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琳
1
一抬眼看見長東坐在六樓的臺階上,西風頓時整個人都傻了,長長吁了口氣出來,慘白著臉,慢慢地往上走。
他太像長安了!
年輕時候的長安就他現在這副模樣,烏黑的眉眼,白凈的皮膚,喜歡瞇著眼睛看人,嘴角掛著一副滿不在乎的微笑。就這么一個滿不在乎,大大咧咧的男人,在跟西風生活了二十四年之后的某天里忽然就跟這個世界水火不容,無端地生出一場大病,耗到燈盡油枯,最后心懷怨恨跟所有愛過他的恨過他的人連再見都懶得說,毅然決然地去了另一個地方。
從春天到冬天,再到初春,西風被這件事折磨得像魘住了一樣,在夢里渾身癱軟,經歷的事情變得似是而非,令人無所適從。逝去的人逝去了,活著的人僅僅是活著而已。她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會有多少意外在明天等著她。她變得驚恐不安,厭倦而焦慮。
現在她最害怕看見與長安有關的人或者事,尤其討厭看見長東,因為每看見他一次,她就覺得長安又活過來一次,接著再死過去一次。她要再重新經歷一番由生到死的過程和折磨,心情一下子就糟透了。
但是這家人從來就不會體諒別人的心境。從長安走后,他們就圍繞在她身邊,好像是丟了一個,生怕把另一個也弄丟了似的。先是那一對可憐的老人,死了兒子,跟她這個死了丈夫的人,因為悲傷的程度差不多吧,他們家的老大就自作主張把他們合并同類項歸納到一起,讓他們住在一起,吃喝在一起,悲傷在一起,一起抱團取暖。這樣做的好處是,對別人無疑就成了解脫,不用他們勞神費力。對這樣的安排,西風沒有反對,她甚至還有些慶幸,那間她和長安住了十多年的大臥室不至于空蕩蕩,淪落成為一個巨大的陷阱。她把自己搬出來,住進小臥室,把大臥室順理成章讓給倆老人住。他們是長安的父母,長安是他們的親骨肉,那間屋子里就算有長安的魂魄什么的,他們也不會害怕。相反,他們還會像具有某種神奇功能的花草那樣,把長安留存下來的氣息覆蓋掉,甚至全部吸走。這樣一來她一個人待在屋里也不會害怕,不會疑神疑鬼,總覺得長安就躲在臥室的某一處,冷不丁會跑出來跟她說話。懷著這種想法是很令人崩潰的。
春節前夕,老頭老太太回家過年去了,西風一個人在空屋子里過完漫長的假期,那間大臥室就像是一個黑洞,隨時要把她吸進去。節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找人把房子重新裝修一遍,把不用的舊家具舊東西清理掉,讓屋子換個樣子,免得睹物傷情。
西風剛剛平復下來,這家的長子,長慶又找上門來,死皮賴臉要把他正在讀高二的兒子小東塞給她,說讓小東跟她做個伴,不然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意思。他們說得好聽,實際上就是想讓小東寄宿在她家里,讓她照顧著蹭吃蹭喝,白用她這個保姆。要是以前,如果他愿意,她也無話可說。偏偏是現在,她哪里還有那個心情?
現在長東又來了。他來做什么呢?她已經跟他們家沒什么關系了,要有也是以前有。隨著一個人的離去,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們還要一遍遍來提醒她,她是他們家的寡婦?
但是她做不到轉身就走,對他不理不睬。他畢竟是長安的弟弟,她的小叔子,于情于理她都要招呼他?;钤谶@個世上不是你想見誰就見誰,不想見誰就不見誰的事,有些事由不得人。道理西風當然懂。
然后她就撂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有氣無力的抱怨聲:你咋不打個電話說一聲?我順便買點菜就回來了。
西風下班途中路過一家超市,里面時令青菜半成品熟食應有盡有?,F在她回家了,根本就不想再為這個冒然闖入者再跑出去一趟。
長東說,不用買,一會我們出去吃飯。
西風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開了門,然后淡淡地說了句,那就出去吃吧。她心里明白,冰箱里除了一點剩米飯,幾乎沒什么可吃的,現在一個人吃飯她很少買東西回來,可以說簡單到了極點。
兩人一前一后往小區外面走。門口東邊就有家蘭州牛肉面館,以前他家人來了基本上都固定在那家吃,圖個實惠快捷。這次也不例外,一說出去吃飯西風自然就想到了蘭州面館,——以前都是長安領著他們去吃飯,她從來不跟著,這次卻只有她和他。她在前面走,長東在后面跟著,一邊走還一邊扣手機,她不理他,只管走自己的?,F在的年輕人都這樣,跟手機捆綁在了一起,眼里誰都沒有。
忽然長東追上她說,咱們去吃火鍋吧,我已經團購好了,海底撈。說完他晃了晃手機。
哦?西風頗有些意外。
怎么能讓你請呢,西風說。請他們家人吃飯都已經成了雷打不動的固定模式,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忽然改變了游戲規則,西風的腦子一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
這天氣正好吃火鍋哩,一邊吃還能一邊跟你說話。長東說。
西風在心里琢磨,不知道長東要跟她說啥。
2
這天中午吃火鍋的人不多。他們選了靠窗戶的位置坐了,在等菜上來的空當里,兩人像運動前的熱身一樣,先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家常。
長東說,你好像瘦了。
沒有吧。西風回答。
是不是上班太忙了?長東說。
一直就那樣,醫院啥時候都少不了病人。
服務生推著小車過來送菜,兩人停止了說話。服務生是個年輕小哥,穿著火鍋店的統一制服,上面套著白圍裙,戴著塑料透明口罩。西風像看啞劇一樣看著他把菜品一盤一盤從小推車上拿下來擺在架子上。服務生走后,兩人一時間也無話可說。西風猛然想起,她跟長東單獨吃飯這還是第一次。
她剛嫁到他們家的時候,長東才十二歲,當時還在上初中,他因為跟長安長得太像,讓西風覺得奇怪,總是忍不住去打量他。那天中午一家人在院子里圍著長條桌吃午飯,長安摟著西風的肩膀對長東說,這是我給你娶的嫂子,趕緊叫一聲。長東的頭一下子就低下去了,眼睛掉進碗里,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知道他是害羞的緣故,從心底原諒了他。再后來,她見他的機會越來越少,只是聽長安念叨著,長東上高中了,長東上大學了,他念叨的目的是跟她拿錢回去。那些年她聽到的最多的就是這些事情,大哥的大嫂的,弟弟的,父母的,侄子侄女的,這個有事了,那個生病了,總是這事那事,每一件事情都跟錢扯上關系。她厭煩聽這些,結果無非是錢源源不斷地從這邊流出去,倒進了那邊的深坑里,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無可避免要生活在錢的陰影當中,然后再迎來下一個循環。有時候失血還沒兩天,新的抽血動作又來了——總是有理由。這給西風的感覺是,長安娶了她,人在一邊,心在一邊,人和心是分開的。娶她等于娶了一個幫工,幫他養他那一大家子人,至于她是誰一點都不重要。原來的老窩才是他的家,她跟他在一起的不過是一個臨時住所,一個供吃飯睡覺的地方,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她一直就是一個人在過自己的日子,然后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黑洞吸進去。
長安體檢的時候發現肝上長了個小東西,起初醫生說可能是肝囊腫,因為他沒有癥狀,能吃能喝,肝功能也正常。一個月后再去復查,葡萄大的肝囊腫長成了蘋果大的肝囊腫,且左右兩側肝葉上長得都是。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邪惡種子把他的肝臟當成了優質的培育基地,霸占了不屬于它們的地盤。隨著果子的不斷長大,它們的性質也發生了質的變化,從肝囊腫轉變成了肝癌。
他們去了一趟北京,做完介入治療之后那些長大了的邪惡的果子被打下來了,但新一茬的果子又迅速崛起,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多的數量入侵了他的肝臟,對此專家們也束手無策,只能搖頭讓他們出院。
對他的病情,從一開始長安就知道得很清楚。好像這些東西是他慫恿它們長到身體里去的,他知道治不好,所以才懶得去治。他說去了也沒用,也就這樣了。他拿出比以往更冷漠,更決絕的硬心腸,甚至說,這樣不是很好么?
