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瀟+李航+韓冰
【摘要】電影《刺客聶隱娘》的故事來自唐傳奇《聶隱娘》,其改編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將原小說中的歷史寫實元素進一步細化,大幅刪減原作中的志怪元素,從而在電影文本中建構獨特的唐代歷史影像;二是改編了原小說中的主要故事情節。在電影中,聶隱娘擺脫了刺客游俠的形象,被賦予普通人的身份,更貼近當代審美。
【關鍵詞】唐傳奇;《聶隱娘》;電影;《刺客聶隱娘》;文本變遷;人物塑造
【作者單位】肖瀟,三亞學院;李航,三亞城市學院;韓冰,三亞學院。
侯孝賢新作《刺客聶隱娘》(2015)的故事雛形來自裴铏所著的《傳奇》之《聶隱娘》。裴铏是唐末文學家,其所著的《傳奇》(三卷)被稱為唐傳奇。宋朝的歐陽修在《新唐書·藝文志》中稱“《傳奇》‘多記神仙恢譎之事”。《傳奇》原書已佚,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周愣伽先生輯注《裴铏傳奇》,共輯錄了其散佚的31篇作品,《聶隱娘》便在其中。
《聶隱娘》的故事與裴铏《傳奇》中的其他故事一樣,都有一個切實可考的歷史時間。比如書中提到的三個年號“貞元、元和、開成”是真實的唐代年號,但《傳奇》的故事是虛構的。作為一篇唐代傳奇小說,《聶隱娘》具有傳奇小說“奇異而可傳”的特征,人物塑造擺脫不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刺客形象與刺客精神。而《刺客聶隱娘》作為一個電影文本,其敘事特征、人物形象塑造都有了創新。從傳奇小說《聶隱娘》到電影《刺客聶隱娘》的文本變遷,為我們理解這部作品提供了一個切入點。
一、從傳奇小說到歷史影像
中國古典小說發展到唐朝,唐傳奇的出現“標志著我國文言小說發展到了成熟的階段”[1]。唐傳奇的類型主要有艷情、俠義、志怪三種。這類小說的內容,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的“不離于搜奇記逸”,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雖然大部分唐傳奇的作者會以傳、記名篇的方式和史家筆法來記載奇聞逸事,但“假個說以寄筆端”,可見,唐傳奇是有意識的文學創作,而非如實記載作者的所見所聞。唐傳奇這種創作模式,使其文本獨具特色,一方面,時間、地點真實可考,另一方面,故事荒誕不經,無從考證。
《聶隱娘》便是這樣。第一,《聶隱娘》文本強調故事背景的真實可信。故事發生在唐貞元年間到唐開成年間,共歷唐德宗、唐憲宗、唐文宗三朝;故事中的魏博節度使與陳許節度使是唐末藩鎮割據的重要力量;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其子陵州刺史劉縱,史上確有其人;劉昌裔在元和八年入朝,劉縱于開成年間卒于陵州刺史任上,史上確有其事。憑借這些歷史背景,《聶隱娘》建立了敘事的真實感。第二,《聶隱娘》的故事頗具荒誕不經的傳奇性,是俠義小說與志怪小說的混合。聶鋒與聶隱娘其名與其事都不可考,聶隱娘與其師傅的武功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劉昌裔與聶隱娘都有預測能力,尼姑(聶隱娘的師傅)擄走聶隱娘的方式很詭譎,聶隱娘選擇夫君的方式神乎其神;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要屬聶隱娘與精精兒、妙手空空兒的斗法,以及聶隱娘的腦袋后面被打開并藏進了匕首等故事情節。這種志怪小說的敘事風格又使得《聶隱娘》的故事真實性很難讓人信服。
侯孝賢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真實與荒誕相結合的文本。作為二次創作的素材來源,真實與荒誕都可以為導演所用,但如何處理好二者的關系,則考驗導演的美學水平。面對這樣的文本取舍,很多導演往往選擇擯棄真實的時代背景,如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馮小剛的《夜宴》等作品都是架空歷史的。但侯孝賢向來不畏懼真實歷史背景故事帶來的限制,他擅長的正是展現歷史背景下的故事,無論是《童年往事》還是《悲情城市》都是這樣。侯孝賢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刺客聶隱娘》拍攝成一個志怪故事或者武俠故事。相反,他不斷琢磨唐傳奇《聶隱娘》中的歷史細節,強化作為敘事背景的歷史背景,努力還原小說中的歷史真實。
