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露
壹
香之為用從上古矣,所以奉神明,所以達蠲潔。
山路坎坷,馬車在石塊上坑洞中不斷起伏顛簸,馬蹄聲與車廂內貨物的碰撞似乎是這一帶山路上唯一的聲音了。
路兩旁皆是密林,林木樹蔭茂盛幽深,是把林間的聲響都鎖在了兩道參天古木的屏障后面,以至于路上只覺得樹林都是死的。
死寂。
早春這種時候,萬物復蘇,本不該是這樣的氣象。打頭馬車里坐著的人似乎也覺出不對來,挑開簾子,問趕車的車夫道:“老人家,這山林古怪得很,附近可有什么流寇山賊?”
是個未及冠的童子,還梳著兩個發髻,煞是可愛。問起話來卻刻板極了,活像是板起臉來要學大人說話,反倒不倫不類的。
車簾又被挑起了些,這次是個約莫不惑之年的男子,一身青衫,從車內探出腦袋來,環顧周圍。童子學的就是他的話吧,想來也就不那么可笑了。
車夫沒有回答,童子還以為他年紀大了,聽不清問話,正要湊近些再解釋一遍,車夫卻猛地一勒韁繩,強迫拉車的馬停下來。
童子毫無防備,本就大半個身子探出車外,這下差點沒穩住,滾下車去。那中年男子一把拉住童子,將人擋在身后。
車夫有問題。男子雖意識到這一點,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敢問這位高姓大名?”
“比那些經不住嚇的讀書人可爽氣多了。”那“車夫”回過頭,隨便抹一把臉,大半易容洗去,哪還有古稀之年老人的模樣,竟是個青年漢子,笑道,“高姓大名不敢給你,還請到我們寨子里坐坐吧。”
那就是流寇打劫了。
男人倒是不怎么害怕,安撫地讓小童坐回車里,自己干脆坐到了趕車的匪徒旁邊。那漢子詫異地挑挑眉,看這滿身書卷氣的人臨危不亂,心里倒也有幾分佩服。
也就沒有幾里的山路,遠遠就見到寨子的旗幟烈烈鼓動——黑水寨。
“你不害怕?”那漢子終于忍不住,問身邊氣定神閑的中年人,“你該和朝廷沒關系,也沒什么武藝,進了這寨子就不怕回不去?”
“朝廷命官不過多換幾兩酒錢,武藝傍身難道還能打得過你數十個弟兄?”中年人微笑反問,“倒不如說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是個死人。”
“死人?”漢子好奇地上下打量這人,“你還有什么故事,說來聽聽?”他做綠林這行當已有七八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爽快的讀書人,當下也心癢難忍,甚至放慢了趕車的速度,就為了聽一聽男人的故事。
“說來話長,”男人無奈地搖搖頭,“恐怕這段路是講不完嘍。”
“那我便劫你這個故事,”漢子笑道,竟當真停了車,預備著是要聽男人的生平了。
“罷了。”男人失笑,“我名叫諶子安,字文軒。二十四年前初春……”
二十四年前初春,諶子安生于香道世家,乃是家主獨子,天資聰穎。年方二十及冠,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當時真是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現實殘酷,世事變遷。
多年四處尋訪,諶子安的父親都沒能收集到奇香,又遭到敵對世家打壓,最終落魄潦倒,家道中落。
諶子安發誓要替心力憔悴、病入膏肓的父親找到一味他畢生所求的沉香奇楠。聽聞某處偏遠山中有香道大家隱居,決議前去拜訪。
不顧家人阻攔,他就這樣孤身一人出發,除了筆墨紙硯、幾兩作盤纏的銀子,身上什么也沒有。
數月路途艱險、輾轉流離自然不必再提,等真的到了那山下的時候,諶子安已經是身無分文,連聘請當地人作向導的銀兩都沒有了,只能去找老村長借人。
“年輕人,我規勸你一句,莫去。”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村長嘆口氣,警告道,“這山上有精怪居住,技藝最高的獵人也只敢白天去,哪里有什么人家呢。”
諶子安卻怎么也不肯死心,既然經歷千難萬險來了這里,就一定要上山看看。他自小就不信妖鬼邪祟,對這等怪力亂神之說更加嗤之以鼻,只當老村長是為了多誆幾個銀錢所以才這么說。
年少氣盛,也不再提借用向導的事情,第二天大清早就上了山。
山腳下有青石板鋪的路,青苔爬滿石隙,入目一片青色,與周圍的雜草樹蔭融在一起,看起來甚是賞心悅目。
不一會兒,青石板路就斷了。好在草坪并不如何泥濘,只是晨露重重,道路也濕滑,諶子安背著行囊,在林間左拐右拐,很快就迷了方向。
再回頭去看來時的路,諶子安有些后悔沒有堅持向老村長雇個向導來,現在這個走法,別說是尋找隱居的人家,就連回去的路也難尋。
無法,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上走。周圍參天大樹遮天蔽日,在諶子安看來實在是株株都長得一個樣,也辨不清東南西北。
諶子安又走了幾個時辰,林子卻像沒有盡頭,又或許是他走著走著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不得而知,但是所謂的隱士的影子都沒有見著一個。
太陽開始西斜,黃昏的余暉從樹枝葉縫隙中投射下來,照在地面上。諶子安這時才真正感到后悔害怕,山間野獸夜晚出來活動,自己又不會武藝,該如何應對?
心越慌,腳步就越快,心神不定,沒能注意到夜間山林的霧氣越來越濃。腳下有盤根錯節的樹根,諶子安腳下不穩,竟一腳被絆住,狠狠摔了一跤。
手掌蹭在粗糙的地面上,被尖利石塊劃了個小口,鮮血滴下,轉瞬間就消失在土壤中,像是被貪婪的捕食者舔干凈獵物每一滴血液。
諶子安卻沒意識到這可怖的景象,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邊聽到的若有若無的絲竹樂聲。心中的希望又燃起來,顧不得渾身疼痛,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循聲而去。
前方黑暗中亮起一點搖曳燈火,透過霧氣,顯得越發詭秘朦朧。諶子安卻沒想到這一層,只顧朝著燈火而去。
果然,踉蹌著走了一段之后,眼前就是一片林間空地,一座繁華山莊赫然就在眼前,雕梁畫棟,門前兩座石獅,匾額上鑲金的行書大字:鏡月山莊。與諶子安心里想的香道隱士淡泊名利,竹林小屋的形象不太相符。
不過再想想也就明了了,舉家遷移自然得要這樣,要是連門面都撐不開,那還叫做什么香道世家?
諶子安也顧不上再疑惑為何山林間有這樣一座府邸,反而想到每月用奪都該不少,下山采買都必須。山下村民居然閉口不提。難道真是山中精怪作祟不成?
越靠近山莊,樂聲就越清晰,愈發是催促著諶子安上前去似的。走上門前臺階,諶子安輕叩三聲門環,大門便開了。
是仆從開的門,挺意外看見諶子安似的,招呼道:“過路人嗎?你便在這里等著,夜里山路危險,莫趕路了,我去回稟莊主。”
諶子安甚至還沒來得及說明來意,那仆役就讓他進了門,自己小跑著去尋此間主人了。諶子安不禁佩服,名門大家養出自命不凡的惡仆何其之多,這里就連看門的仆人都這樣好客,可見莊主品行高尚。
大門后就是大理石鋪設的道路,盆栽雕塑種種陳設雅致,一直通往待客的正堂,后方庭院則隱在正殿之后,看不真切了。
不一會兒,就有個婢女裝扮的女子從正門出來,腳步匆匆地往這邊來:“這位公子,莊主有請。”
諶子安道了謝,本想自報家門,又怕與侍女搭話被人當做輕浮,便沒敢開口。邁入大堂的時候,侍女一俯身,退到一邊,瞥見諶子安的時候嘴角忍不住一揚,似乎是覺得他呆板得可笑。
主位上坐著位鬢角微白,約莫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周身氣度不怒自威。諶子安便知道這就是莊主了,上前行了一禮。
“晚輩諶子安,誤入山莊打擾真是……”
“無需多言。”莊主抬手,制止了諶子安行禮,細細打量他許久,“可是香道諶家?”