他用挑釁的神情看著西風,直到她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用這種方式折磨她,也折磨自己,借以減輕內心對死亡的恐懼。他剛年過五十,五十歲還不算老。他還有能力跟西風斗嘴吵架,跟他的一群哥們出去喝酒買醉,為他那一大家人出謀劃策,當他們的主心骨。
然而,從北京回來后,他整個人就像被剔除了筋骨一樣,迅速地委頓下去。他徹底把自己當成了病人,住進西風工作的醫院里,再也不肯多說什么。醫生護士讓干啥就干啥,西風穿著白大褂在病房里進進出出,他看見她跟看見其他人一樣。他像石頭一樣沉默,只有撕裂般的疼痛和高燒,才能讓他的嘴巴裂開一條縫。他沒有留下半句遺言,也沒有交代任何后事。或許他認為沒有什么可交代的,人走茶涼,什么都不是自己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下子就把心給冷了。最后階段他基本上是任人擺布,恨不得把剩下的時間一口氣給過完。
三個月的時間里,大家看他垂死掙扎,目光里流露出來的是兔死狐悲的憐憫,而他看大家,就像溺水看堤,越看越遠,于是腔子里的那顆心早就結成了冰。
西風只是在忙,在醫院和病人之間穿梭,徒勞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忙得已經無暇顧及其他。她忙忙碌碌,只是為了要把一個去意已決的人留下或者是按照醫院的方式打發走,攆出自己的生活。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長安已經不存在了。她哭得死去活來,覺得還有許多話沒有來得及跟他說,還有很多委屈沒有來得及對他抱怨,好像轉眼之間她就被他丟棄在塵世,成了他的一枚遺產。
長東也算是他的遺產。有長安這個亡人夾在其間,所以這一頓飯吃得小心翼翼,十二分謹慎。長東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毛頭小子——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顧把眼睛埋進飯碗里的那個長東了。他教了十多年的學生,早已學會了侃侃而談,能準確把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從雜亂無章的語言中提煉出來,所以他知道怎樣說話能拉近彼此的距離,能貼著對方的心。她是他哥的女人,是他的嫂子,他心里當然清楚她以前是如何討厭他和他的家人,嫌他們是她的負擔,是她肌體上衍生出來的毒瘤,也知道她瞧不起他們。但他們一家卻沒有一個人敢拍著胸脯說,沒有受過她的接濟和照顧。所以他也不能讓別人說,他哥不在了,這家人就不認這女人了。
當西風告訴他,不久前長慶一家為小東的事來找過她,她沒有答應的原因是自己照顧不了那么大的孩子——經歷了你哥的事,我整個人都被打垮了,哪還有精力去照顧小東?西風惱火地說,小東又不是沒父母。
雖然拒絕了,但是跟長東提起來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憤恨難平。因為她不想長東再提這件事來為難她,搶先一步把所有的出口都堵死。
長東說,他們真是的。以前我哥就給家里人都交代過,有難處找他想辦法,花了他的錢,就不許騷擾他的小家庭。我哥不是糊涂人,是我們這一大家人連累了他,把你也拖累了這么多年,不然你們倆的日子肯定比現在過得好多了,我哥說不定也不會得那個病。以后他們再來找你,你愿意幫就幫,不愿意幫就不理他們。要不你就給我打電話,我找他們說。唉,主要是我大哥太老實,日子過得艱難,大嫂又過于精明,受不了窮,就胡亂打主意。
同樣的話從這家人的另一張嘴里說出來,多了些體己的味道,西風聽了頗感意外。長東不愧是教書先生,完全跟他那泥巴腿子大哥大嫂不是一回事。長安最后的那幾個月,長東跟學校請假,連課都沒去上,守在醫院里陪他哥。長安的后事,也都是他一手操辦的。西風心里其實是挺感激他的。
西風順著長東的話又聊了一會老大家的事。老大家有三個孩子,小東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小東是違反計劃生育偷生的。那些年為了偷生一個兒子,那兩口子不惜一切代價,活得跟老鼠似的,東藏西躲,最后兒子是生出來了,日子也徹底過毀了。
長東告訴西風,他大侄女婚事已經定下來,年底就要結婚。說到這里,西風才想起,老大家媳婦以前跟她說過,讓她看醫院里有沒有合適的醫生幫忙給姑娘介紹一個,但西風因對老大一家人有成見,就沒當回事,忽然聽說姑娘準備結婚,就問了一下對方的情況。長東說,找的是他們莊上的人家,小伙子考上了公務員,在鄉政府上班。西風心想,那姑娘長相不錯,個子也高,這樣的歸宿似乎也不錯。
這頓飯吃到快結束的時候,長東才跟西風說,他的工作已經調到城里來了,下午剛把手續辦完。西風頗感意外,難怪他要請她吃飯啊,原來是這么回事,該請。幾年前就聽說長東要調到城里來,但一直沒有音訊——可能是關系沒走到位吧。
調城里來好,早幾年能調來就好了。西風說。
長東也笑著說,是啊,做夢都想調城里來,就是調不來,這會手續辦好了,還覺得跟做夢似的。
西風問,是哪所學校?
長東說,第七小學。
原來是七小。
西風說,離我這很近呀,走路十幾分鐘就到了。
長東說,我也沒想到,以前聯系的都是中學,幾年都調不過來,這次七小缺老師,他們問我來不來,我心想管他咋樣,來了再說。我那會還不知道七小在哪兒,來了一看,原來離你家很近。
手續都辦好了?
嗯,都辦好了。
那住的地方呢?學校有沒有宿舍?
沒有,來了租房子住。
租房子住?你知道東區的房子有多貴嗎?這幾年東區發展太快,房價都飆到四千了,很普通的一間房,也敢問你要個千兒八百。西風說。
這么貴?長東也愣住了:我在鎮上租一間房一個月一百塊錢就夠了,你們這兒的房子……
西風就說,要不你先住家里吧,房子的事回頭再慢慢想辦法。此話一出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倒希望長東趕緊說一句,我出去租房子住吧,不麻煩你,當她是客套話。但是長東沒這么說,事后西風想起來,這簡直就像一個事先設好的局,就等著她往里跳,偏偏她就傻乎乎地跳進去了。
長東說,那我就先住家里吧,安頓下來再慢慢找房子。
3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后悔也沒辦法了,那就住吧,反正大臥室也空著。房子裝修好以后,西風還是在小臥室住著。她家是兩室一廳的房子,主臥室挨著陽臺,房間很大。長東來了以后,她仍然讓他住大臥室,自己住小臥室。
周末,長東就住進來了。他基本上用不著帶什么東西——長安生病期間用過的被褥,床單之類的西風都扔掉了,他用過的東西,諸如書籍,mp3,手機,衣物等,老頭老太太愿意帶回去的都帶走了,他們不要的剩下的部分西風都當廢品處理了。屋里現在除了一張床、柜子,再無其他。陽臺上的花草,是長安曾經精心侍弄的,她把它們搬出去丟到樓下的花壇里,不到一下午的時間就被人一盆不剩地拿走了。她沒心情再去管這些植物,找到新主人它們會活得更滋潤。
現在她一個人干干凈凈,利利落落地待在空空蕩蕩的屋子里,感覺跟她的心境很吻合,她要的就是這種感覺。留下來的物品都是西風清減過、用紫外線燈殺過毒了的。
一開始,西風很不適應長東住在家里,心里總是懊悔得要命。尤其是心不在焉的時候,猛然撞見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有撞鬼的感覺。好在長東年輕,且常常揚著一張笑臉,就算她把他錯看成長安,那也一定是年輕時候的長安。
她認識長安的時候,長安還是名軍人,軍裝在身,更顯得氣宇軒昂,硬朗而俊美,讓當時正處在做夢年齡的西風,不由自主地犯了花癡,一見傾心。那時候西風正在省城的一家醫院里當見習護士,長安的戰友到省城出差,不小心撞碎了膝蓋骨,就住在西風實習的病房里,長安充當臨時陪護,倆人就這樣認識、發展到相戀。長安轉業到地方企業工作的時候,西風的工作關系也一同轉到了企業所在的職工醫院。
這樣的決定對于西風來說,是跟著一個男人背井離鄉,但是對長安來說,是回到了他自己的地盤,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生活在這里,他就像一條鮭魚,成年以后回到了自己的根據地,活得興高采烈,親戚朋友,同學同事一大群,整日里聚會不斷,吃吃喝喝,忙得不亦樂乎。
相比之下,西風的生活就顯得有些凄涼——她很快就出現了水土不服,像中毒一樣哭哭啼啼,抱怨,發脾氣,憂郁得一塌糊涂。但是她的抱怨和發脾氣不僅沒有換來長安的撫慰和關愛,反倒成了家庭矛盾的導火索。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基本成了家常便飯。為家務活吵,為喝酒吵,更多的時候是為錢吵。吵了很多年,兩人依然在一個屋檐下茍且,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尤其是長安得了肝癌以后,西風簡直是緊張得要命,以為自己也得了肝癌,到了世界末日。直到檢查并無異樣,這才稍稍心安。
很快,西風就適應了家里有個叫長東的年輕男人,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不會再像先前那樣一驚一乍,把他錯當成長安。長東就是長東,長安就是長安,他們不是一回事。長安臨死前死灰色的臉,下陷的眼窩,以及皮包骨頭的四肢,奇大無比的肚子都是西風拼命想忘記的。其實,那才是真實的長安。
可能是因為白住她房子的緣故吧,長東倒是表現得很好相處。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勤快,打掃屋子,整理房間。西風住的小臥室除外,他不會進去打掃以外,其他的地方都是他在清掃。還有一點就是他主動進廚房做飯。中午西風下班回來,他已經把飯菜燒好了,弄得西風都有些不好意思。后來下班,她就不像過去那樣磨磨蹭蹭,能早走一會是一會,緊趕慢趕往家跑。但多數時間他還是搶先一步,老師坐班時間相比醫院要彈性一些,所以西風吃現成飯的機會自然是比做飯的機會多多了。
西風自己都說,再這么吃下去,我都該減肥了。
長東聽了,就沖她笑笑,然后慢悠悠地說,你不胖啊。
一個月過下來,到月底西風發現自己的生活費省下不少。她拿錢給長東,長東不要。西風就去商場買了一件襯衫送長東。長東說我上學四年花了你和我哥不少錢,你不要跟我算這個賬。
西風說各是各,堅持讓他把襯衫收下。長東拒不接受,讓西風把襯衫拿到超市去退掉。兩人為這事拉拉扯扯,一個給,一個不要,雖然后來長東拗不過西風把襯衫收下了,但鬧得面紅耳赤一臉的狼狽。
西風就說,以后生活費一人一半,錢算在明處。
一天中午西風下班回家,見客廳里坐著一長發姑娘,個子挺高,胸脯很鼓,正詫異著,長東從廚房走出來,對姑娘介紹說,這是我嫂嫂,又對西風說,這是我同事。