《刺客聶隱娘》的敘事以寫實為主,延續了唐傳奇運用的史家筆法。為拍攝《刺客聶隱娘》,侯孝賢閱讀了《資治通鑒》《舊唐書》《新唐書》,“把從南北朝到隋唐的社會風俗史、節度使官階形成、胡化漢人與漢人之間的關系,以及遣唐使和唐朝之間的關系都梳理了一遍”[2],然后他參考正史中的記載,將《刺客聶隱娘》的歷史背景做了精確化處理。以張震扮演的田季安為例,在唐傳奇中,魏博節度使以魏博主帥(魏帥)指代,查閱歷史資料可知,元和年間時任魏博節度使的是田季安。《新唐書》記載,田季安生母出身微賤,嫁入魏博的嘉誠公主收養了田季安,視如己出。公主去世之后,田季安“遂頗自恣”,生活糜爛,性情殘暴,因進士丘絳不合心意便把人活埋。叔父田興曾屢次規勸田季安,田季安不聽,反而遷怒于田興,田興后來“陽為風痹,灸灼滿身”。這些史實都融入了《刺客聶隱娘》的敘事文本中,由此,歷史不再僅僅是背景,而是故事發生的必要條件。
不僅故事層面,在場景空間的建構方面,《刺客聶隱娘》也盡可能地為觀眾還原唐朝的風貌,呈現唐朝人日常生活起居的情景。《刺客聶隱娘》的造型設計多數出自黃文英之手。為了“還原唐朝真實圖景的愿望,黃文英從古畫中擷取創作靈感”。無論是電影的色彩、室內布置,還是服裝、飾品、發式、妝容等設計都盡可能遵循唐朝原貌。道具的制作也盡可能地借鑒傳統文化元素。比如周韻扮演的空空兒的金色火焰蒙面造型,所采用的正是中國傳統工藝品的掐絲工藝。編劇之一的謝海盟是學民族史專業的,攝制組有一次想拍攝玉米的鏡頭,但玉米是宋代之后才傳入中國的,因而被謝海盟阻止。侯孝賢評價謝海盟說,“我們現場有一個考古學專家”。
《刺客聶隱娘》以歷史為依托建構電影里的生活真實,為人物的行動提供依據。唐傳奇中,人物的很多行為雖然符合“奇”的特征,但缺乏邏輯性和生活真實,電影對這些部分做了處理。比如聶隱娘離家學藝的原因,聶隱娘與父親聶鋒的關系,相比唐傳奇,更具有說服力。對比唐傳奇與電影兩個文本,聶隱娘與夫君磨鏡少年的結合,是侯孝賢著墨最多的部分,聶隱娘對夫君的選擇不是小說中的憑天意指定,而是有了更多的接觸與了解,這更貼近生活現實。然而,如何尋找隱藏在生活真實背后的歷史真實依然是導演關注的問題。宋偉華在《傳奇聶隱娘,其人其事》一文中分析,中國道教對鏡子有特殊的情感,“此處擇磨鏡為夫婿,是離不開《聶隱娘》背后的道教思想的,而隱娘一見到少年就認為此人可為我夫,可能也與道教天生對鏡之好感有關”[3]。而在國外以及臺灣地區放映的《刺客聶隱娘》版本中,磨鏡少年向聶隱娘述說了關于鏡子的一段話:“萬物里,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炫惑人,只有銅鏡可以照出原形,所以古來的道士,皆用明鏡懸于背后,則老魅不敢近人。”[4]這段臺詞與宋偉華的分析不謀而合。借助這些臺詞,侯孝賢建構了聶隱娘與磨鏡少年之間關系的生活真實與歷史真實。
《刺客聶隱娘》盡可能刪改了唐傳奇《聶隱娘》中的志怪元素,不僅刪除了原文本中的“能飛”“腦后藏匕首”等不符合生活邏輯的虛幻離奇的情節,連聶隱娘與精精兒、空空兒的對戰,也由原來的法術對抗處理成了武打戲。當然,唐傳奇《聶隱娘》故事中的人之奇、情之奇以及事之奇,依然是導演看重的因素,這些構成了《刺客聶隱娘》故事的主干情節,只是其敘事在很大程度上放棄了原文本提供的故事主線,所創造的人物形象也突破了原文本中的刺客游俠形象。
二、從“刺客游俠”到“人”的轉變
唐傳奇《聶隱娘》的核心情節是刺殺,在魏博節度使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的爭斗中,刺殺是主線情節。魏博主帥與劉昌裔不和,令聶隱娘去暗殺,聶隱娘因感念劉昌裔神機妙算,魏帥不如,轉而投奔劉昌裔。魏博主帥后又派精精兒與妙手空空兒前往刺殺劉昌裔,皆被聶隱娘以法術破之。應該說,唐傳奇中的聶隱娘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形象,她是典型的刺客游俠。中國古代把輕生重義、救人于急難中的人稱為游俠,刺客則是對某個目標人物實施謀殺或暗殺的人,很多刺客也是游俠。李白《少年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所說的便是刺客游俠。
刺客在中國古已有之,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專門為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五位刺客立傳。刺客的行為有其負面性,由于刺客采取的手段多是暗殺,并不光明磊落,且時常與政治聯系在一起,很可能會造成社會危害,所以長期以來受到批判。然而,刺客群體能夠進入正史的關注視野,顯然不是因為其僅有負面性。比如有些刺殺行為是因為惡勢力過于強大而謀劃開展的,這類刺殺代表正義一方,一般會受到大眾認同。更重要的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刺客群體所體現的俠義精神也反映了廣大民眾對正義的呼聲,反映了弱小者渴望英雄出世、扶危濟困的心聲。刺客游俠的行為特征明顯,有獨特的邏輯,他們往往會“酬恩知遇,而臨危受命”,同時具有“辨別善惡良知的覺悟”,為了正義也會“幡然醒悟,倒戈一擊” [5]。
