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中場戰事:安與不安
Point
盡管這部電影現在被談論最多的是它的最新技術,但它依然是一部李安風格的電影。
對于普通觀眾來說,“技術革新”成為了李安導演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最大看點。作為世界上第一部以3D/4K/120幀這樣高規格拍攝的影片,它每秒的總信息量是24幀的傳統電影的40倍,這究竟會營造出一種怎樣的觀影體驗,又會為電影史的發展帶來什么呢?“我現在不知道是開了一個新的希望,還是捅了一個新的婁子。”11月7日晚上,《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在清華大學舉辦了中國首映的第二場活動,在和馮小剛導演對談時,李安這樣半開玩笑地說道。
此前只有《魔戒》導演彼得·杰克遜曾以每秒48幀的規格拍攝過《霍比特人》,而且還因過于逼真,遭到“缺乏電影感”的差評。從10月14日在紐約電影節首秀以來,李安的這部新片便飽受爭議。“畫面技術上的創新很能吸引我,但同樣也常讓我‘出戲’。”“為李安的嘗試感到高興,但我希望他下次別這么干了。”
在“李安新片撲街”的傳言下,電影于11月11日正式在大陸公映。所幸的是,華人電影圈給予了這位62歲的“電影系學生”以掌聲和敬意。導演賈樟柯稱贊其沉浸式的觀影體驗:“電影里充滿了細節,細節里有美感。看男主角重返美國之后在秀場的經歷,我自己涌動起直觀的感受,就是黏稠的情感,整個思緒非常打動人,被攝影機完全捕捉下來。這是數字電影新的飛躍。”
為數字電影帶來飛躍的李安也曾是膠片電影的死忠。上世紀70年代在臺灣讀藝專時,父親送了他super8超八厘米的膠片,那使他有了很強烈的觸電感覺。那個電影世界里的東西是他可以掌控、創作、投射的東西。于是他開始了幾十年如一日地沉浸其中。“從來沒有想過電影是平面的這件事。比如24幀,為什么電影這么看,從來沒有人問過,我也沒有問過,我做了這么多年電影,我是相信電影比相信人生還多的一個人。”
他對技術一直不太感冒,iPad用得都不靈光。拍《色戒》時,他才第一次用上后期調色。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才第一次接觸到3D,發現很多東西對不上,“我拍‘Pi’運氣不錯,蠻成功,但提心吊膽,我只敢用一點點3D,我超過一點,問題就出來。亮度也是問題,我開始懷疑我一直最相信、幾乎像我的宗教、我的上帝一樣的這些原本的東西。”
電影拍攝使用每秒24幀的速率并非定規,而是在當時技術水平限制下“最便宜”的選擇。他覺得電影每秒24幀應該是天堂門前的一個欄桿,“你超過那個好像就是出了天堂一樣,不曉得要怎么辦”。于是他想說把天堂樂園的籬笆往外面再擴張一點。
他是一個天秤座,最不喜歡做決定,但拍電影又常常要做決定。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去想要不要拍超過每秒60幀的電影。最后,他決定拼了,拍120幀的。網站“Deadline”稱他為顛覆者,他也承認自己像是受到了伊甸園蘋果的誘惑,沒法抑制內心的沖動。“我就開始追求更高格式,演員表演、打光、布景什么的都不對,我開始調整,我開始懷疑。到了每秒60幀,人家做實驗只是把‘閃跳’去掉,模糊改進,可是超過60幀,已經感覺不像電影,進入另一個境界。人跟電影的關系改變了,這樣的情形已不是聽一個故事,而是體驗一個情狀。我很想看到像真實影像里有參與感、是第一人稱,而不光是第三人稱這樣的電影。”

籬笆往外擴張,這又是一片全新的領地,沒有人知道120幀的電影是什么樣的。“過去熟練的東西都沒有了。沒有人可以求教,受到了很多打擊,問題接踵而來。”開拍前兩周,他才第一次看到超過60幀的樣子,那時候地球上也沒有一個影院可以放映如此規格的影片。