西風招呼了一聲,就進衛生間洗手去了。等她出來長東已經帶著姑娘離開了。西風去廚房,米飯已經在電飯鍋里悶好了,一個時令青菜炒好在盤子里扣著。
這樣的日子漸漸多起來。西風回家很少碰見長東,有時候午飯是做好了的,有時候她回家做好飯,也不見長東回來。后來就成了她一個人做飯、吃飯。剛開始她還擔心做自己一個人的飯,萬一他回來了不夠吃咋辦??蛇@樣的事一次都沒有發生過。
長東的晚飯從開始就不在家里吃,他要么說要跟同事一起吃飯,要么說有同學找他,后來西風就不問了,她懷疑是因為她不吃晚飯的緣故,他不好意思在家給自己做飯吃罷了。西風晚飯只吃水果。
姑娘來過之后,長東就很少回來了。西風知道他找到了吃飯的地方,睡覺暫時還回來,不過也回來得很晚。有時候西風剛睡下,聽見門鎖輕微的咔嚓聲,知道他回家了。有時候她睡得比較沉,他多久回來她也不知道,也不便問。
早飯他們習慣各吃各的,長東上班不趕時間,一般去得比較晚,所以西風走的時候他要么才起床,要么房門緊閉,西風也鬧不清楚他在不在屋里。
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兩人,因為有時間差,相互影響的可能性很小,比如洗漱的時候,兩人從來不會在同一時間出現,也就免去了尷尬。唯一讓西風覺得不便的是,長東來了以后,她去涼臺的機會減少了,以前她還時不時去涼臺眺望一下。她家涼臺后面的景色很好,有一片樹林,樹木都長起來了,有合歡,桃樹和水杉,春天的時候,花開得很熱鬧。但現在除了晾衣服,她一般不去涼臺,就是晾衣服收衣服的時候也是匆忙走過,不好意思在屋里停留。有一個周末,知道他回家去了,就安心逗留了一會,對臥室做了一番打量。其實,長東還是挺講究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柜上有一只玻璃水杯,旁邊放了兩本書,屋里沒有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好奇把書拿起來看了一眼,上面的一本是《中華名賦集》,里面全是文言文,她驚訝他能耐住性子讀得下去。隨手一翻,正好看到一段: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素束,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蹬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西風忍不住笑起來,哪有人美到增一分就太長,減一分就太短了呢?這是身高嗎?是形容肥瘦吧。天下真有這樣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的女人,估計也美不到哪里去。宋玉把她夸得跟天仙似的,還說人家偷窺了他三年,他都不曾動心。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啊,這個臭男人,他不偷窺人家怎么知道人家在偷窺他呢?
西風聯想到上次長東帶回家的那個鼓胸脯姑娘,不知道兩人現在啥情況。
另一本是東野圭吾的《幻夜》,封面上是一只令人浮想聯翩的紅色高跟鞋。西風想讀一下這本書,但又不便開口問他借。等到周末,他前腳剛走,她后腳就去屋里查看,不料卻找不到這本書了。床頭柜上抽屜里大衣柜里都找過了,只有他的幾件換洗衣物,書人家拿走了。做這些事的時候西風明知道是在自己家里,卻還是像做賊一樣,心跳得很厲害,她甚至想,他會不會也選擇她不在家的時候,像這樣偷偷溜進她的房間偷窺一番?
她只有睡覺的時候房門是鎖上的,其他時間都是虛掩著。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晾在涼臺上的衣服,被收進來擱在沙發上,外面下雨了。再一看,晾衣架子還在衣服上面撐著,整整齊齊擺了一摞,看樣子他是捏著晾衣架拎回來的。她把晾衣架取下來,衣服收進自己屋里,再把晾衣架拿到陽臺上去掛在晾衣竿上。
她好久都沒見長東了,晚上他有沒有回來,她根本就不知道。睡眠不知不覺好起來,這一點她自己都沒想到。她現在特別貪睡,好像要把以前欠下的覺都補回來一樣,十點一過就沉入夢鄉。過去的一年里,她一直是處在半失眠狀態,睡眠支離破碎,說沒睡著吧,好像一直在昏睡,說睡著了吧,醒來卻兩眼發脹,恍恍惚惚,感覺像在夢游。從長安生病開始,她就這個樣子,開始她認為是長安生病的緣故讓她壓力過大造成了睡眠障礙,后來長安不在了,她又認為是悲傷過度讓她這個樣子,再后來,她歸罪于恐懼。醫生建議她換個居住環境試試,她去睡醫院的值班室,去開房住賓館,結果睡眠照樣差勁得很。她自己都有預感,照這樣下去,她大概都要抑郁了。
意外的是睡眠忽然好起來,居然能一覺睡到天亮,醒來也不像過去那樣昏昏沉沉,輕松了不少,氣色也明顯好轉了,就連紊亂了的生理周期也不知不覺變得規律起來。她跟同事利用假期結伴去山里住了幾天,回來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朋友熟人開始試著給她介紹對象。以前這種話哪敢說?知道她不肯,說了也白說。
她光鮮起來,別人看著也就有了信心。雖說已經四十六歲,但看上去最多像三十八九歲,沒有生養過的身子也沒走形,依然是該瘦的地方瘦,該圓的地方圓。
他們問西風要找個什么樣子的,她嘴上說,就我這樣的你們看著辦,差不多就行,其實仍然是沒往心里去。直到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個活物出現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有名有姓約她吃飯的時候,她才亂了陣腳。
男人比她大三歲,兒子讀大學了,剛離了婚。此人一米七左右,說話的時候嘴角有點歪,看人的眼神游離不定,衣著按西風的要求也不夠體面,起碼的潔凈都沒有做到。因此料定此人是長期遭受老婆欺凌慣了的受氣包,是被離婚者,是一塊被前妻用舊了給甩出來的破抹布,臉上還殘留著日積月累的怨氣和不滿。這樣的人,保不準就是一個賭徒,在某一處的賭桌上賭輸了,思謀者要在下一處翻本的那種人。西風一杯茶沒喝完,說句有事就拍屁股走人。
這件事之后,西風認真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一個人過日子簡單。不跟誰糾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想去哪玩了,只要口袋有錢,拎著包說走就走了。
那老了怎么辦?難道說再婚就像往銀行存錢一樣,趁著手頭寬裕的時候存點錢進去,沒錢花的時候拿著存折去取點錢出來——事實是這樣嗎?按照這個邏輯,那她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存了二十四年的錢,最后落了個竹籃打水人財兩空,用腦子想想就知道這是豬邏輯。
4
天氣忽然轉熱,一步就跨進了夏天。小臥室沒有裝空調,如果開著窗戶睡覺,空氣流通,倒也不覺得熱??墒情T關上,風進不來,屋里就悶熱難耐,出汗不說,還根本就睡不著。但是,不管長東回不回來,西風都不敢開著門睡覺。剛熱那幾天她就出去散步,十點多回家,發現長東的臥室門是關著的,搞不清他回來沒有。她洗了澡出來暫時不熱了,躺下一會又開始出汗,她爬起來把門開一條小縫,感覺好了一些。再熱了可怎么辦呢?心想還是應該裝個空調。中間又連著下了幾天雨,等西風準備周末去看空調的時候,長東給她發短信說,學校放假了,他要回家去了。
這一下空調又不用買了。屋里已經有兩臺空調,長東住的那間屋一臺,客廳一臺。床上睡不住的時候,西風就在客廳鋪了席子睡,主臥室依然空著。長東剛走那幾天,開始她還有些不習慣,總覺得長東會突然開門進來,所以睡衣穿得整整齊齊。過了幾天,知道他不會回來了,也就無所顧忌,穿了胸罩底褲在屋里蕩來蕩去,窗簾也懶得合上,誰想看誰看,滿不在乎。
西風最不喜歡這樣的季節,渾身像裹了漿糊,總讓人有窒息之感。不像冬天,冷的時候你穿厚一點,找溫暖的方法很多??净?,或者躲進被窩,要不洗個熱水澡,總是很愜意。但是夏天就討人嫌,熱起來要人命,無處可躲,還讓人焦慮不安。
一天,同事慫恿西風跟她去瑜伽館,說天熱最好的運動方式就是去做瑜伽,因為毛孔都張開了,筋骨也容易拉開。西風去了,不到一百平米的瑜伽館里,堆積了四五十個高矮胖瘦不等老少不均的各色女人。她們穿著短而小的彈力瑜伽服,一些人的脂肪爛棉絮一樣從胸口、腹部毫無章法地擠了出來,誰看誰蒙羞。房間里窗戶緊閉,也沒有裝空調,完全就像一個大型的烤爐。女人們在里面烤紅薯,蒸乳豬,煎咸魚,死了命地折騰。所有人都相信,折騰一圈,身上的脂肪就會像香蕉皮似的剝下去一層,搖身一變就成了窈窕美女,所以都特別賣力,心甘情愿在這里揮汗如雨,享受著滿屋子里渾濁的空氣。西風站在門口望了一眼,就水土不服,趕緊逃了出來。
整個夏天西風都過得無精打采,心煩氣躁,什么事都懶得做,對所有事情幾乎都失去了興趣。以前無聊的時候還聽聽音樂,讀讀書,現在音樂和書,簡直就像毒藥一樣,音樂聽到耳朵里是噪音,書還沒拿出來,光想一想書名,就心浮氣躁,再看那些黑體字,簡直就跟雷峰塔似的,令人喘不過氣來。夜里她又開始失眠,深更半夜披散著頭發在屋里走來走去。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骨外科的周醫生,給西風介紹了他家的親戚,是個副處長,年齡比西風大一輪,照片見了,除了頭發稀疏,人稍胖一些,長相似乎還說得過去。這件事西風答應得很爽快,倒不是看重他的身份,只是潛意識里覺得,一個在社會上很能混的男人,智商情商都不會太低,交往起來不會讓人很難堪。
第一次見面約在一家名叫月半彎的茶社。開車過去,出了城,再往北走有十幾公里就到了。周圍有大片的竹林,小橋流水,長長的回廊,一棟一棟的小木屋像小蘑菇一樣,隱藏在竹林深處。
周醫生開車,帶著夫人和西風一起,副處自己駕車過去。見了面一一握手,副處拍著周醫生的肩膀說跟名醫吃個飯太難了,跟參見皇上似的。輪到跟西風握手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搖了搖,點點頭說,美女。旁邊那倆頓時沒品地起哄大笑,說,英雄難過美人關,要趕緊了。
四人分別落座。倆男人挨著坐,邊打渣子邊抽煙。這邊西風一側坐著周夫人,另一側是副處。菜很快就上來了,紅的紅,綠的綠,冒熱氣的冒熱氣,冒冷氣的冒冷氣,都被精心裝扮過,賞心悅目地擺在瓷白色的器皿里端上桌來,一顆顆像翡翠像瑪瑙像寶石,就是不太像食物,讓人不忍下箸。
他們三人忙著說話,西風也不插嘴,問到她了就答一句,要不就只管笑。副處說話的空隙里見縫插針地招呼她一聲,遇到有剛上桌的菜肴就替她夾一筷子放進她面前的碟子里。西風道謝,再無多話。
喝茶是飯后的事情,周醫生兩口子推說有事茶就不喝了,要走人。周夫人給西風使了使眼色說,你們倆慢慢喝,慢慢品。
他們一走,西風頓覺有些緊張。服務生過來換茶具,見他們倆人,就問,你們是坐雅間還是坐外面?
