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冬天的鄉村,沒有太陽的日子,奇冷。黃昏很模糊,一下子就被黑暗吞沒。那村后裸露的楝樹林一下子成了剪影,面目猙獰,一反尋常的溫和與慈善。
記憶中,村里打更的中年漢子,個頭矮墩墩的,四方臉兒,高鼻梁,尤其嘴角很厚,一張一合,頗似田間長過了期的裂口蘿卜,故有“蘿卜嘴”之諢號。“蘿卜嘴”及其敲出的悠遠更聲,給我們單調而嚴寒的冬日夜晚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和快慰。
一到天黑,村里人撂下晚飯碗,就聽到村尾“蘿卜嘴”敲著銅鑼“哐—哐—哐——”的打更聲。他每走幾步便用力敲一下手中的大鑼,邊走邊敲,邊敲邊喊:“門窗關好,小心火燭!” 尾音拖得長長的,在暗夜凝滯的空氣里震顫。那更聲飄過潺潺流淌的小河、飄過岑寂空曠的田野、飄過高高矮矮的屋脊,回蕩在小村夜空,緩慢、飄渺、蒼涼。
一年四季,唯冬天打更。打更的一般休息在大隊部里的穰草地鋪上。到更點時,便一手提著小小的燈籠,一手提著銅鑼,步履蹣跚地穿行于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倘若雨天,那路上黏稠稠的,像糯米粥,打更的長套鞋上滿是烏黑的泥,像爬了好多泥鰍。打更的一夜算十個工分。上半夜一般喊“火燭當心噢——”,下半夜則喊“平安無事喏——”。每隔百米左右敲一回鑼,直敲得人沉沉睡去。在夢囈中,依稀聽到一兩聲悠遠的更聲,有時也被一陣犬吠聲淹沒。下雪天,打更的頂著簌簌雪花,提著迷離的燈籠,出沒在深巷小弄里。

晴朗的冬夜,沒有風,月亮早早地蹲上榆樹梢。我們擱下晚飯碗,兔樣竄出來,三五成群地來到大隊部,等著打更的“蘿卜嘴”。冬夜的鄉村極其靜美。樹枝皆如鐵質剪影,把湛藍的天空和銀鉑的地面切割成無數詭譎的形體。高低錯落的墻角投下的暗影如被風卷起的電影屏幕。
我們跟著打更的跑東跑西,一路上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好不快活。“蘿卜嘴”戴著發黃的雷鋒帽,套著露絮的大棉襖,黑暗中,像一個臃腫的怪物。我們一齊吆喝著“火燭當心噢——”,惹得狗們狂叫,那架勢有如“鬼子”進村。瘋過頭了,打更的也嫌煩了,便吆喝幾聲,趕我們回去。還哄我們再不回去夜里就“演電影”(尿床)了。這一招果然奏效,伙伴們便悻悻地回家。于是,他又頂著北風寒氣繼續打更了。
那貧窮而寂寥的冬夜,是咣咣的更聲撫慰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變得柔軟。當靜謐的夜晚取代了白晝的喧囂,當現實中的功名利祿退位給了精神上的修復整飭,那激越深沉的更聲又分明給人一種謙遜勤勉、澹泊名利、自省自尊的清醒與思辨。
現在,村里都裝上了路燈,以前的泥濘土路都澆成光潔的水泥路,村口甚至還裝上攝像頭。家家都裝上牢固的鐵門。高門深院,擋著如水的月色,擋著稀疏的雞鳴犬吠,擋著不設防的淳樸歲月。現在村里的安全設施齊備,但從前那古老的更聲總是穿過我們日益荒蕪的夢鄉,給我們帶來久違的溫暖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