“正是。”諶子安沒料到莊主居然剛一見面就猜出他家門,更加佩服。雖然隱居,對外面的事物也還未完全忘記。
“老夫姓洛,單名巽。既然是諶家傳人,那照拂也是應當的,無需言謝。冬青,去給諶公子準備晚餐沐浴,就歇在客房罷。”
諶子安求之不得,雖好奇洛莊主如何會認識父親,父親又為何從未提起過此人,但實在太累,還是隨那領他進門的侍女冬青去了。
冬青引路全程,嘴角都略微上挑,時不時瞥一眼諶子安,就笑得更歡。諶子安不明所以,次數多了,忍不住問出口:“敢問小生身上是有什么不對么?”
冬青也不說話,只是盯著他,半晌才道:“到啦。”原來是沐浴處到了,諶子安也不好再追問。等站到浴桶邊,才意識到自己渾身上下全是擦傷泥濘,剛才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之處。
也難怪冬青笑成那樣。諶子安無奈地搖搖頭。
洗浴整理儀容完,用膳自是無話,等事畢已然是深夜。冬青又引諶子安到住處,似乎覺得這位公子老實遲鈍得可愛,腳步也不似方才那樣拘謹,露出了些少女的歡快輕松感來。
進了房間,諶子安發現自己剛交給仆從的行囊已經躺在桌上,于是點起燈,取出筆墨,本想寫些什么,但實在是太累太餓,諶子安竟然就這么伏在書桌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間,恍惚有道極清淺的香味在他鼻尖拂過,想要睜眼去看又不能夠。
意識陷入徹底的黑暗之前,他似乎聽到一聲輕笑,就在耳邊響起。
“做事像君子,睡得卻像個呆瓜似的。”
貳
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半夢半醒間,諶子安突然聽見耳邊有鼓點的聲音,由遠及近,音量越來越擾人清夢,卻停頓在某個模模糊糊的境地不再增長。
感覺像是在耳邊極近的地方,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從哪個方位傳過來。諶子安微微睜眼,心神還不甚清醒,卻已經感覺到了鼻尖有幽香繚繞。
若即若離的香味,清淺卻不容忽視,直能沁入人心肺中去。不是醒神的香料,也不像屋中焚著的濃重膩味的香灰。
不像是他曾經聞到過的任何種類的香。諶子安頭腦稍稍清明了稍許,從榻上撐起上半身,抬眼去尋那鼓聲源頭時,卻弄不清自己到底是真正醒了,還只是身處這奇香環繞的幻境之中。
一輪明月被云霧遮擋,只透出絲絲縷縷的黯淡輝華,從雕花窗棱間透進來。空氣中微塵飄散,不仔細看真容易認作躍動的光點。
木窗前卻立著一個身影。一襲不甚顯眼的簡單長袍漢服,布料在月華朦朧中依稀可以看出是淺淡的白色,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濃厚的歲月變遷感。
像是此時躺在行囊中的上好宣紙的色澤。諶子安不知自己的聯想從何而來,也不知深夜見一人在自己房內、自己為何沒有絲毫驚慌戒備之心。
還在掙扎權衡中,那神秘人腳步微移,似是要轉過身來。
“這位兄臺……在文軒房中有何貴干?”迫不得已,搶在那人轉身之前,諶子安從口中擠出不倫不類的問話來。出口就立刻后悔了,這怎么也不該是用來詢問一位梁上君子的語氣,況且自己手無寸鐵,若是對方心懷惡意——
“原來公子叫作文軒。”女子輕柔的嗓音無異于晴天霹靂,諶子安一驚,才意識到那人居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立刻坐直身體,整理衣襟形容。好在那女子也沒有立刻就轉過身來的意思,聽見窸窣的動靜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掩嘴輕笑,似是在嘲弄諶子安的慌亂反應。
本來男女授受不親、成何體統一類的說教,在女子轉身過來,諶子安對上人的雙眸后,就卡在喉間,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璨若星辰,說的恐怕就是這樣一雙眼睛。瞳仁漆黑如點墨,又可擬深邃潭水、古井無波。但是點點星光恍若都被裝進了那雙純黑色的眸中,一旦見到,就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膚若凝脂氣若幽蘭。展顏一笑,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宇間卻纏著化不去的哀傷憂愁一般。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諶子安覺得周圍空氣中環繞的香稍稍多了幾分婉約、少了幾分清冽。竟像是與那女子的一顰一笑維系在一起,那眸光專注在諶子安一人身上時,香味也就惑人心神,讓諶子安根本無法,只得將所有心神都集中在女子身上。
事出反常即為妖,諶子安稍留了個心眼。荒山野嶺中的山莊,表面上毫不知情的村民,夜半現身的妙齡女子,一切似乎都更符合“山中有精怪作祟”這種說法。
“小女子先給公子賠個不是,深夜來訪實在冒昧。”女子輕飄飄一句話,就將大事化小,從深夜潛入成了來訪,眼看她的意思,是要小事化了了。
諶子安當然不可能就這么放她走,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敢問姑娘何名?”
本意是留下個名字來,明日和莊主會面的時候好詢問這件怪事,諶子安卻忽覺失言。剛見面就問起女子閨名實在不妥。
“素衣。”女子也不矯揉造作,爽快地報出名字,好奇地上下打量諶子安,作風實在不像是個從賊佳人。
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諶子安不由想起詩經中兩句檄文。
“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素衣笑得眉眼彎彎,順口接出他心中所想《唐風·揚之水》的下一句,這便是期望諶子安替她保守秘密了,“家父管教極嚴,我聽聞莊上來了客人,耐不住就跑來看看。”
是洛莊主的千金?諶子安聳然一驚,愧疚掙扎的同時心里卻古怪地慶幸起來。自己總算不必向洛莊主提起這樁尷尬事。
“自當從命。”許久,他在素衣緊張的注視下嘆口氣,點頭應下。
素衣玉指輕點下唇,古靈精怪當中自又帶著股勾魂攝魄之態,仔細看著諶子安的眼睛,似乎是在決斷這話是否可靠。良久,她放下心來,輕巧地轉身:“告辭。”
當真是妙齡少女,性情陰晴難測。前一刻還巧笑倩兮,下一秒就能干脆離去。
轉身一瞬,諶子安目光卻被她裙上點點紅色所吸引。這顏色也是方才就在那里的嗎?紅艷明媚,像極了冬日傲梅。
“紅梅素錦……”諶子安也不明白他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出聲,只能硬生生地將話說完,眼角忽然瞥見素衣頭上那支簡簡單單的烏木簪子,無甚珠寶襯托,但就有種莫名的契合感,樸素無華……“極襯你。”
素衣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諶子安,非但沒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興味十足地問道:“你叫甚么名字?”
原來她早就知道文軒并非他的真名,只不過是表字。
“諶子安。”平時用的謙辭禮儀都被拋卻在一邊,諶子安愣愣地報出名字,眼看素衣頷首離去。
素衣離開后,諶子安呆怔地又在原地站著,說不清是悵然若失還是毫無由來的失望,好些時候才合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一會兒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耳邊的鼓點不知何時也漸漸消褪,與來時一般難測。睡得越熟,方才和素衣的交談倒更像是黃粱一夢,不甚真實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門被大力甩開的聲響,然后就是紛雜的腳步聲。諶子安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睜開眼睛,就有人狠狠將他從床上拽下來,拉扯他到屋子外面去。
動作粗魯,扯得諶子安被拉著的手臂生疼。試想諶子安長這么大,何曾受過這樣的待遇?就算是家族歷練艱險,至多也不過風餐露宿。
不明所以又慌張,諶子安連話都問不出口,只能勉強睜眼,想看清周圍到底是什么情況。是匪寇、還是——
雙目驟然遇到強光,刺激得只看得清眼前幾寸。前面走的人一襲青色侍女服裝,赫然就是冬青。左右架著他走的也是洛府下仆。
這是出了什么事了?