西風忙說,就坐外面吧,外面涼快。說完瞟了一眼副處,發現對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服務生把茶洗好泡好,隨后就離開了。
這茶感覺咋樣?副處端起面前的小茶碗喝了一口問。
茶是普洱熟餅,有個特別好聽的名字叫蘭香襲人。茶色在奶白色的玲瓏茶碗里,色澤濃烈如玫瑰盛開,像紅酒。
西風端起茶碗淺淺地抿了一小口。嗯,不錯,她說。
從茶碗的縫隙間瞄過去,副處正瞅著她。西風垂下眼皮,忙啜茶一口,只覺舌間滾燙,又無法吐出,只好強忍著咽下。事實上她不喜歡喝熟茶,有股陳舊陰暗的味道,不如喝生茶來得痛快,入口是原生態的苦澀,隨后卻是令人回腸蕩氣的甘甜。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不時會有大段的空白。說的也都是些很無聊的話題,簡單委婉,樸素禮貌。一壺茶喝完,副處說走,西風就跟著走。走到停車場,上了副處的車,西風心里說,像不像上了賊船?于是自己在心里笑,突然覺得松弛下來。
5
西風中午下班回家,忽然看見長東從廚房里鉆出來,頓時吃了一驚,你今天怎么回來了?不是明天才開學嗎?
昨天就報到了啊,長東懶洋洋地說。長東皮膚曬黑了,人也瘦了,不過看上去挺精神。
又可以吃到你做的飯了,吃飯的時候,西風假裝輕松地說了一句,說完才發現這么說好像不妥。但是長東已經咧嘴笑了,說那你就多吃點。然后兩人邊吃飯邊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聊到卉卉,長東說,放假在家正好有時間,把卉卉接回來給她補習了一下功課?;芑荛_學讀初一。
哇,卉卉都這么大了。說起下一代,西風頓時心生感慨,覺得自己老了一大截。長東離婚后,卉卉判給了前妻,奇怪的是當年害長東拋棄妻女的相好,后來不知道為啥沒有跟他成一家。
你和那個女同事進展得咋樣了?多久喝你的喜酒?西風問。
長東說,去家里看了一趟回來就算了,人家嫌棄咱。長東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哦,西風點點頭。這結果早在預料之中。不過她還是安慰他說,這種事要看緣分,別太認真,以后慢慢再遇。
印象中長東單身的時間似乎也不短了。
長東笑笑,說,這算啥啊,都過去一個多月了。我還記得你有個著名的受傷理論,什么一般傷口七天愈合,復雜一點的需要一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就好了,套用你這個理論,我跟她連復雜傷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般傷,七天就好了,沒啥大不了的。
這之后西風就很少和長東坐在一起聊天了,她覺得跟小叔子聊天有點怪怪的,四不像的關系,藏著掖著,還不如不聊。他們又恢復到先前那樣,午飯一起吃,晚飯誰也不管誰,晚上他繼續神出鬼沒,互不干擾。
一天上午西風正在給病人做骨穿,手機滴了一聲,知道是短信就沒去看。忙到快下班的時候看手機,原來短信是副處發過來的:在上班?空了請你喝茶,看能不能給加點分。
西風笑了,回了一個好。上次他短信問西風給他打多少分,西風說五十。西風問他,你給我打多少分?他說我不打,我都沒及格,憑什么要給你打?這人不討人嫌,但也不討人喜歡??此绦?,還有些孩子氣,有時他會發條段子過來,有時只問一句:在上班?
西風回過去,就沒下文過來了,而且是明知故問。等他再發段子過來,西風就回一個表情。不是微笑就是齜牙咧嘴的笑,要么捂著嘴笑——反正是五花八門的笑。笑,總沒有錯吧。
西風下班,走到樓下,后面有一輛白色吉普SUV開過來,車窗搖下來,是副處。他朝她招手,上車。他說。
到了飯店她給長東發短信:中午有事不回去吃飯。短信回來得很快,就一個字:好。
副處從洗手間出來,聽見西風的手機響,說了句,還挺忙啊?
西風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服務生拿著菜單過來,副處擺擺手說,你讓她點。西風點了蝦仁冬瓜和一個時令青菜。副處點了黑椒牛排,南瓜濃湯和紅酒。
飯后兩人聊天。副處說,我那個三年前就不在了,周醫生跟你說過吧?宮頸癌。你那個是肝癌?哪年不在了的?去年?哦。
西風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說這個。兩個死人夾在兩活人中間,算怎么回事呢。頓時興趣索然。
下午到了班上,西風還在想這事。知道他老婆不在了,還當是不久前剛發生的事,不成想已經過了這么久。那么,他說這話啥意思呢?標榜他重情重義?還是想說他單了三年了,對這事不著急,有耐心慢慢找,還是在暗示她,他著急了想加快步子走快點?這人讓人琢磨不透,渾身上下好像裹著一層厚厚的盔甲。你那個是肝癌——他說這個,是介意呢,還是怕傳染?想到這里,西風忽然意識到一個非??膳碌膯栴}:宮頸癌是有傳染性的,比肝癌可怕十倍都不止。宮頸癌患者的男人是隱性帶毒者,就像一個臥底,一個特務,一個復仇者,會在適當時機把宮頸癌病毒傳染給他的下一任性伙伴。
性伙伴——這三個字就這樣陰險地跳了出來,像蝎子一樣,狠狠地蜇了西風一口。哦,原來她不是在找對象,而是在找性伙伴。他也一樣。這才是事物的本質,一語中的。他約她,絕對不是表面吃飯喝茶那么簡單。他想要她,想干她,想跟她發生關系。把手機號給她就是說他滿意了,打分是為了試探她,看她有幾分愿意,目的很明確,就是讓她主動送上門去。
那么,她愿意嗎?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性就那么回事,它既不是毒蛇猛獸,也不是蜜糖甜點,對她來說不稀罕也不拒絕,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有也不多,沒有也不會遺憾。最后一次性生活距現在差不多快兩年了,兩年不做,她不是照樣好好的?偶爾回想起來,畫面是模糊的,停留在印象深處的是兩具疊加在一起的肉體,不停地撞擊對方,她像在看一場無聲的啞?。耗腥瞬饋淼臉幼?,紫脹得像只小蘿卜。奇怪是不做了,她連其中的滋味都忘記了,身體居然云淡風輕,波瀾不驚的樣子。不做就忘記了嗎?這大概就是人為什么要不斷做這個事的原因——不做誰都想不起來,做完立馬就忘記。
問題忽然就透明了,他的盔甲也給剝了下來。但怎么做西風心里依然是模糊的,自己也鬧不明白該怎么辦。就在說完宮頸癌之后的一個下午,下班前西風接到副處的電話,說晚上一起吃個飯,我一會去接你。沒等她回答,他就匆匆忙忙把電話給摁了。
絕不是因為他忙才這么做的,而是他拿準了她會去才這么做的,甚至是故意這么做,像是給她下達一項指令,簡明扼要,她收到就必須立即執行,他無須跟她啰嗦。他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西風心里有些不滿,有些憤憤然,可是當她走到樓下,還是沒忍住往四下里張望了一番,尋找那輛熟悉的白色SUV。白色很顯眼,但是停車坪只有一輛白色小轎車。她把目光收回來,心里有些失落。心里說,既然你不在,那我就回家去了。你來晚了不能怪我。
到家手機也沒響,說明他根本就沒去單位接她,如果去了找不到她他會打電話過來的??赡芩f的是來家接她吧。她沒理解對。
她用了幾秒鐘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去的問題。去還是不去?人家一說去你就答應,太沒面子了吧,好像自己一直在等著人家約,可是拒絕,又恐傷了對方的面子,沒有以后了。西風搖搖頭,原來人心這么復雜。接下來她就去衛生間沖澡,心想沖澡出來答案也就出來了。沖澡出來,心思又轉移到哪件衣服穿上比較好看:是穿套裙還是穿連衣裙?
