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是中國現代意義上的第一套小學語文識字課本,也是胡適、茅盾、竺可楨等一代學人的啟蒙用書。時隔百年,該書的價值被重新發現,一時間影印出版者眾。后來者唯有奮發蹈厲,發掘其意義、打磨其品位、擴大其影響,方可成功出新。
【關鍵詞】《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古籍影印出版;發現力;打磨力;推廣力
【作者單位】劉耀輝,青島出版集團。
一、緣起:澄衷蒙學堂與其出品的“字課圖說”
民國時期的上海灘中醫名家陳存仁在其文集《閱世品人錄》中記有這樣一段文字:
胡適聽了很高興,他說:“中國自有學校以來,第一部教科書,就是《澄衷學堂啟蒙讀本》,這一部讀本在中國教育史上有著歷史性的價值。是否現在還能覓到一部?”謝老師說:“我本來有兩部,一部在進商務編譯所時,作為編著《共和國教科書》的參考資料,一部藏在家中,我可把這部送給你作為紀念品。”胡適聽了逸興遄飛,連飲了好幾杯酒。
令胡適念念不忘的這部《澄衷學堂啟蒙讀本》,就是如今已重出江湖、備受士林推重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
澄衷蒙學堂,始建于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地處虹口區東南隅、黃浦江畔,由著名民族資本家、時有“五金大王”之稱的葉澄衷捐地三十余畝、規銀十萬兩創辦,是上海第一所由國人開辦的現代班級授課制學校。學堂落成后,校董會聘任中過進士、點過翰林的名士劉樹屏為首任總理(校長)。《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即系劉樹屏任內主持編寫。
1901年4月,澄衷蒙學堂正式開學。不久,因劉樹屏出任南洋公學(今上海交通大學)總理,比劉樹屏晚兩年中進士、點翰林的著名教育家蔡元培接任澄衷蒙學堂校長,立“誠樸是尚”為校訓。同年農歷六月,《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刊行問世。其后十余年間,除了多次重印“字課圖說”,澄衷蒙學堂還編印了《小學本國史教科書》《最新幾何畫法教本》等教材。
澄衷蒙學堂作為新式小學校的發軔,其重要意義在于成功替代了古代中國的傳統私塾教育;而“字課圖說”作為澄衷蒙學堂的教材代表作,其重要意義在于成功替代了宋代以來流行近千年的傳統蒙學教材,因而被稱為“百年語文第一書”實非過譽。筆者認為該書有三大優點。
一是編得好。本書編寫者發心極好,識見極高,使得成書以當時的眼光來看幾臻完美,即便以今天的標準來看也有許多可取之處,堪稱經典之作。特別是其先進、開放的兒童教育理念,合于兒童心理,歷經一百余年,至今仍熠熠生輝。在《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凡例》中,劉樹屏娓娓申說道:“宗旨是專為小學堂訓蒙而作,故詞尚淺近,一切深文奧義不及焉。”“簡說為十歲以下學生而設……詳說為十一歲以上學生而設。”“類字……近時談蒙學者多宗尚之,故特類于首冊。或一字有數類,則以其最要者為正,并附錄其余,而闕其不習用者。然欲執童子而語此,除名、動、靜類外,不特艱于講解,且恐阻窒其心靈也。惟為之師者,則不可不知。”由此可見,劉樹屏十分尊重教育規律,特別注重保護兒童的天真心性,其卓識洞見當為“兒童文學是淺語的藝術”等現代理念的先聲。
二是寫得好。本書字體均為正楷,結字清新優美。書寫者唐駝系江蘇武進人,生于1871年,原名成烈,字孜權,號曲人。本書刊行后,唐氏廣受贊譽,文明書局、商務印書館爭相以高薪聘他繕寫教科書,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的市招皆出自其手,而當時流通的貨幣、郵票上也印有其手跡。應該說,劉樹屏之所以延請唐氏擔當重任,應是看中了他的書法端莊流美,可以作為學童發蒙的范字。瀏覽全書,唐駝書寫范字之時的誠敬歷歷在目,而劉樹屏對待識字課本的審慎亦是躍然紙上。