不多時,等諶子安眼睛適應了強光,他就已經被拉扯到了昨日待客的大堂上。背后有誰狠狠一推,他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磕得膝蓋生疼。
“……洛莊主?”他瞇眼細看,果然主位上坐的還是那位洛巽莊主,威嚴依舊。
無人理會他,面前冬青向主位行了一禮,稟道:“莊主,人帶到了。”倒像是公堂上審訊人犯一般,諶子安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難道昨夜與莊主千金談話被人發現了?
但是是洛姑娘夜闖自己臥房在先,怎么也不至于鬧到這個地步,更何況洛姑娘還要自己保證絕不泄密。諶子安見周圍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帶著深惡痛絕的神態,有些不明所以。
“諶賢侄,你有什么可說的?”開口就是這樣的質問,但是周圍的仆從還是義憤填膺、似乎在嫌莊主說話太客氣。
“您這是什么意思?”諶子安氣極反笑,“我諶子安自認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大事,值得您這么勞師動眾?”
洛莊主神情晦暗不明,緊盯著諶子安每一個微弱的表情,不言不語。諶子安微微偏頭,發現主位邊不遠處立著一個穿著過于簡陋、看起來像是下等仆役的婦人,肩上別著黑紗。
有人去世?且看那婦人盯著諶子安的眼神,若是目光能化為刀劍,諶子安很肯定自己早已被萬箭穿心了。
終于諶子安先忍不住了:“出什么事了?”
“今早,守夜人的妻子發現丈夫沒有回家。”冬青得到洛莊主點頭,轉向諶子安,“于是她出門去找,發現守夜人的尸體在后院門口處。”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諶子安剛想這么問,立刻了悟了他們在想些什么。自己可能是幾年來第一個來莊上的陌生人,所以洛姑娘才會這樣好奇、以至于半夜潛入。
當然也是最有嫌疑的人。但是要說不在場證明,只有洛姑娘才能作證人。君子一諾,自己既然答應了她絕對不會泄露兩人談話,現在也絕不能說。
真要就這樣坐以待斃嗎?諶子安抿唇,盡管希望渺茫,只能嘗試說服莊主:“我沒有理由要殺他,而且昨晚我——”
“諶公子,你隨我來。”洛莊主打斷他的話,忽然屏退左右,起身道。
仆役好像想要出言反抗莊主的言行,但是礙于洛巽平時御下極嚴,又不敢言語。
諶子安不明所以地跟著洛莊主轉到內堂,穿過庭院,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忍不住胡亂猜測洛莊主心里到底有什么考量。
叁
靴底敲打在回廊木質的地板上,就算再怎么試著放輕腳步,也總有吱呀作響的聲音。現在想來,昨夜洛姑娘進出臥房都沒發出一絲聲響,當真是蓮步輕盈到了極致。
諶子安已經嘗試將自身氣息降到最低,雖自認并沒做錯什么事、也絕沒有殺人,但是自己昨夜私自與洛莊主未出閣的千金交談卻是事實。
自小便被教育以誠待人、也從未需要過欺騙的諶家獨子深深以為面對洛莊主,還要面不改色毫不心虛,簡直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只能努力裝做自己不存在似的。
“諶賢侄,”但洛莊主當然不可能就這樣忽視掉背后自以為隱秘、事實上灼熱到快要燒起來的目光,“你可學過品香?”
“粗略懂些,稱不上精通。”諶子安習慣性地謙遜道,卻想不通洛莊主為何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難道是要給他出題,答出了就相信他的說辭,答錯就要掛了殺人的罪名丟去官府?
何須丟去官府,只需將他趕出府門,諶子安自然尋不到路,在林子里哪還有活路。一想到這里,諶子安冷汗津津,卻又腹誹這豈非就像是話本戲劇里頭排好了的情節,毫無道理可言。
“你倒是虛心。”隨口回一聲,洛莊主看起來對諶子安的回答并不上心,“諶家傳人自然不會太差的。昨夜忙亂竟忘了問,令尊身體還安康么?”
雖說現在乍一聽到這問題奇怪得很,諶子安也只當作洛莊主與父親是至交好友,并無戒心,想到父親的境況,長嘆口氣。
“家父已經臥病在床,最好的名醫也束手無策,畢生夙愿乃是真正尋到一味奇香,不至辱沒諶家門楣。”
洛莊主捕捉到眼前年輕人眼中絕對不可能是作假的哀傷,以及要替父親尋到所說香料的決心,若不是城府極深、連自認閱人有術的洛巽都看不出蛛絲馬跡,就是在說實話。總算是第一次在諶子安面前微微挑了挑嘴角,相信了他的說辭。
但是要徹底信任,還有最后一步要走。
“跟老夫來吧。”
草地上一整片干涸了的血跡,黏得嫩綠都成了暗紅色,僵直失了平日青草的柔順。諶子安一驚,回頭去看洛莊主。難道還沒有相信自己?因此來看——這是昨夜守夜人被害的地方,他自然一早就意識到了。
洛巽看見諶子安臉上做不得假的驚嚇訝異,將心中最后一點懷疑也壓了下去:“你可看出了些什么來?”略過自己其實是想試探他的意圖,將重點轉移到了詢問他的看法。
諶子安稍稍放下心來,盡管不太想看血腥的場面,還是應洛莊主的要求定睛細看。白色院墻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越遠離那攤血泊就越稀疏但一直到墻拐角附近都不至斷絕,卻有一小塊墻面潔白如雪。
有什么東西擋住了血液飛濺的軌跡,看空白處的形狀,像是一個偏纖細的人影。
“兇手當時就站在這里。”諶子安恍然道,轉頭回去看洛莊主的表情,卻發現洛巽臉上并無意外,顯然是很早以前就明白這個推論了。
只要找到那件濺了血的衣服,也就找到了兇手到底是何人。那洛莊主把自己帶來,就是為了……諶子安猛地抬頭。
“不錯,你的嫌疑已排除了。”洛巽點頭淡然道,“不過賢侄你要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證據可以偽造抹銷,人心神態卻是騙不了人的。”
諶子安一時竟不知道他是該感謝莊主教導,還是該氣得拂袖而去。當即就連空氣中飄散的血腥味都格外令人作嘔起來。腥甜粘膩的氣味,如果不是用香料遮掩,恐怕許久都不能散去,幸好鏡月山莊乃是香道世家……
香料?
他當即就是一怔,忽想到昨夜素衣周身環繞的那股奇香來。香味太過獨特,諶子安昨晚又是乍醒,昏沉之間忽略了香味下掩蓋的一絲違和。
香料的魅香之下,還藏著什么不同尋常的味道——是血液的腥甜嗎?諶子安記不太清楚了。還有血衣。在素衣衣裙上繡著的臘梅,是否太過紅艷了些呢?
不可能的吧,一個十六七歲的韶齡少女,如何有力道刺死一個常年干粗活的守夜人?
但是外表的無害偽裝,說不定就是最好的殺人的掩蓋。還恰好有幾年難得一遇的外人入莊、可以嫁禍。所以昨夜來訪實際上根本不是基于好奇,而是來看一看被自己當作替罪羊了的是怎樣一個傻子吧。
明明看起來靜若處子,卻是個心如蛇蝎的人物。諶子安心腸都絞了起來。
但現在洛莊主明鑒,已洗清了他的嫌疑,最好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的好。萬一洛姑娘真的只是巧合才這么樣的呢?再說,她一介世家的千金小姐,要發落個下仆再容易不過,又何苦自己手上沾血。
他怔愣了太久,洛巽等得有些不耐煩,心道這賢侄人實實在在是誠心的讀書人,心眼卻不太靈活。
不過想想也不能怪他,跋涉千里來這里,才剛住下,就遇到這等事情,會心神不定也是人之常情。
“走罷。”洛巽于是開口,將諶子安從兇案現場拽開,“方才真是唐突了,不過這案子絕不能姑息,還望賢侄諒解。”
就算再不滿,寄人籬下、還有求于人的諶子安還能說什么呢?只能諾諾點頭應下,說了幾句理解勿怪的應酬話罷了。
但是內心疑云遲遲不肯消散,愈來愈濃,諶子安
“莊主。”眼見洛莊主就要轉身離開,諶子安急忙開口,生怕錯過了機會,“晚輩還有一事詢問。”
洛巽回身,疑問地看著諶子安,是不明白他為什么猶豫、讓他盡管問的意思。
“聽聞莊主千金風華才情無雙,卻無緣得見一面,實屬遺憾。”心知這樣說話實在唐突,但諶子安也只能想出這么直白的方式來了。
“小女年十七出嫁,至今已為人婦七年了。”意料之外,雖說打斷了諶子安的話,洛莊主卻沒絲毫被激怒的跡象,無奈一笑,“諶賢侄,你從何處聽來的謠言?”