沒等她磨磨蹭蹭收拾利索,手機就響了。一看是副處打過來的,她等了一會才按下接聽鍵:下樓。他簡明扼要,口氣還是那么霸氣。
這次他們去了一個村子,門口掛著一排大紅燈籠,進了樓門,是一個寬敞的四合院,青磚碧瓦,像過去財主家的宅院,一個穿紅著綠打扮成丫鬟模樣的姑娘領著他們進了二樓的一間宴會廳。西風頓時傻眼了,一屋子的男人,準確說是一屋子的半老男人,打牌的打牌,抽煙的抽煙,搓麻將的搓麻將,有十多個,滿屋子的烏煙瘴氣。
他們倆進去,那些人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又扭過頭去該干啥干啥。
副處丟下她走到麻將桌跟前。有人說,處座,要不要摸兩把?他搖了搖手,沖那人笑笑,然后就立在人背后看。
西風還站在門廳那里,一雙腳不知道該往哪兒擱,心里直后悔不該來,這哪是自己來的地方?埋怨副處事先不跟她說清楚,知道這么多人就不來了。也怪自己心眼實,沒提前問一聲,以為就他們兩個呢。正不知如何是好,沙發上坐著的人忽然向她招手:美女,過來喝茶。
那人跟副處年齡相仿,模樣看上去也差不多,頭發稀疏,短而肥的一雙手十指張開擱在隆起的肚子上。西風笑了一下,坐過去,他殷勤地替她叫了一杯茶,隨便聊了幾句,也沒有多余的話。
菜上得差不多了,服務員過來招呼客人們上桌。等這一群人圍坐在一起的時候,西風發現主賓位坐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們叫他劉局。劉局顯然是這群人中的核心,是貴賓,是月亮和星星的關系。副處的位置和劉局之間隔了兩個位。他們招呼西風坐過去,西風因為跟這些人都不熟悉,擔心自己坐錯地方,就站在那里遲遲不動。招呼他喝茶的那人說,跟我們處座坐一起,晚上讓他多喝幾杯。其他人聽了只管笑。
副處也不說話,也不招呼西風坐過去還是坐那里。西風端著水杯,假裝喝水,繼續磨蹭。等多數人都落座了,西風就找了個副處旁邊的旁邊位子坐下去。她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跟他坐一起,尤其是在他什么都不表示的情況下,她更不能傻呵呵地坐過去,那太丟人了,她跟他還沒熟到那個份上呢,讓她去貼著他。再說官場上的人都半拉神經病,不知道心里想啥呢。后來西風才發現整個晚上她就這一件事給蒙對了。
接下來就是敬酒,喝酒。西風喝的是果汁。集體舉杯的時候,她端起來應付一下就過去了。酒過三巡,男人們的表情開始松動,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活絡起來,說笑話的說笑話,講段子的講段子,端著酒杯找人碰杯的碰杯,氣氛一下就熱鬧了。開始還有人說開車不能喝酒,旁邊馬上就有人糾正說這不是理由,代駕是干嗎的,開個車算啥啊。
副處也說自己不能喝酒,身體不給力,醫生讓禁酒。旁邊就有人指著西風說,是你說的不讓他喝酒?西風鬧了個大紅臉。那人扭過頭去說副處:處啊,你真沒出息,我要是你,今天非喝醉不可,有人伺候你還怕個啥?喝吧,大不了她不伺候我去伺候你。
然后就是挨個敬酒。那人走到西風跟前就不走了。手指著西風杯子里的液體明知故問,這是啥?果汁還是酒?上了酒桌不喝酒你說這行嗎?西風說,我不會喝酒。那人說,你沒喝咋知道不會喝?喝了才知道,不喝哪知道?西風說我沒喝過,真不會喝。那人說沒喝過就更應該喝了,不會學呀,啥都是學會的,沒見誰一生下來就會喝酒是不是,一生下來會喝的那叫奶。
眾人大笑。
那人說,趕緊跟我學吧,我包教包會。西風說,男女有別,有些事兒是學不會的。那人呵呵一笑,說哪些事學不會你說來我聽聽。西風繞口令一樣說:喝酒學不會。那人說,沒聽說過嘛,眼鏡片兒,頭發辮兒,紅臉蛋兒,不喝不知道,一喝嚇一跳。尤其是你們女人說不會喝酒,那純屬說瞎話,宰相肚里能撐船,女人肚里能裝人,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兒,裝點酒算啥啊,還說不能喝?喝!
西風站在那里有點慌亂,看看副處,又看了一眼招呼她喝茶的那個人,然而這兩人和周圍的人一樣,都是滿面紅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和那人演對手戲,像看耍猴一樣。這讓西風心里叫苦不迭,知道自己掉進老狼窩里了,不被人算計是不可能的,不喝很難堪,喝了同樣會很難堪,除非這會兒她把臉一抹,眼珠子一瞪,撕破臉皮跟他們說,老娘認識你們是誰啊,誰跟你們喝!然后把杯子一摔,拂袖而去,留下一群老狼大眼瞪小眼,豈不快哉?
西風信馬由韁,胡思亂想,旁邊這只老狼還在一個勁兒苦口婆心:給美女敬酒美女不喝,你說我這臉往哪兒擱?
西風接過酒杯,看了他一眼,把心一橫,說聲好好好,我喝就是了,承蒙領導看得起,別說是讓我喝酒,就是毒藥我也照喝不誤。說完英勇就義一樣把酒杯往嘴邊一推,咕咚一聲,一杯酒就灌下肚了。
有人鼓掌,有人大笑。
西風以為這一回合就結束了,正準備道聲謝趕緊坐下去喝口水,嗓子眼里正冒著火。沒想到那人忽然說,這是毒藥嗎?請問。西風笑。那人又說,你笑就說明這不是毒藥對吧,我哪能舍得讓美女喝毒藥,有毒藥我自己留著喝,你說對吧?
