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柏澡桶

歪竹

梅龜老人珍藏著一個澡桶。為了防潮，澡桶下墊了一層很厚的木炭。為了防灰，澡桶上蓋了一張很大的塑料紙。澡桶是用香柏木做的，高一米九，外面有上中下三個鐵箍。香柏木含油脂高，還有殺菌作用，儲水不腐。三個鐵箍則保證了澡桶的牢固，不會散架。澡桶放在老人的臥室角落里，不準任何人進去看，更不要說用了。

澡桶用桐油漆得緋紅，里面刻著一個大大的“浴”字，外面刻著“沐浴而朝”四字不大不小的字。“浴”字象形會意，像一個人立在盤子里，身和頭上有水滴落，也就是正在洗澡。“沐浴而朝”講的是孔子要洗好澡再去見諸侯，或者去祭祀祖先和神靈。老人覺得，而今這時代，一般的人都不配用這個澡桶。要知道，老人是一位讀過老書的人啊。

臘月二十七，是傳統(tǒng)的洗澡日，所有的人都要洗得干干凈凈。傳說，要是沒有洗干凈，就過不好年。一個做生意虧了本的小伙子，想借這個機會來找梅龜老人，賠著笑臉說：

“梅老，借您的澡桶用一下，想洗去一年的晦氣，好嗎？”

梅老回答：

“不好。”

小伙子很氣憤，罵了一句：

“老不死的！”

梅老裝作沒聽見，覺得沒必要計較，不配計較。

正月，梅老九十九歲了。兒孫們準備給他做百歲酒。開始，他不同意，說是沒必要跟眾人添麻煩。后來，兒孫們勸說，覺得世上難逢百歲人，做一席酒也未嘗不可，老人才勉強同意了。當(dāng)天大擺筵席，九十九桌，熱鬧非凡。

席間，陪客講了話，然后請老人講話。老人不曉得說什么為好，就只講了一句：

“澡桶是傳家寶，必須繼續(xù)傳下去。”

客人們感到莫名其妙，還以為是老人有點癡呆了。

爆竹放了幾個小時，地上堆了一層很厚的爆竹紙。酒后，又演了花鼓戲，從下午一直演到晚上十二點。臺上咿咿呀呀，臺下黑壓壓一片。

十二點以后，看熱鬧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去了，剩下梅老和料理后事的兒孫們。梅老一點瞌睡也沒有，當(dāng)兒孫們忙完事，準備去睡覺的時候，他突然提出要用澡桶洗澡。兒孫們對澡桶洗澡充滿好奇，很贊同，但反對當(dāng)晚就洗，建議老人到第二天再洗。老人不同意，說必須現(xiàn)在就洗，只要兒孫們做好有關(guān)準備，洗澡的事就不要他們管了。

兒孫們燒好了熱水，掀開了澡桶上的塑料紙，搬來了矮樓梯，又把熱水一桶一桶倒進澡桶里。澡桶很大，一共倒了十二桶，水才有一米二深。兒孫們又送來了毛巾、木梳、拖鞋、棉衣、洗發(fā)水和香皂。梅老高興地點了點頭，說：

“你們都去睡吧，我洗澡以后自會睡的，就不要你們管了。”

兒孫們本想等老人洗完澡再睡，但都覺很疲勞了，加上平時老人也是一個人獨自睡的，況且澡桶也見識了一下，就各自睡去了。臨走，又囑咐：

“洗完澡，馬上睡，免得感冒，明早再來看你。”

梅龜老人脫下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從矮樓梯上爬進澡桶，站在水里，開始洗澡。澡桶里發(fā)出了撩水的聲音，嘩許嘩許，叮咚叮咚。熱氣繚繞，電燈泡上浮著一層水珠，臥室里彌漫著云霧。

第二天早晨，兒孫們來看老人，發(fā)現(xiàn)他腳站在洗澡水里，背靠在澡桶上，頭仰著，嘴角呈現(xiàn)一縷笑意。呀，他死了，就這樣安詳?shù)厮懒恕?/p>

本地規(guī)矩，人死在喜歡的器物里，就必須用那個器物陪葬。因此，梅老的墓坑就挖了很大很大，壽器的旁邊，葬著這個澡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