毫無疑問,唐傳奇中的聶隱娘是典型的刺客,尼姑擄走聶隱娘之后就是把她當作刺客來培養的,她所學的主要也是刺殺的功夫,訓練一年,便已經做到“刺猿猱百無一失。后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6]。在出師之前,她至少執行過兩次刺殺任務,一次成功一次失敗。后聶隱娘成為魏博節度使的左右吏,她主要從事的也是刺殺工作。聶隱娘同時也是典型的游俠,她殺人是遵循俠義精神的,不會濫殺無辜。聶隱娘殺第一個人時,尼姑為之“一一數其過”,殺大僚,也是因其“有罪,無故害人若干”。聶隱娘是有自己的處世原則和價值判斷的,大僚與小孩玩耍,溫情脈脈之時,不殺;劉昌裔神機妙算,魏帥不如,因而投靠劉昌裔,并幫助劉昌裔阻擋了兩次刺殺;因劉昌裔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在劉昌裔死后,“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這一切皆是典型的刺客游俠行為,符合刺客游俠的行動邏輯。
唐傳奇中,聶隱娘是眾多中國古代刺客的代表,《聶隱娘》也是一個典型的刺客故事。侯孝賢把握住了這一點,在電影名中增加“刺客”二字。因此,在《刺客聶隱娘》中,聶隱娘依然是刺客,其行為主線依然是刺殺行動。電影中聶隱娘的行為也符合游俠的特征,殺人的理由很充分:“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不殺的理由也很充分:“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但侯孝賢并不會滿足于僅僅講述一個刺客的故事,他希望“從角色內在世界的描繪出發,致力于呈現人物的精神性,想替傳奇人物建立鮮明的立體樣貌,還要反映她深層的心靈視野”[7]。因此,他在電影文本中改編并顛覆了唐傳奇的文本敘事,為我們呈現一個立體的聶隱娘,使其不再是一個單薄的刺客形象。
電影文本對唐傳奇的改編,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是聶隱娘的身世。電影延續了聶隱娘是聶鋒女兒的設定,但是卻將聶家納入田家的族系中,聶隱娘的母親聶田氏設定為田興的妹妹。同時,電影為聶隱娘安排了重要的前史,她的刺殺目標田季安是青梅竹馬的戀人,由此“建立起權利結構和那個時候的生態”。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來說,這種人物身世的設定加大了聶隱娘選擇的難度,聶隱娘所面對的除了是非正義,還有了親情、愛情的糾葛,由此,聶隱娘的人物形象得以開拓。第二是故事的男主人公。“原著里的男主人公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在電影里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被挖掘出來,重新塑造人物形象。故事的主線也變成了聶隱娘奉師命刺殺田季安,在親情、愛情、是非的漩渦中如何做出選擇。第三是補充了聶隱娘與磨鏡少年的故事線,以及聶隱娘與磨鏡少年共赴前程的結局。在這些新的情節編排下,聶隱娘脫離了簡單的刺客身份,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物。
相比傳奇小說中法力無邊的聶隱娘,電影中的聶隱娘更具人性也更具生活真實性。她是一個在現實生活中面臨各種困境的女性;她陷于是非正義、師命、職責、親情、愛情的糾葛中;她是政治聯姻的犧牲者亦是政治刺殺活動的工具;她是柔情萬千又有主見的女性,然而生活遭遇卻無比延宕。侯孝賢借“青鸞舞鏡”典故中青鸞對鏡“慨然悲鳴,哀響中霄,一奮而絕”的孤獨,揭示了聶隱娘的人物形象。聶隱娘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是“一個人,沒有同類”的孤獨者。這是電影文本中聶隱娘形象的真實寫照,或者說是導演對人類孤獨本質的悲觀認知。
這種對人類孤獨本質的認知不僅來源于劇情,也來源于電影的藝術語言。侯孝賢的鏡頭,能傳達隱忍克制的情緒,表現支離破碎的故事,這創造了形式上的美感,但也給觀眾理解劇情造成了障礙。對侯孝賢來說,故事本身并不重要,田季安殺還是不殺也不重要。導演在電影中達到了目的,重新塑造了聶隱娘的形象,她不再只是刺客史上的一個刺客,而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能夠傳達導演對人的本質認知的孤獨的人。
在敘事藝術中,時代背景、故事情節、人物塑造、主題傳達,這四個因素是密切相關并且不可分割的。從傳奇小說《聶隱娘》到電影《刺客聶隱娘》的文本變遷,是將志怪小說轉變為歷史影像的過程,也是由刺客形象塑造轉變為個體人的塑造的過程。侯孝賢對史實的細化,對志怪元素的刪減,對主干故事情節的置換,正像《刺客聶隱娘》編劇組認知的那樣,“幾經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 [4]。由此,聶隱娘已成為一個全新的聶隱娘,其主題傳達也由對刺客群體的認知轉移到對人類本質的認知上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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