費。這個政策施行到現在,結果讓游客們都形成了共識,去京都一定要穿和服。在日本眾多現代都市中,只有京都,穿和服走在街上卻全然沒有違和的感覺。
古建筑究竟真不真
這個問題真的重要?
不過,漫步在京都的街頭巷尾,感受其超越時空的氛圍,很多中國游客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日本古建筑為什么看起來很新?中國的那些古建筑不都是灰頭土臉的嗎?
當然,這可能是因為日本雨水豐沛灰塵少,所以建筑不容易臟。或者是因為日本有錢,古建筑維護跟得上。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日本人一直以來是通過拆除舊建筑來保護舊建筑物的。
這說起來可能有些矛盾,但日本的那些古建筑,從嚴格意義來說,都不算古建筑。比較夸張的包括四天王寺、淺草寺、大阪城、姬路城,其實都是當代水泥建筑。而那些還保持木結構的古建筑,也是新修的。日本人的習慣是,定期或不定期將有價值的傳統建筑物拆除,然后按照原樣重新翻建,這種做法成為慣例。
所以日本人心中幾乎沒有“危房”的概念。最典型的就是伊勢神宮。不管原物是否損壞,是否有重建的必要,都是嚴格按照20年一重建的原則行事。翻建的辦法并不是先拆后建,而是先建后拆,先在舊宮旁邊建新的,新的落成之后即拆毀舊的。
但與其說這是日本人的文化傳統,還不如說是一種歷史慣性。因為東亞地區大多采用木結構建筑,而木料必然會腐朽,所以放棄維修腐朽的木料,替換上新的木料,就是經濟實惠的選擇了。以前中國的普通木結構建筑,也都是這么操作,修舊如新。
但對于文物,中日兩國的看法就不一樣了。中國人追求的是文物的原味,所以不惜投入巨資對重要文物原樣修補維護,盡量延長原物壽命,原物破舊得不能修復了,文物也就沒有了。典型的例子就是應縣木塔。這座木塔近千年不倒,完全是建筑史的奇跡。但這座木塔再不修,說不定哪天就倒了。
但怎么維修,是個大問題。要是日本人,做法就很簡單,直接照原樣重建。更講究一點呢,就是將應縣木塔進行解體,換了木料重新組裝。這個方案,也有人提,但很快被否決了,因為中國的專家都認為,把它重新裝一次,就成了新的形態、新的樣子。而文物維修,要最大限度地減少對文物本體的干預。最后,應縣木塔還是采取了最保守的修繕,相當于給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拄上一根拐杖。
一個古建筑物,是否因材質的改變而失去原有價值?這其實是個哲學問題了。對此,日本人反正是相當灑脫。他們不僅是直接重建,還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保持原樣。日本現存唯一一座真正由唐朝人修建的建筑,是鑒真東渡后修建的奈良唐招提寺的金堂。但如今這個金堂,其實不像唐代建筑,因為唐代建筑屋頂坡度是很緩的,而現在的金堂屋頂坡度略微有些陡峭。這問題就出在它歷史上的四次大修上,每次大修都有改動,后來還加上金屬部件強化結構,這個金堂也就不是純木結構了。
而京都的古建筑,也都是這么修。比如著名的金閣寺,重修前后外觀變化極大。至于那些町屋也不拒絕鋼筋水泥。但所有這些,其實只是“材質”上的變化,舊城風貌還是完美地保留了下來。不過,古都之所以成為古都,關鍵在于文化傳統是否保留完好,對于建筑而言,也就是形式與神韻比材質更重要——在現代社會中,京都人的生活并未被現代化浪潮吞沒,傳統仍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