三是畫得好。本書的插圖繪制者,扉頁上題為“蘇州吳子城”。經過有關專家查考,“吳子城”系舊時民間對蘇州內城的稱呼,其實并無此人。劉樹屏在凡例中說:“繪圖,凡名字動字之非圖不顯者,均附以圖,或摹我國舊圖,或據譯本西圖,求是而已。”可見,本書并未專門雇請專業畫師繪制插圖,但是從插圖的效果來看,絕大多數為當時流行的“點石齋”風格,還是頗具風采、氣度的。有論者甚至稱譽說“精美程度令人嘆為觀止”。而即便置精美與否不論,其所體現的照拂兒童心理、貼近童心童趣等考慮也足以令人刮目。“字課圖說”共八冊,第二冊中,“雪”字配的圖畫是兩個小人兒在堆雪羅漢,這是當時兒童在下雪天最愛玩的游戲,透過圖畫我們仿佛看到了魯迅先生在其名篇《雪》中所描寫的情景;第三冊中,編者對“童”“孩”“嬰”“稚”等字的圖文闡釋,充溢著天真爛漫的童趣;第三冊中“捕”字所配的巡捕房圖畫、第五冊中“測”字所配的測繪地形圖畫,以及第七冊中的打臺球、騎自行車、使用照相機拍照等圖畫,既能帶給當時的少年學子以愉悅,又可大大開闊他們的眼界。
作為有史以來第一部由學校編纂的語文課本,《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影響可謂十分深遠。1912年,由擔任過澄衷蒙學堂校長的謝觀先生等參與編寫的《共和國教科書》編成,經由同是擔任過澄衷蒙學堂校長、時任教育部部長的蔡元培先生審定后出版,其“新國文”教材顯然借鑒了本書的編寫方法;而由壽潛廬等于1915年編成的《國民字課圖說》,則干脆連書名都直接承襲本書。
二、流布:《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影印出版
清王朝覆滅后,隨著《共和國教科書》《國民字課圖說》等新式語文教材的流行,《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漸歸沉寂。此后一百年間,很少有人關注這部教材,它的落寞身影,只是偶見于人民教育出版社設立的中國百年中小學教科書陳列館、浙江烏鎮茅盾故居、上海澄衷高級中學校史館等機構。
俗話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沉寂近百年后,隨著中國文化熱、漢字熱的興起,集文字、書法、圖畫三美于一體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近年來又重新引起了廣泛關注。據筆者統計,自2012年至今,中國大陸共有12家出版社先后推出了17個版本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首先將該書重印推出的是西泠印社,其于 2012年11月推出每套定價1280元的函套線裝本,但并沒有引發較大的關注與反響。2014年2月,新星出版社影印推出每套定價880元的精裝版,并約請文化名流在各大報章宣傳。經過一番輿論發酵,該書的影印再版演變成重要的文化事件。之后,該書開始暢銷,不止新星版一再重印,西泠版也隨之走俏,持續至今仍熱度不減。這一現象非常值得出版從業者推敲:像西泠印社這樣的百年老店,老成持重,雖極具出版眼光卻不愿放低身段,幾無營銷推廣可言,以致雖釀得好酒卻并未得到應有的市場回報;而像新星出版社這樣相對年輕的新設公司,目光敏銳,行動迅捷,且深諳“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在把書做好的同時也十分重視宣傳推廣,結果不僅賺得盆滿缽滿,還收獲了良好的社會聲譽。顯然,后者的做法更具現實意義,也更值得業者效仿。
新星版《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出版與熱銷,與媒體人、作家胡赳赳的努力密不可分。而其發端則與本文開頭所引陳存仁《閱世品人錄》中的那一段文字密切相關。出于媒體人的敏感,胡赳赳當年讀到這段文字后,遂發心尋找“字課圖說”,不意找到了一套品相較好的原典,“先是在圈子里傳看,無論是藝術家、作家還是出版人,都失聲叫絕、手玩不止”。后來經過溝通聯系,“字課圖說”終由新星出版社影印出版。