諶子安一聽,如遇晴天霹靂,整個人都呆怔在原地。如果洛姑娘已經出嫁……那他昨晚與之交談的人是誰?
如此再聯想到女子出入房間悄無聲息,實在不像是常人能夠做到。或許真有山野精怪在這莊中作祟也說不定。
“那昨夜我——”諶子安還沒來得及將整句話都說出口,就只聽遠處傳來一聲驚叫,劃破兩人之間的平靜氣氛,洛莊主臉色一變。
諶子安也沒能在這突變的境況中問完自己想問的話。
不一會兒,就有家仆慌張地跑來,滿頭冷汗津津,似是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可怖景象,好一會兒才能流暢地說話、不那么顛三倒四:“莊主,不好,看門的程二出事了!”
看門的程二?就是初來時那位熱心地替他向莊主傳信的嗎?怎么會……
雖然這次因為全程與莊主在一起而確認了殺人的并非自己,且洗清了上一次案件的嫌疑,但是諶子安絲毫都沒有慶幸的意思。
“諶賢侄,隨我去看看。”洛莊主快步向著家仆指的方向走去。諶子安也提步跟上,重重嘆了口氣。來這里之前想象過一路上艱難險阻,求見隱士更是難上加難,甚至都做好了程門立雪的準備。
可惜現在的經歷稀奇確實稀奇,艱難曲折也不比程門立雪難上多少。但方向似乎完全都錯了,誰能想到只不過是來尋味沉香,居然能在一日之內見到兩具尸體、兩起兇案。
簡單直白地說了吧,這絕對不是諶子安想要的情況。他現在甚至開始胡思亂想,如果洛姑娘不是真正的“洛姑娘”,那她是誰?
連環兇殺案的兇手,還只是個普通的梁上君子?諶子安心中隱秘地希望是后一種可能,他也不清楚是為什么,也許是覺得這樣的佳人不會是個行兇之徒。
這一次看門人的尸體正是在大門口被發現,奇怪的是,他倒下時頭朝的方向居然是門內、主宅的方向。諶子安剛一看見程二倒在地上的尸體,就如此想到。他努力將自己的思想從眼前全是鮮血的景象中分離開來。
效果還不錯,胃中翻騰的感覺很快就被壓下去了。
那就是說兇手是從大門進來的,諶子安繼續想道。幾年都沒有訪客的山莊,這幾天內竟多了一名訪客,一名梁上君子,還有一個殺人魔頭?
怎么想都是萬中無一的幾率。
諶子安想著,同莊主一起蹲下去驗看尸體。把程二翻過來之后,就看見他睜得極大的眼睛,看得出來表情驚恐之極。
但是最讓人驚訝的并非這些。而是程二胸口血液滲出最猛的地方,衣物毫無破損、完好如初。
洛巽也是一驚,拉開程二的衣服,外衣里衣都是這樣,完好無損,但是胸前確實是有一道極深的、血肉外翻的刀傷、貫穿胸腔。
肆
夕陽西下,余暉透入紙窗,將整個臥房物事染成了暖色系,桌上研好的墨表面更是微閃著金紅色光芒。
諶子安提筆,是打算將今日所見所聞全記下來。但是才寫畫了沒有多少筆劃,“入鏡月莊,與洛巽莊主會,不料所見駭人聽聞——”
甚至還沒寫到兩起慘絕人寰的妖鬼作祟,就聽見門外有極輕的腳步聲。是洛姑娘,不,素衣又來殺人滅口了嗎?諶子安只覺渾身僵硬,黃昏落日,逢魔時刻。
墨汁從筆尖滑落,在紙上留下個不斷暈染開來的墨點。無心繼續記錄,諶子安干脆放下了筆,不再強迫自己書寫。
但是轉念一想,昨夜萬籟俱寂,素衣進出房門尚且悄無聲息。鬼怪行走又怎么會發出聲響?門外的這必定是凡人了。
諶子安大著膽子走到門前,小心弄破紙窗,透過小孔看著外邊。果然,是兩個小廝由遠及近走來,一面還小聲交談。
君子本不當做這竊聽之事,但是這莊中既怪事頻發,殺人元兇還未歸案,諶子安也就顧不得遵從君子之道,只管豎起耳朵聽。
“據說莊上怪事是鬼怪作祟。”其中一人環顧四周,完全沒注意到客房中還有人在聽,以為并沒旁人,就小聲說道,“可怕得緊。”
“凌煙!這也是能亂說的嗎?”另一人顯然年長些,緊張地趕緊制止同伴,“被莊主聽見了,你這飯碗也不要啦?”
諶子安搖搖頭,卻很快止住自己的動作,生怕弄出動靜聲響來,讓兩個小廝起了警戒心,反倒不美。
“莊主恐怕忙著尋真兇呢,說什么怪力亂神不可取,我看是真的妖鬼作祟,得請道士和尚來才好。”凌煙一撇嘴,不怎么在意地反駁道,“你說人殺人,哪有尸體穿的衣服絲毫不破損的道理呢?”
自己的想法實際上與那小廝相差不太多,都信這是妖邪所為,如硬要說唯一的一點不同,那也只是諶子安心里有七八分把握這妖是誰、又不相信那些云游的和尚道士能做出些什么實質的貢獻出來罷了。
“要我說啊,”凌煙將聲音又壓低了些,諶子安須得全神貫注,才能聽見他所說大概,“這新來莊上的諶公子,恐怕就和這妖孽有什么聯系。”
兩個小廝漸漸遠去了,話語也再聽不真切。諶子安呆怔在原地,花了好大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至于開門就追出去、質問二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過也不必須。
確實時間上太過巧合。一旦莊主想明白這是非人力所為,自己的不在場證據和消失的血衣便都不再有效了。諶子安自然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妖,但是莊主可不明白。
且說自己與妖孽有聯系著實不假,素衣確實是來深夜拜訪過——
諶子安皺眉深思,坐回書桌前,連燭火燃盡了都顧不上,獨身一人陷在黃昏后越來越黑暗的房中,思考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冤案。
要現在就放棄、離開山莊回家去嗎?
且不說自己是不是識得下山的路、有沒有足夠的盤纏回家,或者能不能舍下父親的夙愿。光是這么一問,就會讓莊主的懷疑再燃起來。
如果不說,等莊主自己想通了、諶子安還有解釋自己并非妖物同黨的機會嗎?假如現在就說出素衣的名字,不光毀諾,妖的下一個目標不就會是自己了?
就這么想著,幾乎是把所有可能的情形都在腦中過了一遍又一遍,每一種的結局似乎都是諶子安不幸被綁在木樁子上,用桃木劍穿心而死的場景。
還有什么別的解決方案嗎?諶子安想著,或許是問題實在太過為難,一邊想,他居然就這么瞇上眼睛,趴在書桌上,漸漸沉入睡夢中。
不知過了多久,諶子安隱約覺得那種奇異的香味又開始在他身邊彌漫開來,睡意朦朧間,他無法做出正確的判定,雖然意識到情況似乎有危險,但還是讓睡眠的欲望占了上風。
“諶公子?”耳邊有人輕聲喚他的名字,“醒醒——怎么又在寫字的時候睡著啦?”
諶子安勉強睜開眼,模糊地看到白衣的身影在書桌前晃動,好像伸手拿起了什么東西,架在筆架上。一定是自己剛才沒有放好的毛筆。
不過……是誰呢?