西風繼續裝笑,但笑容有些僵硬。
那人說,這樣吧,既然不是毒藥,那就再喝一杯。我倆碰一個,這叫好事成雙。
西風越發不敢說話了,端起酒杯就去碰,只聽叮的一聲,玻璃親密地碰撞結束,她端起杯子還像剛才那樣一仰脖子灌下去。后來還有兩個人過來跟她喝酒,說不能厚此薄彼,跟熊處喝了不跟他們喝。原來那人姓熊,真是個熊玩意兒。西風猜這幾個家伙都是副處的同僚,職位相當,才故意拿她窮開心的。推脫不過西風又喝了幾杯,這次雖然是分幾次喝下去的,但還是感覺有些上頭,臉頰發燙。中間有一會她和副處的視線碰到一起,他抬起下巴,意思問她咋樣。西風伸出食指擺了兩下。他掏出手機亮給她看,然后發短信給她:給他們敬個酒,自己想辦法少喝。
西風心里說,放屁。能少喝誰還喝?擺明了是想讓我喝醉。但是她還是順從地站起來,走到了主賓位。心里說這世間沒有白吃的食兒,算是不欠他的。
……西風醉得一塌糊涂。她應該是有些酒量的,以前跟著長安出去應酬,有時候還替他喝幾杯,臉不紅心不跳跟沒事人一樣,但這一群男人,是狼,她不喝醉絕無可能。直到西風喝得天旋地轉,趴在酒桌上?;秀敝兴浀糜袃蓚€丫鬟打扮的服務員一左一右把她攙扶到車里,然后小轎車一路搖搖晃晃開到她家樓下。年輕司機把她從車里拖出來,搖晃她肩膀問住幾樓,她口齒不清地說,六樓。
他送她上樓。她蛇一樣纏在他身上,摟著人家腰叫長東。到了六樓,司機問住哪邊,西風笑起來,說你還跟我開玩笑啊,哪邊都不知道。你掏鑰匙開一下,哪邊能開開就哪邊。
長東開門出來,看著醉醺醺的西風,跟司機道了謝,把她扶進小臥室。西風看見床便一頭栽過去,頓時天旋地轉,人好像飄起來了一樣。眼前的長東看上去忽遠忽近。他幫她脫掉鞋子和襪子,拽她起來脫身上外套的時候,她好像怕摔著了似的抱緊他的脖子,身子貼在他的胸前。好像還笑著跟他說啥了,她記得不是很清楚。感覺像在做夢。昏昏沉沉睡了一覺,胃里一陣翻騰,她醒過來。意識漸漸恢復,開燈,去衛生間嘔吐??尢炷I狂吐一陣,感覺把胃都要吐出來了。洗漱的時候,見鏡子里的人滿臉通紅,五官都有些變形,忍不住嘆了口氣。拉開門,忽見長東站在門口,著實嚇了一跳。兩人都站在那里看著對方不說話。西風搖搖晃晃走回小屋,坐在床上愣怔片刻,關燈,接著倒頭便睡。
這一夜睡得非常糾結。酒精的緣故,睡得一點都不踏實,醒來睡著,再醒來睡著,斷斷續續。她感覺自己像膨脹了一樣,肉身沉重,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累得精疲力竭。太陽明晃晃地在頭頂上曬著,她熱得不行,口干舌燥,嚷嚷著要渴死了,讓長安去給她買水喝。然后就夢見和長安走在一起,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她緊緊地跟在他身后,印象中走了很長時間最后走進一家醫院,穿白大褂的醫生帶他們走進一間屋子,桌子上架子上到處都擺的是些瓶瓶罐罐,看樣子像是一間實驗室。醫生拿出其中的一只玻璃瓶指給他們看,說那是他們的受精卵,一會要放進西風的身體里面去。西風透過玻璃看過去,瓶子里確實有一串像葡萄樣大小的東西,淺黃色的,圓滾滾,每一顆上面都有鼻子有眼,都望著她笑。
西風頓時驚醒過來。睜開眼,看了一下手機,差五分鐘八點,去上班顯然來不及了。她給主任打電話謊稱自己生病了,要請一天假。打完電話她又躺了一會兒,回想夢里的情景,覺得十分怪異,她居然夢見了長安。夢里的長安不是生病時候的樣子,人看上去挺精神,滿臉微笑。最讓西風難以忍受的是夢見他們去醫院看胚胎,瓶子里那一串葡萄一樣的東西,有鼻子有眼。
——西風四十歲那年,他們確實去過省城的生殖中心。西風的熟人誕下雙胞胎試管嬰兒后,西風就開始打這個主意,她讓長安跟她去生殖中心試一試。因為問題出在長安身上,但長安對這事一點都不熱心,覺得根本就沒有希望。因為每次從醫院回來,他都要經受好長時間的心情抑郁期。三十歲以前,西風對生孩子的事情蠻不在乎,說生不了正好,免得她受罪。她害怕生孩子,看身邊的女人生孩子,做人流,嚇個半死,自己少了這些麻煩,不用帶環吃避孕藥做人流多好啊??墒情L安想要孩子,想生個孩子,他總覺得生不出孩子很丟人。父母見了問,親戚朋友問,都以為他們瀟灑,趕時髦當丁克,經常找上門來給他們做工作,說養孩子多好多有趣,讓他們抓緊時間趕緊生一個。每當這時候西風就自告奮勇承攬責任,說是自己想晚一點生孩子,想多玩幾年,不想被孩子拴住。她說得越無所謂,長安心里就越有所謂。
他不跟她商量,私下里找醫生看病吃藥,一年又一年,心里慢慢生出了絕望。他曾經跟西風說,過了四十歲還生不出孩子,就去領養一個回來。結果西風堅決反對,西風的意思是沒有就算了,她不喜歡孩子,也不想養別人家的孩子。這樣一來,長安也無話可說,病根在自己身上,說話本來就氣短。對西風的話雖然半信半疑,但也沒有辦法。
等年齡稍大,西風忽然對生孩子的事熱絡起來,說他們也能借助現代科技生出屬于自己的后代,能趕一回時髦,非讓長安跟她去試一下不可。她說自己四十歲了,再不試就沒機會了,試了不行也不后悔,命該如此。
做完檢查,結果還是跟以前一樣,長安偷吃了那么多藥都白搭,精子還是量少畸形。但接待他們的趙博士說可以用單精注入的方法提高卵子受孕的機會。抱著這個希望他們往省城跑了三趟。做檢查,定方案,第二次去省城住了一個多月,西風每天都去醫院打果納芬,肚皮都打腫了。十天左右,卵子長大成熟,一次取了六個成熟卵。趙博士說西風的卵子質量很好,如果六個卵都受孕的話機會就很大,說不定能生下多胞胎。因為長安的精子量再少,在浩浩蕩蕩的精子大軍中找出六個精銳小分隊還是不成問題的。兩人聽了這話都特別興奮,從醫院回來,晚上在旅館里忍不住又做了一次。長安說,說不定西風身體里還存了一個卵,剛剛長大,碰巧了就碰上了。
三天后他們去做移植胚胎,趙博士告訴他們,受孕的三個胚胎都給放進西風的子宮里了,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生個三胞胎,差一點的話生個雙胞胎,生一個是肯定沒問題。他們差點都要歡呼起來了,要不是醫生交代西風必須臥床休息,不能用力,她都要跳著走了。長安當著醫生的面親了親西風臉頰,把她摟著送進休息室。她的麻藥勁還沒過去,渾身軟得跟面條似的。長安守著她,兩眼含淚,他比她要高興一百倍,他做夢都想要個孩子。
胚胎移植回西風體內后,連續又打了一個多月的黃體酮,照B超的時候,醫生告訴他們有一個胚胎發育了。西風不信,讓醫生再看看。她說怎么只有一個啊,兩個多好。但是長安已經知足了。他請假在家照顧西風,不許她起床,什么活也不讓她干,說她是國寶。他跟西風說,以后他再也不跟她吵架了,再吵架他就不是人。他說她為了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不管以后有沒有孩子他都會疼她,愛她。唉,真是烏鴉嘴,不幸的事又讓他說中。胚胎兩個月的時候停止發育,西風去醫院做了終止妊娠手術,這一打擊是致命的,長安也因此一蹶不振。
6
西風起床,發現長東在廚房里忙乎。等她洗漱完畢,早餐已經擺上桌了。綠豆粥,一小碟涼拌黃瓜,幾片黃燦燦的油煎饅頭。西風忽然覺得自己餓壞了,伸手捏了一片饅頭就喂到嘴里。
吃完早飯,長東上班走了,西風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感覺還是頭重腳輕,胃里不舒服,心里也生氣。昨晚的事,副處做得太過分了,她以為就他們倆,沒想到那么一群人,他事先不說也就罷了,去了還裝得一本正經,故意讓她出丑賣乖。什么意思呢?真是不可理喻。西風的心里像爬進了無數只毛毛蟲,一時間又疼又癢。
正想著,短信就過來了,真是心有靈犀啊。副處假惺惺地問她:還好吧,上班沒有。
西風瞬間就憤怒了,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好你媽個蛋!她把手機一扔,決定不理他了。一個破處有什么了不起。
躺了一會,睡不著,干脆爬起來出去買菜。好好做頓午飯,不然說不過去。昨晚醉成那樣了,也不知道長東咋想,顯然他也不好意思問她。她躺倒就睡,外套和襪子還是他幫忙脫掉的,她記得脫外套的時候,他抱她起來,他們好像摟在一起,好像……她想不起來了。不過,裙子沒有脫,她穿著裙子睡了一夜,好好的一條亞麻長裙,被她蹂躪得不像樣子,早晨起來才把裙子換下來。還有,她記得半夜起來去上衛生間,他穿戴整齊站在門口看著她,肯定是聽見她在里面驚天動地,不放心才在門口等她。
西風買了豬排,蓮菜,山藥和櫻桃蘿卜,準備燉一鍋排骨湯。平時都是隨便炒兩個菜,太簡單了。到家她就把排骨清洗干凈,加了食材大料和枸杞一起放進砂鍋里煲了。不一會兒,滿屋里都是溢出來的肉香味。
長東回家也拎了一兜東西,有西紅柿有黃瓜有雞蛋,有水果,其中還有一串紫葡萄。
買這么多東西!西風說。看見葡萄頓時聯想起夢里葡萄一樣的胚胎,心里一陣翻騰。
長東說,我以為你想喝點酸湯,就專門買了西紅柿。
呵呵,我以為你想吃點排骨,所以就燉了排骨湯。西風說。
那就再拍個黃瓜吧,長東說著就往廚房里走。
西風攔住他說,男人不能老進廚房,不然娶不到媳婦。
他們笑著看對方,感覺卻不一樣了。一場醉酒,滋生出一種叫做溫情的東西在他們中間蔓延,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以前他們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不是朋友,不是親戚,不是房東和租客,本來是小叔子,但因為失去了哥哥,小叔子也就名不副實,兩人的關系成了四不像關系。有提防,有擔心,有不滿,有割舍不斷的牽連,現在呢,以前那些好像都不存在了,是他們想錯了,誤會了對方。重新在心里調整了坐標發現她或者他都不是他們原來想的那樣,她和他其實都很好。
