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振春
我大伯母林柳英,上世紀初出生在東固爐坑背這個小山村的一戶窮苦人家,為家中獨生女。其父林千椿原是土地革命時期東固農會書記,被錯為“AB團”成員遭殺害,評為革命烈士。
她同那時大多數的女人一樣做過童養媳,還未成年就“嫁”到三彩上年坑與邱順和“后生”一起勞作、生活。正當享受“夫妻恩愛苦也甜”的日子時,東固來了為窮苦人的紅軍隊伍,她丈夫躍躍欲試要去當紅軍。她沒有阻攔,只是心里一個勁地祈禱他到隊伍上多殺敵立功,早日平安回家。然而,她丈夫在戰斗中英勇殺敵,不幸光榮犧牲。為此,她淚眼無淚,怨而無恨,只顧一門心思繼續“支前”……
也許是紅軍這個緣分,她后來懷著痛楚而矛盾的心情,改嫁給我大伯父,成了紅軍家庭的媳婦,成為后來的我的大伯母。勤勞厚道的大伯父,撫慰了大伯母那顆受到創傷的心。
婚后,大伯母生養過一女孩,但不幸夭折。這之后,不知怎地一直無生養了。無形中給平靜的日子添了惆悵。好在他倆互不埋怨,多虧婆婆通情達理地做出“安排”:“等以后老三成了家,生的大崽歸老大……”就這樣,當我還未成“分子”之時,就成了大伯父和大伯母的“法定”兒子。
建國后,鄉里指派大伯母去學習新法接生。做鄉村接生員是一項又累又臟的苦差事,許多人對這門“手藝”還很不理解呢。
東固山區在大革命以前人煙稠密,“村無閑人,耕無空地”。自從“此是東井岡”以后,東固人民踴躍參軍參戰,當年在二千八百多名青壯年中,有二千四百多名參加紅軍上了前線。難怪國民黨叫嚷“東固從三歲的娃娃到八十歲的老人都被赤化了”。為此,國民黨反動派屢次進剿東固蘇區并實施殘酷的“三光”政策,致使蘇區人民慘遭傷亡。在土地革命的7年中,竟有七千多人為革命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吉安縣志》記載著東固有名有姓的革命烈士1389名,占全縣烈士總數的14%。因而全鄉人口銳減!解放初東固僅剩四千四百多人。
東固蘇區這段光輝的歷史,大伯母雖說是光榮的見證人,也許她的認識是“膚淺”的,但她曉得一個淺顯的道理,人多力量大——為革命作出巨大犧牲的紅軍烈士的家庭需要添丁增人;為解放作過重大貢獻的東固蘇區需要發展人口,建設老區新家園需要大批的勞動者。因此,她不顧世俗偏見,不怕苦差累人,樂意受領任務,成了建國后東固首批“準醫生”——接生員。
大伯母干上接生員后,肩上加了一副重擔,多了一份責任。她既要積極參加農業生產,又要盡職做好接生工作,還要帶頭操持家庭事務。三十多年中,不論酷暑嚴寒,不管三更半夜,凡要接生的,她都做到有呼必應,隨叫隨到。其足跡踏遍半邊東固山,整整接過兩代人的生,接生人數數以千計。大伯母曾為此而感到莫大的欣慰與自豪。鄉親們則對她精益求精的接生技術和熱情周到的服務態度,感到由衷的信服與敬佩。她曾多次榮獲縣、鄉“模范接生員”和“先進生產者”稱號。
大伯母把全部的愛傾注于對我的撫育上。盡管我小時候身體很“嬌”,可在她那勝似母愛的呵護下,使我得以健康成長。正當大伯母和大伯父已年老體弱,需要“全勞力”頂力和照料,該是我報答其撫養之恩時,我卻提出一個情理“難容”的“苛刻”要求:報名參軍。他們出人預料地滿口應允:“你去當兵衛國,我們都支持。可讓我們放心不下的還是你的體質……”
當年,她曾痛快地將丈夫送上前線,如今,她又爽快地把“獨子”送到部隊。這種獻了丈夫獻青春,獻了青春獻子孫的無私奉獻精神,不就是一位蘇區“紅表嫂”對中國革命、對國防建設的滿腔熾熱之情么?
軍裝一穿就是20年。我與家中保持經常的信往,在福建那時曾六次探家“盡”孝心。最難忘的是1985年7月中旬那次探家,當時大伯母患重病臥床已一年多,個頭高大、寬頭闊面、和藹慈祥的大伯母被病魔折騰得面目全非。休假期間,我請醫生、買補品、勤侍候、多寬慰,以此略表我這個十年遠在東海前線服役的侄子——兒子的孝心與敬意。
我假未休滿,部隊急電催歸。我接到電報后,真不知如何向病重的大伯母解釋與安慰。當她得知后反倒“若無其事”地安慰我:“部隊上的工作要緊,你趕緊回部隊去吧。我這病是好不了的,崽呀,你也不用掛念……”我真該跪著喊她一聲“媽媽”啊!我考慮這樣會增加她的感情負擔,只好淚如泉涌地心念著“媽媽”,依依不舍地向大伯母告別。
讓我難以接受的是,1985年8月2日早晨的這一別,竟成了同敬愛的大伯母的最后訣別。我歸隊后的第20天,大伯母到了“超脫”之日。后來聽大伯父說,大伯母臨“走”前,一直在愣著落眶的雙眼作最后的祈盼與囑咐:她在祈盼能在彌留之際再見上侄兒一面;她在囑咐侄兒在部隊上要安心做好工作,她在交待侄兒要用心撫育好小孩……”大伯父看到她等得那么急切和痛苦,于是索性向她“攤牌”了:“侄兒在天遠地遠的部隊,而今又有緊要任務……”“我走后,一定要,要把接生箱,燒給我,帶去……”大伯母似乎已“滿足”了。她只艱難地提出這個唯一的“要求”,就這樣帶著“理解萬歲”的“遺憾”悄然去了。或許她還要在九泉之下繼續當一名稱職的接生員,為無數的紅軍烈士接生;或許她……
勝似慈母的大伯母病故后一個月,家中才迫不得已來信告知,讓我既悲慟萬分又自責不已。在大伯母最需要照顧之時,我卻狠心地別她而遠在福建部隊;還未報答大伯母對我撫育的大恩深情之時,她卻這樣永遠地走了。子欲孝而母不在,這是多么令人痛徹心扉、愧疚終生的憾事哦。
大伯母去世后,民政部門曾派員上門辦理了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紅軍烈屬撫恤金——幾十年來她未領過該領的一分錢撫恤金。至此,我才知道大伯母當年那段鮮為人知的無尚榮光的經歷,才知道家中這位普通的家庭婦女,就是當年的令人敬佩的“紅表嫂”。
她作為“紅表嫂”,默默奉獻,精神可嘉!
她作為我大伯母,關愛備至,恩重如山!
(作者單位:吉安縣審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