又過了幾瞬,他的頭腦才漸漸清醒了,驚坐起來,見鬼般地瞪大眼睛看著素衣。后者歪頭,也好奇地看著他。
似乎是換過了衣服,素色布料上血紅色的點點梅花已經不見了。除此之外,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包括那雙恍若透出繁星點點光芒的眼睛。
就算不看著素衣這一雙眼睛的時候,諶子安能理性地分析她殺人的可能性有多大,但現在他只能頭腦一片空白、甚至想要否認擺在眼前的事實了。
不,不行。這是妖啊——是殺人的、妖沒錯吧。
“素衣姑娘。”最后他只能訥訥地喚道,努力將自己恐懼的一面藏起來。如果被素衣看出不對,或許自己就完了,趁現在對方還未露出攻擊的意圖……假裝自己不知道她是妖反而會是更好的選擇。
“諶公子,抱歉。”素衣對諶子安的恐懼視而不見似的,站在原地,沒頭沒腦地向他道歉。
為什么抱歉?諶子安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這實在不是他會從妖那里期待的開場白,無論是威脅恐嚇,還是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不應該是抱歉。
半晌后,他才發現自己竟把這話說出了口。
“你本不應該看到這些,是我的失誤,一開始就不應該——”
素衣搖搖頭,嗤笑一聲。諶子安卻立刻反應過來嘲笑的目標并不是自己,更像是素衣在嘲笑她說出的話。
接著,兩人就只不過是對面而立,完全不見昨夜那種融洽的氣氛,諶子安不敢出聲、生怕素衣會突然發難。而素衣呢?她在猶豫些什么?
“諶公子,實不相瞞。”素衣忽然開口,驚得諶子安幾乎一跳,“我是妖。”
誒?
就這么承認了……真的實際嗎?諶子安一時不明白素衣為什么要說這么明顯的事實,但他很快想起,不管他的推斷多么理性,自始至終,素衣都沒有真正顯露出屬于妖類的一面來過。
這是素衣的第一次親口承認。
“我明白,諶公子或許早就猜出來了,但是一開始沒有說明,是我的失誤。”微微頷首鞠躬,素衣道歉的語氣聽起來甚至還挺真誠的。
沒有要攻擊的意思。諶子安再三確認,得出的就是這個結論,久違的好奇心才漸漸將謹慎擠到一邊。
“你……殺了那些人嗎?”諶子安不知道如何組織自己的語言,才能聽起來更有禮儀教養些,但是話說回來,這種問題、真的有辦法問得有禮儀教養嗎?
素衣微微搖頭,不知是否認自己殺了人,還是拒絕回答諶子安的問話。沒有爭辯,也沒有諶子安想象中的慌亂、或者是真面目被戳穿的惱羞成怒。
是無奈。諶子安忽然意識到了素衣眼中閃爍的顏色到底是什么。
“那……你的原形是?”明白這個問題不會得到回答,諶子安小心地又問出這一句。精怪對自己的原形應該是格外在意的吧?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有這種感覺,素衣并不會因此就開殺戒。
“時機未到。”果然,雖只是簡單的回答,素衣卻輕咬下唇,稍露出些一閃而逝的為難表情來,“總有一天——”她的嗓音漸漸低落下去,到了一種諶子安根本就聽不清楚的地步。
不過他也沒有勇氣開口詢問罷了。
“我……我是很喜歡品香的。”素衣忽然突兀道,諶子安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約莫一炷香的沉默之后,素衣輕嘆口氣,躬身告辭,這一次不必再出門去掩藏自己身為妖的事實,就這么在諶子安眼前,隨風化為灰燼散去、像極了燃盡的香灰。
臨消失前的眼神,去掉了那種隔膜般的故作平靜,透出那么幾絲悲傷無奈來。
刺骨的哀傷。
靜坐許久,諶子安也沒有要再次睡下的意思。今夜的對話再次動搖了他對素衣的看法,如果妖巧言令色、試圖蒙蔽人心,那倒不必如此糾結。
但是像素衣這樣,坦誠待他,甚至看起來深有苦衷的樣子,反而讓諶子安更加難以判斷。
他本以為今夜就會在自己靜心思考中過去。現在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向洛莊主開口詢香,現在莊上出了這樣的大事,諶子安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該再給洛莊主添任何麻煩。
夜色愈沉,透過紙窗卻能看見遠處不時就有一點燈光飄過,顯然是洛莊主安排的巡夜,不知道素衣是怎么用妖術躲開這些人的注意力的——
忽然,外面一陣嘈雜,有人驚叫、還有快速奔跑的腳步聲。
出什么事了?諶子安猛地站起來,拉開房門就沖出去,差點沒撞上回廊上飛奔的仆人。
“廚房的婆子和主廚一起出事了。”
又……有人死了?
伍
三具尸體,俱是利刃穿心,衣物卻毫無破損。
第二日晨間,諶子安去見洛莊主的時候,就見主位上的人雖然威儀依舊,眼下青黑和眼中赤紅的血絲卻不容忽視。
顯然是昨日一整夜都沒睡,強迫自己清醒著處理這越來越詭異的事務,又或者是聽聞了最新的案件,根本就無法入睡——諶子安也不得不承認他困倦得很,昨晚與素衣交談之后,他幾乎整個夜里都在考慮該如何告訴洛莊主妖邪作祟的事。
他的確有考慮過隱瞞下來是否更利于己身安全,但不管怎么說,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殺完了所有人、妖難道會放過自己嗎?
不明白素衣為什么兩次見面都沒有大開殺戒,諶子安還是覺得他不能全然依靠著妖類的憐憫、或者一時的好心情,假設對方不會殺自己。
況且洛巽莊主于自己有救命收容之恩,再怎么說,只要有一線希望能說服他相信自己的說辭……諶子安就必須要嘗試。
“諶公子。”
“洛莊主。”
諶子安思考著,甚至都沒發現洛巽也剛剛準備開口,兩人的聲音湊巧撞在一起,諶子安連忙住口,示意洛莊主先說。
“你該離開。”洛莊主嘆口氣,“并非不好客……只是莊中近來‘怪事頻發,若是諶公子在這里出了事,我該如何向令尊交代?”
他不能走。諶子安立刻就意識到了這說法的不對,洛莊主當然不知道素衣已經與他見了兩面,也不知道他竟認識犯案的妖。
但是他有這些信息,因此作出的判斷應當與洛莊主的不同。什么才是理智的判斷?以素衣不知為何、對自己額外關注的態度來看,極有可能在自己離開后,她會追來,或者惱怒地殺了所有人。
她的原形又是什么呢?是飛禽走獸,還是花草樹木,乃至通靈性的物事?如果是不能挪動的花草還好些,只要快些下山總有辦法擺脫,那要是飛禽走獸……此生不得解脫。
素衣給諶子安的感受更像是嫻靜的花草植被,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唯一一搏的方式,就是說出來。
“多謝莊主關懷,可惜晚輩恕難從命。”諶子安躬身,盡量措辭委婉道,“晚輩以為……犯案的是妖。”
洛巽自然是不信這怪力亂神之說的,當即橫眉怒目,仿佛是說他看錯了諶子安:本以為是個明理的讀書人,沒想到居然也是這等迂腐無知之輩。
“莊主,晚輩……”看見洛巽的反應,諶子安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現在自己多說多錯,越是堅稱此事乃妖物所為,洛莊主就越難以相信自己,最后說不定會導致莊主完全的反目,被趕出莊外也不奇怪。
要平息洛巽的疑心、順便說服他這事情確實是妖做的?可能性小到不可能——幾乎不可能。
除非自己能拿出切實的證據來,素衣連續兩晚在自己房中出現,如果今晚洛莊主也和他一起等待,他們有可能再次見到素衣嗎?
“晚輩愿拿出證據。”諶子安下定決心,堅定道,“若是莊主愿意給晚輩一個機會……”
“我是很喜歡品香的。”諶子安想起昨晚,素衣突兀地這樣說道。
“還望莊主能借給晚輩一樣東西。”
是夜,諶子安借莊主珍藏沉香,隔火熏香。
黯色的、毫不起眼的香材躺在銀片上,慢慢變紅,有幾絲灰末落下。
諶子安與洛巽兩人跪坐在矮幾一側,對面則擺著另一套空置的蒲團坐墊,屏退左右下人。香已經燃了些許時候,就算不捧起香爐,也能漸漸聞到幽香。
清甜素雅,與素衣周身的香味神似,諶子安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像這香中少了些許神魂、便沒有了精髓一般。
時間一刻刻過去,洛巽終于忍不住,疑問地側頭,看了諶子安一眼。這香乃是他藏品中最珍奇的那一塊,取出來用已經是因為實在無法可想。怎么能夠就這么在諶子安毫無緣由的試探中揮霍浪費?