從這一天開始長東坐在客廳里看電視,西風也過來看,兩人一起喝茶、聊天,像新近才認識的老朋友似的,有時聊天會聊到半夜,然后互道晚安,各自回屋休息。西風出去應酬,給他發短信說一聲。他也一樣,跟同事吃飯了,單位有活動了,都會跟她匯報。最近的一個周末,因為下雨,長東沒有回家,主要還是他不想回去。他請她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余下的時間兩人一起買菜做飯,喝茶聊天。
有一次西風回家,見涼臺晾的衣服他幫忙收回來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她的床上。不由想起以前,他捏著衣架連衣服一起拎回來堆在沙發上的情景,恍然醒悟——原來他會疊衣服,只是不想摸她的東西而已。衣服是人皮,也難怪。想想也覺得好笑。
轉眼到了十月份,這是一年當中最好的季節,不冷不熱,陽光透明干爽,令人十分愜意。醫院里病人也不多,誰有理由在這么好的天氣里生病呢。
副處還像個鼻涕蟲一樣,時不時給西風打電話。有時西風接了,有時不接。接了無非是不咸不淡地說兩句,問她在做什么,上班沒有,忙不忙。對于那晚醉酒的事他是這樣解釋的:都是他的朋友熟人,他請客,他們答應去吃飯的條件是他必須帶上女朋友。副處說我要敢給你玩小動作暗示什么的,結果會比這還慘。西風想,能慘到哪里去?大不了你也喝醉。這充分說明了什么?這家伙不夠意思,不夠爺們,太卑鄙陰險了,讓女人當炮灰,太不是個東西。西風懷疑他可能還有別的女朋友,恐怕還不止一兩個。后來他再請她吃飯西風就斷然拒絕,說不敢去了,鴻門宴啊,小命要緊。有時候電話里西風明明答應了,臨時短信放他鴿子。這年頭誰稀罕吃你的飯,去是賞臉,是你面子大。西風不打算給他面子了,他沒面子,有面子的人是周醫生。再說,西風沒有把他清理出去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想看看這人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她覺得他先退出比她拒絕他要好看一些。
放假前夕,他打電話給西風說,出去玩吧?云南雙飛。
西風說,去不了,科里倆小妞結婚,我答應主任要加班。西風沒有說謊,她是上了三天班,休了四天假。
七號下午長東從老家回來,西風坐在窗前繡十字繡,因為實在無聊她網購了一幅名為《沉思》的人物畫,用來消磨時間。她打算繡好后掛在小臥室的墻上。
長東進門,她就發現他氣色不對,臉色發黑。問他怎么了,他說沒怎么就是太累。問吃飯沒有,說不想吃,想睡一會兒。他進臥室就把門關上睡去了。西風煮了粥,去敲門不見答應。推門進去,發現他在床上昏睡,額頭摸上去燙手,量了體溫,三十九度二。她給他打了退燒針,絞了冷毛巾敷在額頭上。溫度降下來以后,西風端了粥喂他吃了半碗。夜里去看他,體溫仍在三十八度以上,又給他吃了一片對已。半個小時后,他大汗淋漓,西風涼毛巾換成熱毛巾,幫他擦了汗,又替他換了條干凈床單。西風說,你待遇不低啊,專職高護,別忘了發加班工資。把他弄利索了,西風要去睡覺,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別走,他說。
西風猶豫了一會兒,去關了燈,然后在他旁邊躺下。
但她無法入睡。長東卻偎在她身旁很快就睡著了,似乎很累很累,在夢里發出輕微的鼾聲。她伸手摸他的額頭,一點都不熱了。但她還是睡不著,腦子里有一些亮閃閃的東西在不斷地跳躍、翻滾著。
天快亮的時候,她忽然睡過去了。長東起床去衛生間沖澡都沒有把她吵醒。他沖完澡過來,就躺在旁邊看著她。
她睡著了的樣子像個小女孩似的,一會還咬咬嘴唇,一忽兒不知夢見什么了,眼皮顫動著好像在笑??此m結的樣子長東忍不住把嘴巴湊過去輕輕親了她一下。她還是沒有醒,他又親了一下。
這次她醒過來了,張開眼睛用茫然的目光看著他。
他伸手把她摟進懷里,緊緊地抱住,吻她。西風仿佛重新墜入了夢境,被一些簇新的感覺包裹著,身子發燙,動彈不得。
他撫摸她的身體,溫柔地去親吻她的嘴唇,脖子,吮吸她已經不十分飽滿的乳房……
她抓緊他的肩膀,雙腿緊緊纏在他的腰上,感覺自己像被吊在了懸崖峭壁上,然后拱起身子拼命往上攀,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有一會,西風感覺自己被拋到高空中,身體好像被炸開了似的,奇異的快感讓她渾身顫抖,像井噴一樣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接著她開始往下墜落。在墜落的過程中她用力裹緊了他。
平靜下來,他親了親她,翻身下來,躺在她身邊。
她心里十分詫異——長安永遠都是草草了事,她還沒開始他就已經結束。他卻一直照顧著她,極力迎合她。她從來不知道做這事是這樣子的。原來是這樣子的。
怎么會這樣?等風平浪靜之后,她不好意思地說。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他笑吟吟地看著她,心滿意足。
到了班上,她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身心都還沒有從高強度的刺激中恢復過來。上班第一件事是跟著主任去查房。她是副主任護師,每次查房都少不了要跟著,她走在人群后面,心不在焉,像個木偶一樣一句話都不說。她在想他。她為啥沒有拒絕他呢?她不僅沒有拒絕,甚至還慫恿了他。事實上她并不是一個胃口很好的人,甚至有些冷淡。跟長安二十多年她從來都沒有主動過,可是換了長東,她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好像第一次做這種事情,表現出不合時宜的瘋狂。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難道在心底里,她把他當成了另一個長安——對他隱含了某種期待?
他會怎樣看待她呢?她在床上的表現,他會不會笑話她?他真的是令人稱奇。他和長安可是親兄弟,差別怎么就那么大。長安是老實到死,這個家伙,女人卻一堆,風流成性。前妻,前妻之前的女友,前妻之后的小三,還有那個胸脯鼓鼓的高個子女同事,還有西風不知道的那些艷遇情史。他和她,這算怎么回事呢?是愛還是性?
不到九點鐘,西風已經把這些問題在腦子里想了一百遍了,從情欲高漲,面紅耳赤到懷疑恍惚,心里有如過山車一般。她確實給自己出了道難題。
手機響,她打開一看,是副處發來的短信:
“女秘書搭縣長的車,縣長禁不住摸秘書的腿。女秘書問:你記得《鄧小平選集》第二百一十六頁第七段寫著什么嗎?
縣長臉紅,急忙收手。
回到家后,縣長迫不及待翻開鄧選第二百一十六頁第七段,只見上面寫道:膽子要再大點,步子要再快點,該做就做……
縣長拍著大腿大呼:哎呀!理論知識不強,活該去撞墻!”
西風想,這個縣長不是理論知識不強,恐怕是實戰能力不強吧。想到這里她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一件事:那副處不是女朋友太多,而是底氣不足,才這么一直吊著她,原地踏步。不然怎么可能一直這樣?
過了十點半,她就開始盼著下班。想知道兩人再見面是什么狀況——是不好意思,還是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正胡思亂想著,就聽見走廊里有人喊她名字,說有人找她。她拿不準是誰找她,跑出去一看,見長慶兩口子領著老頭老太太等在樓道里。她頓時張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看著他們。這些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時候來。西風的臉忽地就紅到了耳根。
咱媽又病了,過來瞧瞧。長慶媳婦說。
咋不好?西風的目光在老太太臉上停留了片刻。她三個兒子跟她長得都很像。
頭暈,走不動路,腿還腫……長慶媳婦哇哩哇啦說了一大堆。
西風打斷她,轉身去值班室拿了醫療卡。這張卡好像就是專門為他們家人準備的,長安在的時候兩張卡都不夠用,還得用現金支付。這不,上面剛剛有了點錢,他們就來了。
掛號,看醫生,檢查繳費,西風領著他們在醫院里轉圈子。快下班的時候,長東過來了。
西風沒想到他們會這樣見面,心里頓時亂套了。他是怎么知道他們要來的?不會是剛剛才知道的吧。西風把手上的B超單遞給長東,讓他帶他們去做檢查。說自己要去科室看一下,然后就走開了。
西風回到科室,主任叫她去他辦公室。西風去了,主任指了指椅子讓她坐。
西風說,我剛有事出去了一下。
主任說,我知道,他們又來找你看病。你老公兄弟幾個?
西風說,三個。
主任說,那怎么還找你?是不是你們當時遺產沒有分割清楚?
西風說,當時撫恤金,喪葬費和養老金退回來的錢不到七萬塊,我添了三萬,給了他們十萬。家里存折也給他們看了,沒剩下多少了。他們家經常來要錢,我們根本就存不住錢。
主任說,你給了他們十萬塊,當時他們沒說啥嗎?
西風說,說啥?你指哪方面?