新星出版社非常重視此書,特意請了陳丹青題寫書名,并于該書推出前后集中發起了強有力的“媒體爆炸”式宣傳。一時間,余世存、胡赳赳等人通過《新京報》《深圳晚報》等媒體發聲,加上微博、微信等新媒體的推波助瀾,取得了非常好的傳播效果。一些金句至今仍為“字課圖說”的粉絲津津樂道。比如,余世存指出:“這套書最有價值之處在于用‘新眼光整理了‘舊文字。”他舉例論述道:“忘記的‘忘和忙碌的‘忙,都是把心丟了,所以才忘事,才會忙亂得不能安頓下來。中國文字是一座富礦,哪怕你只研究透幾十個文字的來源與用法,也遠比讀當代幾十部學術著作更有趣味,對人生有巨大增益。”[1]胡赳赳則說:“有些語言,你以為你在使用,但是你不知道它的本來意思,你根本沒有擦亮它。我們總是輕飄飄地使用,一旦你找到漢語的重量,你就不會這樣,你會心生敬畏,下筆會感到有千鈞一發之力。”“不管這個社會怎么變,總有幾個讀書種子、薪火在傳遞就行。”[2]
綜上可見,《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時隔百年的再次廣為流布,首先應歸功于胡赳赳的發現力;而新星出版社在推出該書過程中所表現的打磨力和推廣力,亦為之做出了較大貢獻。正是基于這樣的發現力、打磨力和推廣力,新星出版社理所當然地成了“澄衷熱”的最大贏家。其先后推出了每套定價880元的精裝本、每套定價110元的簡裝本和每套定價198元的繁體橫排注音本,成為這一細分市場上擁有最多版本、銷量亦遙遙領先的龍頭老大。
三、出新:青島版“澄衷”的再發現
正當《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宣傳呈“媒體爆炸”之際,《光明日報》2014年年初刊發了一篇相關報道[3]。這篇報道出自北大舊雨顏維琦女士的手筆,內容又牽涉出版史和教育史,自然引發了筆者的興趣。讀過之后,筆者感到“澄衷”這本書和它背后的故事對當今中國的家庭教育大有助益,由此萌生了親手推出此書影印版的想法。
因報道中并未提及此書當時已有影印出版者,初時筆者是懷著挖到寶了的心情去尋覓原版本的。搜求一番后,原版本杳無蹤跡不說,還知道了西泠印社、新星出版社已經推出影印本的“壞消息”。而在拿到這兩個版本細細研讀、并把網上讀者對它們的評論全都看了一遍之后,筆者覺得還是可以出新,做出一套獨特的青島版“澄衷”來,于是重又燃起了信心。
原版《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全書四卷,分為八冊,共收入3291個漢字,配有762幅插圖。此書當年流布極廣,傳世版本甚夥。但是,歷經百年滄桑,最初的版本如今已極難覓得,坊間常見的影印本,多據1904年第三十次印刷者影印。所據版本最早的如新星出版社,也不過據1901年冬第四次印刷者影印。那么,能不能找到最為世人所重的初版本呢?如果能夠得到這個版本予以影印出版,不光在銷售方面容易達到預期,更可以讓讀者見識該書最初的好樣子,理當會受到歡迎。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個月后,筆者赴合肥開會,得知武漢一位藏友手頭有一套《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遂輾轉前往接洽。孰料一見之下,大為傾心:品相完好且不說,其扉頁背面竟赫然印著“光緒歲次辛丑季夏月 澄衷蒙學堂初次石印”兩行大字;知是最初版本無疑,筆者頓感如獲至寶,遂以萬金購得。
挾之回青后,細觀此書,于墨精色足、圖文并茂之外,但見書脊處鈐有兩方長條章,文曰“澄衷蒙學堂”;扉頁背面右下部鈐有八個紅字,文曰“書經存案 翻刻必究”;目錄頁右下則鈐有一枚名章,文曰“石子”;而在第一、二冊封三左上角,各貼有一個標簽,部分已被撕去,尚可見印有“編號”“冊數”“價”等仿宋體紅字,唯“冊數”二字之后有以藍色圓珠筆填寫的一個“8”字,“8”字之后又鈐有一枚藍色菱形印章,系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古籍書店所用核價章。與此標簽、印章可相互印證的是,第一冊封底左上,有鉛筆書寫的“3元”二字,“3元”之下又有以鋼筆書寫的藍黑色的“私1957”字樣。