正要開口詢問,房內的燭火卻無風自動、搖曳起來。也就是這怔愣眨眼的一瞬,室內忽然多了一股奇香。
與沉香的余味交纏融合在一起,一點并不濃重的香氣從清甜卻空洞的沉香中挑出一絲魅惑的回味。
抬頭、矮幾對面已多了跪坐的女子身影,果然是素衣。白衣勝雪,發髻依舊只用那根烏木簪子挽起,對諶子安展顏一笑。
“姑娘是……”洛巽一驚,自認沒有聽見素衣進來的響動,當下對諶子安的說法已經信了七分,余下的三分疑惑自是與諶子安想法相同——看起來如此無害的女子,真能犯下這等慘絕人寰的案件嗎?
“這位就是晚輩想為您引薦的素衣姑娘。”諶子安生怕素衣會生氣,當即搶過話頭,額頭差點就滲出冷汗來。
素衣也對洛巽微笑頷首,嫻靜如常,沒有絲毫要翻臉的意思。諶子安稍稍松了口氣,但是依舊不知道該怎么提問——難道要問“你是否殺了人”嗎?
洛巽的反應卻比諶子安還平靜,該說不愧是大家之主,氣度非凡,抬手對著香爐做了個請用的首飾,目光凌厲、緊鎖著面前少女的眸子:“素衣姑娘,既然來了,就請吧。”
稍有些意外,但素衣還是從善如流地伸手,在洛巽與諶子安的緊張注視下觸上香爐。
如果不是妖的話……洛巽贊嘆地看著素衣優雅嫻熟的動作,不由起了不該有的惜才之心。但畢竟是妖物,所以能做出這般姿態來實在也不奇怪才對吧?
玉白與紅木相映,素手托起香爐,另一手則輕輕攏聚香料的氣息。迷醉地吸入第一縷香氣,輕輕渺渺的煙霧好像有了意識,在空中打旋。
煙霧迷了眼,星眸蒙上薄紗。素衣旁若無人的反應,似乎是真正沉醉其中,甚至不愿離開這香分毫。
諶子安甚至覺得香都有了神魂,忍不住也深吸口氣,卻礙于禮數與忌憚不敢挪動分毫,只能聞到從那邊傳來的淡淡余味。錦衣華服、金銀珠寶在這一刻便都成了笑話,俗世人畢生所追求的只能給真正品香者徒增困擾。一室奢靡之風,卻盡都來自那一枚普通的香爐。
素衣輕輕放下香爐提起衣擺,兀自起身,輕移蓮步,繞過矮幾,轉到洛巽身邊。
室內還留著未散去的惑人余味。
“洛莊主,我與諶公子還有些事相商,可否請您回避?”素衣提出堪稱無理的要求,聲音比起平時,格外低沉壓抑些,似乎是故意合著某種不知名的節拍而緩慢地說出了口。
是心跳的節奏,嵌入胸腔中的鼓點聲間隙中去,攝人心魄。諶子安忽然意識到這鼓聲、這心跳聲,就是頭天夜里自己隱約聽見的鼓點——
個中緣由,他大概都歸咎到了素衣身上。隨即便見洛莊主點頭應下本不可能就這么答應的條件,動作僵硬地起身出去。
洛巽驚惶地發現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素衣身上,就連移開目光都不能,周身清甜的香氣還未完全散去,奇異得像是藤蔓一般緊緊鎖住他的理智。
聽從她的指令,恐怕現在就是素衣要他自裁,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的。
輕而易舉地就去掉了唯一的障礙,素衣攏袖,從中取出一柄通體晶瑩剔透的匕首來。看起來是經不得絲毫碰撞就會碎裂的晶石,但是放在素衣手中、就有一種無瑕與危險并存的錯覺。
為什么要取出這個來?諶子安不自覺地稍稍往后挪了一些,目光隨著素衣手中匕首的動作而動。
“此物名為‘斬緣,是天山雪與死海水所煉成,形態如水霧多變,在每人手中都會顯出不同的形態。”素衣竟倒轉匕首,將刀柄遞給諶子安,“諶公子,你也大可以試試。”
諶子安猶豫地握住刀柄,果真、就像是水液流動般,匕首的柄與刃身都開始拉長,最后竟成了一把細劍。諶子安是從未習過武藝的人,但是就算這樣,他也感受得出來這把兵刃比尋常劍輕得多,他揮舞起來也毫不費力。
水晶般透明的劍鋒鋒利得能夠吹毛斷發。
“斬緣,能斬殺任何有形無形之物。”素衣繼續解釋,“公子留著防身也罷。”但是看著諶子安手中細劍的眼神分明是悲哀絕望的。
她眼角的……那是妖的淚嗎?
諶子安不明白他到底是應該寬慰幾句,甚至當他根本就不知道妖是否像傳聞中的一般無心無情的時候,貿然行動似乎是最愚蠢的行為。
素衣的淚水染上雪白衣襟,卻立刻就化為水霧消失了。她也因此重新收拾好情緒,問道——
“諶公子,有興趣聽個故事嗎?”
陸
聽個故事……嗎?
諶子安有一瞬覺得素衣眼角將落未落的晶瑩淚水,簡直就與他手上冰涼的‘斬緣神似,不過換種說法來,這正與素衣所說相輔相成。
由雪、水與淚凝煉成的冰刃,看剔透的劍鋒如若過于認真,簡直就像是看進無底深淵當中去。明明是透明的,卻感覺有無數陰影藏匿其中。
隱藏在無害脆弱表面下的危險,諶子安想道。和素衣給他的感覺幾乎一模一樣,物似主人,或許就是這樣。
不過到底是為什么要給他……這樣有殺傷力的武器啊?是篤定自己不會現在就向她揮劍吧。他嘆口氣,顧不上想要低聲抱怨些什么的沖動,坐直身體。
“洗耳恭聽。”
素衣毫不意外地聽到了這位溫柔過頭的世家公子的應允,微笑著右手伸出、手心朝上地攤開平放在桌面。
看不明白素衣的笑容到底是滿意,還是純粹只有安撫的意味。諶子安猶豫地將手中輕劍放在矮幾邊沿,像對待易碎的珍藏品,一如他一直以來對待素衣小心翼翼的態度。
素衣沒有動作,直等到諶子安看明白她的意思,指尖觸上她攤開的掌心。
周圍忽然閃過淺金色的光華,柔和地從矮幾正中心、兩人雙手交疊的那一點開始,像漣漪一樣漾開。諶子安條件反射地想要收回手,但是光芒除了暖意之外并沒帶來任何其他感覺。他抬眼瞥見素衣嫻靜、閉著雙眼的臉龐,決定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光輝掃過整個房間,周圍的陳設也像是被柔和的火焰燒掉的布景板,揭去帷幕后露出了另一番景象。
古樹盤根錯節,溪水潺潺,清風拂面。看起來極尋常的林間風光,但諶子安目瞪口呆地看見原本該在此處的山莊消失了。
他們現在身處山林。
素衣起身,拉著諶子安的手仍未松開,順勢也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兩人之間的矮幾也不知何時消失了。諶子安試圖消減兩人之間尷尬的距離,卻害怕這一切只是幻象,實際上周圍的物事都還在。
探足試了試前方是否有障礙物,諶子安意外地發現原本應該是矮幾的地方空無一物,腳下踏上的也像是真正的草地一樣柔軟。
身邊素衣看著他的動作,愉悅地輕笑道:“這里的故事是從許多年前開始的。諶公子不如同我一起看吧。”
樹木生長,由樹苗成為百年老樹。周圍的蟲鳴鳥啼在諶子安耳中都一清二楚,甚至是刻意被加速了的植被生長枯萎的周期循環的窸窣聲都能一絲不漏地聽見。