主任說,沒說房子的事?他們會不會覺得房子也有他們的份呢?然后就不停地來找你的麻煩。
這一點西風還真沒想到。房子是單位分的福利房,寫著他們兩人的名字。去年年底他們這個小區新開盤的房價是三千每平米,按這個價格算她家房子八十平米,值二十四萬?,F在房價漲到四千就是三十二萬。按遺產繼承法,這套房的一半要三個人分,她把家里的錢都拿出來給他們也不夠,假如他們家人那樣想的話。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西風的心頭就壓上了塊石頭,沉甸甸的。
7
他們一前一后到家,午飯西風打算還像以前那樣讓長東領他們出去吃就是了。
長慶媳婦春節過后就沒來過她家,上次找她去的是醫院。她進門見屋里大變樣了,頓時好奇心大增,這間屋子看看,那間屋子轉轉,連廚房廁所都不放過,挨個看了一遍,然后就揚著她慣有的大嗓門,在客廳里嚷嚷開了,哇,弄得跟新房似的!
聽得西風心里一跳一跳的。
唉,這房住著多舒服啊,亮亮堂堂,干干凈凈,看咱們住的那跟豬窩似的。她不停嘴地嘮叨。
當她知道長東住在這的時候,就指著長東說,我就說么,他嬸子不讓小東來住,是你把地兒給占了呀!
長東說,這哪跟哪啊,我調過來沒地方住,暫時先住一陣子,等學校有房了……
西風忽地站起身,冷著臉說,我的房子我想讓誰住誰住。說完她一扭身就進了小臥室。
客廳里的那幾個大眼瞪小眼,長慶媳婦小聲嘀咕了一句,西風沒有聽清她說的是啥。
長東起身打圓場說,我們出去吃飯吧!吃完飯大哥大嫂你們去看小東,我陪爸媽去醫院,辦完事我給你們打電話。然后就領著他們往外走。長東走到最后,他在小臥室門口停了一下,見西風背對著他坐在床上,想叫她一起去,知道她不會去,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干脆啥話也不說,跟著往外走。
下午去醫院相對要簡單一些,西風拿了報告單領他們去看醫生。還是像以前那樣,不同的是身邊跟的那個人由長東代替了長安。
醫生都是熟人,該問的問,該說的說,說完了再開幾樣藥,囑咐病人拿回去吃。
長東先走一步,拿了西風的醫療卡去樓下繳費拿藥。西風走在后面跟醫生道謝。醫生悄悄捏了捏西風的手,小聲說,他們怎么又來了?西風一臉苦笑。醫生又說,知道你不容易,給他們開點藥打發走算了,糖尿病哪治得好,換個人就要讓住院了。
長東送走他父母哥嫂回到家天已經黑了。西風在小屋里躺著,沒有開燈。她曾經在心里謀劃了無數種跟長東見面的情景,唯獨沒想到的是把他們一家人都見了。難道說前公公前婆婆前大伯子前妯娌要繼續連任?她在心里冷笑。
嫁給長安本身就是個錯誤,不然她也當不了寡婦。現在長東仗著年輕勾引她,好像算準了她會上鉤,故意讓她難堪,出她的丑。這家人就是毒瘤。以前是,現在還是。
看見長東,她忽然很想大哭一場。
長東說,你吃飯沒有?
西風不說話。
長東在床邊坐下說,我把他們送走了。
西風還是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長東俯下身來抱她,西風把他推開了。長東又抱,西風還是推他。這次長東事先有準備了,緊緊地抱住她,吻她的唇。并三下兩下把自己脫光,然后貼著她的身子躺下。西風一時沒有了主意,就由著他來折騰,感覺自己的身體徹底淪陷了,當了叛徒。整個過程讓她焦慮而憤怒。身體的爭奪戰持續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們又做一次。西風說,把后半輩子的都做完了。
然后他們坐下來吃早餐??Х?,煎蛋,面包切片。
飯后時間尚早。西風忽然說,你們家人是不是覺得這套房子也有他們的份?
長東吃驚地看著她,問為什么這么說?
給了他們十萬塊錢,是不是嫌少?
長東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西風說,你不會裝糊涂吧。你老實告訴我,他們來看病是不是你早就知道?
長東說,我媽身體不好你是知道的,三天兩頭看醫生。我在家的時候已經領她去鎮上看過病了,我哪知道他們要來?
你不知道,那就是老大兩口子的意思。如果他們覺得這套房子有他們的份,想打房子的主意,你告訴他們,讓他們找個律師來,我們把賬都算清楚,免得三天兩頭來折磨人。我現在已經成寡婦了,折騰不起。
長東張大嘴巴看著她,臉慢慢地紅到耳根上。你怎么這么說呢,他們找你,是沒有把你當外人。要是當外人,就不來找你了。我哥不在了,我們還是一家人,誰也不會把你當外人。大嫂說話就那樣,你是不是誤會了?
誤會?你說得多好聽!你們沒有把我當外人,那你們把我當傻子嗎?西風咄咄逼人地看著他。
長東一張臉由紅變青,臉上已經有了慍色。他強忍著不快說,你嫌他們來找你,以后不讓他們來找就是了。你說我們一家人都在打你的主意,打你房子的主意,我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你要討厭我住在你這里,我就搬出去住,你別把話說那么難聽。以后我保證不讓他們再來打攪你,我們家人雖然窮,但也沒窮到要打你主意的份上。我哥臨走前跟我說過,說他對不起你,沒有給你留下子女,他說只要你沒結婚,就永遠是我們家的人,讓我多照顧你??磥硎俏蚁脲e了,是我們家人給你添了麻煩。
那你哥說沒說讓弟弟娶嫂嫂?西風那會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當寡婦的不幸,心中壓抑的委屈,以及跟長東不明不白的性事,都讓她陷入困境。于是她不管不顧地說,你是怎么照顧我的呢?床上照顧我是嗎?
她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長東瞪著她,他顯然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頓時臉都氣青了。
西風還在不依不饒地說,去問問你家人,想要房子明說,我可以搬出去住,不用你們攆,你們只需要把屬于我的那份給我就行了。
長東氣得渾身打顫,站起來門一甩就出去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連西風自己都沒有想到。她家的房產證以前是長安收起來的,她從來就沒有打開看過。長東走了之后她就從大立柜的抽屜里把房產證找出來看,發現里面夾了一張A4打印紙。她把打印紙展開,見上面寫著:屬于我名下的房屋所有權將歸西風所有,特立字據。后面是長安的簽名,日期是去年三月八日。長安還在自己的名字上面鄭重其事地摁了一個鮮紅色的指紋,下方加蓋了大鵬律師事務所的公章,有一個名叫劉力偉的律師也在上面簽了名。
原來長安立了遺囑,只是她不知道而已。西風拿著房產證癔癥了半天,看來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不過,如此說來,長安比她想得更多。奇怪的是他為什么不告訴她?
早知道這樣她就不會跟長東吵架了。晚上長東也沒回來,西風大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夜,也沒聽見開門鎖的聲音。第二天一天又過去了,接下來的一天眼看也消失了。長東像沉在水底的石頭,連個氣泡都不冒??梢娔腥瞬攀鞘篱g最無情的動物,放下身段做愛,提起褲子走人,半點情分都沒有。這讓西風有種被輕視、被侮辱了的感覺,心情特別糟糕。
最初幾天,西風下班回家,在開門的時候,還時不時會想,長東會不會在家?他回來了她怎么辦?時間久了,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卻想,要不要把門鎖換了?干脆來個徹底的,再也不想這事了。但是門鎖最終沒有換成,因為接下來那段時間實在太忙,進入冬季以后,寒冷,霧霾,病人都跟趕集似的往醫院跑,西風忙得四腳朝天,哪還有精力顧及其他。忙是治療一切情傷的特效良藥,緩解了她心中堆積如山的絕望和對長東滋生來的恨意。
其實她只需要打電話或者發個短信,或者步行十幾分鐘去他上班的小學,假裝偶遇就能找到他,但是她知道那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會給自己徒增不必要的麻煩。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許她那樣做。他沒打算娶她,她也沒打算要嫁他。因為一場性事,重走回頭路,她知道可能性不大。倒是長東的到來,開發了她沉寂壓抑已久的欲念,她不知道為此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感到羞恥。
接下來的一個周末,她接到副處的電話。副處生病了,他在電話里可憐巴巴地問她,能不能去他家里一趟。我快不行了,他說。
問清地址和他生病的癥狀,西風準備了點藥就騎車去他家了。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感冒只是個幌子,偶爾咳嗽兩聲,遠沒有他說的快不行了那么嚴重。快不行了?西風心里好笑,但表面上不露聲色。她按醫生對待病人那樣做了一些常規交代和用藥指南,接下來就是坐下來喝茶聊天,半個小時后,他終于按捺不住假裝起身給她斟茶,從一側沙發移過來坐到了西風的身旁,并溫情地把她的一只手攥在掌心里,輕輕地撫摸著。西風雖然沒有感覺,但也沒有拒絕。她慫恿了他接下來的一連串的動作,把她抱進懷里,親吻她的面頰,手伸進她的衣服里。但關鍵時候,她還是推開了他。
如果在長東之前,他步子邁得大一些,速度快一些,西風或許還能跟他把溫吞水一樣的性事進行下去,說不定還會嫁給他。但是現在不行了,西風的胃口被長東吊得老高,心里有了標桿,副處軟硬件哪方面都很難達標,吸引不了西風為他獻身,連試一試的可能性都徹底消失了。
西風以自己正在特殊時期為由婉拒了他,但是看副處一臉受挫的表情,知道他不信。不過好的一點是,他沒有進一步去查證西風是不是說謊,彼此都不難堪。
從他家出來,西風就知道跟他到此結束,不會再有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