經查考,“石子”系近代著名詩人、藏書家姚石子先生。姚先生是上海人,生于1891年,1945年去世,曾任南社社長,時稱“前有柳亞子,后有姚石子”。1950年,姚氏后人將其藏書5萬余冊悉數捐贈給了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為日后成立的上海圖書館的重要館藏之一。鑒于姚石子少年時代曾入讀開辦于今上海市金山區的養中學堂,這套“字課圖說”很有可能就是他當年使用的課本,后人捐贈其藏書時未曾計入,于1957年流入古籍市場。由上海而武漢,由武漢而青島,這套帶有姚石子先生手澤的珍本就這樣迎來了重光之機。
2014年9月,青島版《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付梓印行。該書影印原作,文圖一仍其舊,另附筆者所撰寫的《弁言》一篇。作為紀念中國孔子基金會成立三十周年的獻禮圖書,這部書只印6000套,之后毀版,再印的話就是別的紀念版本、另一種裝幀形式了,這賦予了其一定的收藏價值。到此為止,筆者于青島版“澄衷”的發現力和打磨力都已用足,接下來就是推廣了。
那么怎么做好推廣呢?筆者的做法是充分發掘其中的故事,以講好故事來推廣產品。具體說來,就是以講故事的方式來寫文章、做講座。新書印行后的三個月內,筆者集中發表了兩篇文章《〈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弁言》和《發現古典之美》。《〈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弁言》見報[4]后,不僅由此聯系上了姚石子之子姚昆田先生,筆者之前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老同事李祚唐先生也特意來電祝賀,應該說是引起了上海讀書界的關注。另一篇文章《發現古典之美》[5],通過大聲疾呼“生當浮躁的時代,面對這樣的古典之美,我們怎能不肅然起敬?又怎能不大呼慚愧?”向出版界正式宣告青島版“澄衷”的問世。與此同時,筆者應邀到一些大學、中小學,以及青島市小學語文骨干教師培訓會、市南區小學語文名師培訓會等,為師生們做了十幾場講座。雖然每次講座的講題不同,側重點也不一樣,但每次筆者都會帶著青島版“澄衷”去,并講幾個關于這部書的小故事,引發了不錯的反響,后來筆者還因此接受了記者專訪[6]。
種種努力之下,青島當地最先形成了購買“澄衷”的熱潮,隨后蔓延至北京、上海等地。在當當網上,該書曾一度飆升至“當當文化榜”第5名。如今該書已基本完成銷售。2015年12月4日,青島出版社天貓旗艦店的一位讀者留言評論:“買了一套其他出版社的,印得一塌糊涂,根本沒法用。今天收到青島出版社的,感到這才是國家一級出版社的水準。清晰、漂亮,物超所值!非常好!五星是必需的!”2015年10月15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圖書天貓專營店的一位讀者留言說:“強烈推薦,我買了1套,感覺不錯,又買了25套,送親朋好友。”在當當、京東和亞馬遜等各大網店,像這樣的留言還有很多,每當看到,筆者都會于內心深處由衷生出對這些知音讀者的感謝。
參考文獻
[1]余世存先生談《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多研究幾個古字遠勝讀十部新書[N]. 深圳晚報,2014-02-16.
[2]語文啟蒙書:一個世紀前的人文教育[N]. 新京報,2014-02-08.
[3]顏維琦,曹繼軍. 一部校本教材的百年“相遇”[N]. 光明日報,2014-02-24.
[4]盧甲甲. 劉耀輝:好產品與好故事[J]. 商周刊,2015(7).
[5]劉耀輝.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弁言[N]. 文匯讀書周報,2014-10-10.
[6]劉耀輝. 發現古典之美[J]. 出版廣角. 201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