但是意外地能感覺到周圍很靜謐,寧靜無波的氣氛從樹的本身散發出來,占據了諶子安整個心靈。他能感覺到自己就像是古木的一部分,隨著自然雨露風霜生長,年輪刻下了一圈又一圈。
有風暴來襲,雷電劈中樹干,留下焦痕創口,樹脂在傷口處積聚成型,淡淡清香的味道中,樹木越來越不堪重負。
或許該是極純凈的香味,但卻給樹增加了極重的負擔。劇痛中浮沉的清香,折磨中唯一的安慰。美總是在殘酷中掙扎著綻放。
數十個,或許數百個春秋過去,古木終于不堪歲月紛擾、風暴侵襲。寧靜被枝葉顫抖的聲音、細枝斷裂的聲音、甚至是樹木主干哀鳴的聲音所打破。
噪音,噪音,噪音。諶子安不由自主地覺得心中升起一股無以言語的煩躁和恐慌,情急之下想要伸手去扶在狂風中搖曳的古木。
他忘了細想自己到底為什么不受這些風暴影響,也忘了告誡自己一切都只是個模糊了現世與荒誕虛假邊界的幻境。畢竟看起來太過真實,甚至都產生了自己與那古木一心同體的錯覺。
直到伸出的手直直穿過木材,諶子安才驚覺自己根本就沒法碰到任何東西。只有和素衣輕觸著的手掌才有那么一絲真實感。
無能為力感卷席全身,諶子安只能看著朽木倒伏,深陷于泥沼之中。木材被深埋于污泥之下,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沉香在沼澤中沉睡,做著日復一日的噩夢,竟漸漸開了靈智。
不知道是福是禍,或許沒有意識的時候還更幸運些,不必日夜都清醒著,卻只能感受周圍死寂黑暗,沉香的悲鳴無人能夠聽見。
滄海桑田,歲月變遷,沼澤地貌也大變了樣,沉香早已被各種各樣的意外切割成許多更小塊的,起初還會懼怕疼痛,到后來卻已經麻木了。一日,已經徹底放棄了希望與等待的樹脂塊卻隨著水流被沖刷到溪流里,遇水即沉。澄澈的溪水沖刷掉香木上的污漬,初見天光就又被河底淤泥掩埋。
終日與魚蝦為伴,昏昏沉沉,直到垂釣者路過溪邊,無意間撈起那塊香木,當真是一筆意外之財,欣喜若狂。沉香也終于得見天日。
沉香是罕見的墨色。
“諷刺嗎?”諶子安被素衣突然的發言驚醒,“文人墨客以為香是雅物,卻忘了它從傷口處生出,扼殺古木相當于弒親,實在是再兇狠不過的謀殺者了。”
諶子安以為素衣還想說些什么。但是后者唇瓣翕動,卻不出聲了。
繼續看下去,漁人將沉香出售,輾轉波折,落到洛家家主洛巽手中。洛巽自然是識得這年代久遠的奇楠香木,當下小心收好。
沉香被藏于木盒當中,只有極少的機會能在洛巽會見貴客的時候拿出來賞玩。
直到洛巽獨女十五加笄的時候,洛巽決定收藏的沉香若是不能熏焚著實可惜,當下交代工匠從沉香中雕琢出一支發簪,余下的勾絲角料全部收集起來。
雕琢整整持續了三天。利刃入體,沉香痛苦萬分,卻連尖叫掙扎都做不到,更遑論昏迷。簡潔樸素的一根簪子打磨完畢,像是受了凌遲之刑。
但是是值得的,諶子安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對這一塊沉香感同身受,冥冥之中他知道“值得”就是沉香當時的感想。
因為它終于能每天都看著外面的世界了。洛姑娘對這支價值連城的簪子愛不釋手,每日都只戴這一支在頭上,沉香是感激的。且洛姑娘又格外愛花,時常坐在后院亭子里,屏退下人,就會和沉香對話。她名君染,就給沉香取名為洛君憂。
“君憂,父親又遣人在院里種了新花了。”沉香聞言,悄悄斂了自身的香氣,生怕君染會聞不到花的芬芳。第二天,君染卻再也不許人在房里放摘下來的花——這樣就聞不到君憂的香氣了,她說。
“君憂,你看那邊的鳥兒,要是我是鳥兒該多好?就能飛出這院墻去看看了。”沉香不知道做鳥兒是怎樣的感覺,它后悔自己還在樹木上的時候為什么從未想過多看一眼身邊停留的鳥。
時間一點點過去,轉眼便是兩年,洛君染也到了不得不出嫁的年紀。日子一天天過去,沉香對洛家日益緊張的氣氛似懂非懂,只覺得君染很少去后院了,整日只是坐在房中。
“君憂,父親要把我許給昨日來的那位表哥。”某日,君染滿面愁容,終于開口,“我不喜歡他,但是沒人會幫我的。君憂,你說我該怎么辦?如果你能說話就好了…”
沉香很想說話,但是當然不能。
它只有看著君染日漸消瘦下去,這件事就算是一向寵愛女兒的洛莊主也沒留下任何轉圜余地,婚期漸漸近了。
這些日子,洛巽與那位遠房侄子相處得十分愉快,更加確定這就是給君染的最好人選,不然這樣的隱世家族,君染恐怕一生也找不到良人。
洛君染越來越抑郁,整日都只把自己關在房里,與君憂傾訴。她睡著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似乎是不愿意醒著面對現實。
某日夜里,沉香不需要睡眠,自然清醒著。卻聽見遠處一聲慘叫,它急得想要立刻將君染搖醒,但是作為不能挪動的簪子,當然只能躺在梳妝的木桌上動彈不得。
嘈雜之聲不斷,人奔跑的聲音與尖叫聲混雜在一起,洛君染從睡夢中被驚醒,正不知道發生了些什么的時候,門被人匆匆推開。
是君染的貼身侍女,諶子安本已陷入幻境太深,現在卻悚然一驚,發覺侍女與第一日自己見到的冬青竟是一模一樣的相貌。“冬青”神色驚慌:“小姐,莊上來了賊人,護衛已經阻不住了,莊主讓您先走……”
渾渾噩噩之間,君染只來得及一把抓起沉香簪子,就被侍女拉著向外跑去。但才剛到門口,就被一群黑衣人擋住去路。
“洛姑娘這是要去哪里?”為首者豐神俊朗,眼里的貪婪卻怎么也掩飾不住,正是君染那位遠房表哥。
侍女被匪徒一劍穿心,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就倒了下去。洛君染這時也明白過來,手中攥著簪子,越握越緊,沉香只能透過手指縫隙窺伺外面的景象。
“早就聽說洛家收藏了價值連城的沉香,你把沉香交出來,我可以考慮饒你一命。”匪首得意笑道,“本想等到大婚,就能光明正大地拿走沉香,沒想到洛巽這老狐貍,說什么要我入贅……”
“父親呢?”洛君染充耳不聞,只呆呆地看著父親臥房方向亮起的沖天火光,一遍遍問著,“父親呢?”
匪首不耐煩了,手下人慫恿之下,干脆以劍尖抵著洛君染心口,想要逼她將那簪子交出來。
沒想到,洛君染居然不閃不避,甚至向前踏了一步,硬生生受了一劍,劇痛從心臟處傳來,她滿面淚痕,神情卻如地獄羅剎,猙獰至極。
“你們……就這么想要名利錢財嗎?”嘶啞破了音的話像是出自惡鬼之口,竟然鎮住了一眾匪徒,“不得好死,你們不得好死!”
心口流出的血一滴滴滑落在攥緊了的拳頭上,透過指縫染紅沉香簪子。
柒
幻境到這里徹底結束了,一晃神的功夫,諶子安依舊坐在房中,矮幾、香爐、長劍、一切都仍在。素衣也仍跪坐于他對面,神色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諶子安驚覺他指尖還搭在素衣柔夷之上,當下火燒般收手,臉上紅暈一直燒到了耳根。心中粘稠的鮮血滴落在發簪之上的情境卻陰魂不散。
雖說洛君染已死,他卻直覺這個故事還有后續。而且看幻境中人物,竟然都是自己遇到過的鏡月山莊中的主仆,只除了莊主千金洛君染從未見過。
若非看出,就是猜到了諶子安心中有疑問,素衣伸手、從頭上除下那枚烏木簪子,諶子安一看,心下震驚。這就是幻境中那支浸染了鮮血的沉香簪子。
香氣確實惑人,饒是諶子安也有一瞬間晃神,被沉香攝去心魂。
“這故事的后續……就是沉香得摯友心頭血灌溉,化形成妖,將那些匪徒都殺啦。”素衣微笑著道,面上表情輕松得不像是在說“殺人”遮掩的事情,手中依舊托著那支簪子,“這就是沉香君憂的本體。”
諶子安心中滿腹疑問,已經被這些亦真亦假的謎題弄得頭昏腦脹,心中隱隱有了謎題答案,卻又不知道到底說些什么才好,干脆閉口不言。
“鏡月山莊,鏡花水月。”素衣慘笑,“莊中的本就全是死人了。”
聞言,諶子安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踝那里一路繞上脊梁,雖然還記得素衣是妖,但是看過剛才的幻境,對她的話也已經信了七八分。
“人……人死不能復生,莊中上下分明都還是生者,哪里有鬼魂在青天白日作祟的道理?”話雖這么說,諶子安已經將一切與山下民眾的反應、無論如何都會迷路的山林,與坐落在荒郊野外的府邸聯系在了一起。
鬼莊嗎?
但是洛莊主分明認識他的父親,不然怎么會對他這樣客氣,奉為上賓?
素衣道:“不是鬼魂作祟,諶公子,你剛才看著幻境的時候,是不是覺得一切過于真實?你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了嗎?”
無法反駁。
“那又是什么讓你覺得,這一切是真的呢?”
諶子安一驚,猛然起身想要后退,卻被素衣一個并不隱含威脅的眼神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一雙眸子無悲無喜,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讓人不得不想聽聽她有什么要說的。
“沉香君憂化形殺盡歹人,血流成河尸橫遍地,但摯友君染以及洛家人卻不可能死而復生了。”素衣道,語氣冷漠。
左右這事也與她毫不相干。諶子安雖想不通她是怎么拿到簪子的,但是心里卻把第一個假設給推翻了,像這樣事不關己的淡漠語氣,素衣不可能是君憂化形后的人身。
“因此,君憂走火入魔,投身府中大火,妖靈大半都被焚燒,沉香氣味縈繞山林三日不散。因執念太深,魔氣編織成幻境。
“君憂沉睡于幻境之內,無意識地造出洛家眾人都還活著的假象,將時間定格在慘案發生前的一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一天幻象都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直到君憂魂體溫養完畢,已經歷時七年,醒來后化形,打破了時間鎖。就像你說的,死者當死,時間一旦開始向前流動,就無法停止。
“她能做的,最多只不過是延緩時間,一夜之間的屠殺被延長到三天三夜之久。但是君憂甚至連打破幻境也做不到了。
“三天之內,必須看著周圍的人一個個痛苦死去、無能為力,三天之后,一切又重新開始、只有自己記得是怎么回事。無論怎么嘗試改變命運,大家死去的方式都還是一模一樣。”
諶子安無話可說,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平淡述說的背后隱藏的到底是瘋狂還是無奈,或許二者兼而有之。
“直到有人來了。”素衣忽道,希冀的眼神全然集中在諶子安一人身上,像是看救世主一般的神色,“只有外來的人才有能力……打破這個詛咒。”
素衣單手將矮幾上的冰劍往諶子安的方向推了推:“斬斷這根簪子。”
諶子安沒動。他只覺渾身如墜冰窟般發寒,還沒觸到冰刃劍柄,就已經感受到了莫須有的陣陣寒意。
良久,問道:“那你是怎么記得的?”
一秒,兩秒,三秒。
熱浪忽然從四面包裹了諶子安的感知,周圍的墻壁家具開始被不知從何處躍起的烈焰吞噬。眼前只有素衣還是清冷的白,就算地上冒起火舌、舔舐純白的衣角,素衣也沒有絲毫動搖。
沉香的香味愈發濃郁,勾魂攝魄,像是燃盡生命的最后一絲結余一般。
“因為我就是君憂。”素衣嘆口氣,平淡的語氣終于開始出現微顫的跡象。
諶子安的猜想終于被證實,整個人卻沒有絲毫慶幸的情感,在素衣近乎強迫的眼神下猶豫地握住“斬緣”的劍柄。
“請斬斷沉香,打破幻境。”
只有你了啊,素衣略有些絕望地感受著烈焰燒灼神魂的痛楚,只有這一次機會,請千萬要斬斷這個輪回。比起千萬次看著自己相救而不能救的人去死,反而還是己身消亡好得多。
“請拔劍。”看著素衣無比堅定的神情,諶子安終于抵擋不住,提起冰刃,手腕有些顫抖,劍尖懸空于沉香簪子之上。
只需要一下,就能——
“請……”素衣輕聲道,諶子安猛然抬頭,剛好看見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再也支撐不住長劍的重量,手上握力一松,劍鋒斬在簪子上,沉香被一劍斬斷。
諶子安忽然意識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手一抖,冰刃落地,碎成小片光點。從周身火焰開始,幻境開始剝落,露出斷壁殘垣。
是鏡月山莊的殘址,焦痕礫石,情狀慘淡,諶子安卻沒有時間關注這些。
因為眼前君憂的幻影依舊微笑著,無聲地開合嘴唇。
“多謝。”
隨后碎裂成千萬片光點,乘風飄散,消弭無蹤。
“這便是結尾了。”諶子安長舒一口氣,抬眼看著聽完他的故事、神情依舊有些怔愣的劫匪,苦笑一聲,“倒成了說書人似的。”
卻久久沒能得到回復。
若不是微風吹動樹葉發出的娑娑聲,甚至有種空氣都隨著時間凝滯在了某一刻的錯覺。極長的沉默過后,那青年漢子不敢置信地喃喃開口:“這事情……是真的么?”
“是否真實自然由不得我辯駁。”諶子安說著,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
解開之后,赫然是保存完好的一支烏木簪子,通體暗色。正中間有一道血色裂紋、卻與墨色渾然一體恍若天成。正是在諶子安故事中斬斷的那支。在場三人只覺絲絲甜香沁人心脾,當下平日里殺人不眨眼的漢子就變了臉色:“這玩笑可開不得,好兄弟,快把這玩意收回去。”
“沒甚么可怕的,”諶子安依言再用布將簪子包好,解釋道,“妖靈已滅了,這簪子也只不過是普通的簪子而已。”
漢子臉上的表情已經是信了八分,驚得半晌都沒有動作。
諶子安道:“現在能去向寨主交差了罷。”言畢,居然真的下車,準備向山寨的方向走過去了。
“不。”意料之外,漢子居然出言阻止,“諶……諶先生,我敬你是個人物,你快些走吧。”
說著,他跳下車,將趕車的位置讓給諶子安。不論諶子安怎么疑惑,甚至擔憂地提到了漢子會不會被匪首處罰,他都沒有反悔的意思。
也不好過多推辭,諶子安拱手致謝,趕著車往來時的山路去了。小童還躲在車里,懵懵懂懂問道:“先生,那故事是真的嗎?”
“你說呢?”諶子安輕笑,也沒有半點被冒犯到的意思。小童的膽子于是更大起來。
“先生說的故事聽起來怪怪的。”小童道,“先生還是書生的時候見到死人……還敢去翻看尸體,要是我肯定不敢。再說,哪有待客之道是帶著客人家去看死人的?”
諶子安搖搖頭,笑而不語,眉宇間帶著些無奈。
“還有,先生說故事都沒有說到過吃食!”說道這一點,小童才真是面紅耳赤、據理力爭,“哪有人說故事不說滿漢全席,山珍海味的?”
“這世上道理有許多,人終其一生能學到的卻不多,專精一樣足矣。”諶子安并不正面接下這孩童的問話,“至于撒謊騙人時,最難的便是那細枝末節,時間地點一錯,甚至于天氣變化、人心詭辯一錯,那就全毀了。”
這是在說故事是真的,不然不會有如此之多的細節;還是在說這故事本身就是編排得來,真相無從談起,因此諸如飯食之類就著意略過不說了呢?
小童百思不得其解——
“那這故事是真的嗎?先生?”
“先生?”
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