新規格對于劇組的每個人都是全新的挑戰:每個鏡頭都會拍好幾次,一天拍不了幾個鏡頭;不能化妝,化妝師就變身營養師,為演員調養身體,讓其氣色自內而外地紅潤;演員的表演要更加自然,但又不能死板,必須給內心注入更多的東西。
李安在紐約的工作室就像是一個實驗室,電腦不行,就換用新的電腦;沒有放映機,就用美國國防部看戰斗機模擬的工業用放映機來改裝。這么快的速率,目前市面上根本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剪輯軟件。剪輯師只能憑經驗在每秒60幀的系統下操作。“到后期的時候,大家都很可憐,像是拉著手一起喂獅子,大概這樣折騰了一年。我很幸運,我一點都不懂電腦,不知民間疾苦地一直要求,鍥而不舍地一直要求。”
對片商也要連哄帶騙,片商會說可不可以不要做60幀?李安就說:“good new sand bad news,good news是我們不做60幀,bad news是我們要做120幀,然后你要找到讓他可以相信你的理由。”3D/4K/120幀,這一目前世界上最高技術規格的組合最終讓影片變成了一場視覺盛宴:畫面明亮清晰,層次分明,運動場景流暢,出屏體驗生動。很多人都在橄欖球扔過來的一剎那,下意識地接了一下。
不過,在李安看來,最可怕的是觀眾還沒有觀影的習慣,“不光是我自己還不會做,觀眾也還不會看”。因此,紐約電影節首映之后,會有很多觀眾反映畫面缺乏焦點,容易分散注意力,缺少電影感等,甚至連演員素顏出境也會讓觀眾覺得受到了冒犯。但李安覺得這是一個接受的過程,就像電影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
直到影片公映,全球也僅有紐約、洛杉磯、北京、上海、臺北的五家影院可以播放120幀規格的影片。不過其他影院可以放映2D/3D、2K/4K、24幀/60幀/120幀不同指標搭配的各種版本,每個版本都是李安精心調整過的。
在大陸上映前,李安特地來到北京唯一可以放映3D/4K/120幀版本的博納國際影城朝陽門店進行現場調試,其嚴謹的工作態度給博納影院投資管理公司總經理吳俊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安導演在調試完后,一直到首映前還要去現場看效果,跟技術總監反復討論,怎樣讓畫面更完美,這也是為什么出來的效果會那么好。”
史無前例的“3D/4K/120幀”是影片的最大看點,但在北美公映后,“成也技術、敗也技術”的評價層出不窮,有影評人稱:“如果電影將注意力集中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這本該是一部引人入勝的電影,觀眾將在其中獲得很多共鳴。但導演李安對于技術復雜性的追求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電影的敘事和情感表達。”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根據美國作家本·方登的小說《漫長的中場休息》改編的。比利·林恩所在的B班士兵,在伊拉克贏得了一場3分43秒的短暫勝利。一夜間,他們成了美國的英雄。每個人都說著“感謝你們”,記者、好萊塢導演蜂擁而至。他們甚至還被邀請參加超級碗的中場秀。兩周之后,B班士兵又要重返伊拉克戰場,每天在生死線上掙扎。

這部作品入選BBC本世紀必讀12本小說,榮獲美國國家書評人獎。不過李安選擇它,并非它的文學價值,而是他在此找到了他想拍的東西。“這個故事講的是感官上的差異,軍人在打仗的時候,尤其是這些年輕的男孩第一次打仗,他的感官是全開的,非常敏感,非常尖銳。當他們突然回到美國虛假的一場活動里時,這會是過度的刺激。在反差中,我們檢視了人性還有社會性。我覺得它要詮釋的東西和我用的新技術是非常一致的,如果不是想用這個新技術,我不會想拍這部小說,因為這個小說都是內在的觀察,一般的電影很不容易做到第一人稱這樣的視角。回憶跟現場的反差,這是像意識流一樣的電影,所以我覺得跟新的媒體(新規格)不只是很好的結合,而是必需的。”
盡管這部電影現在被談論最多的是它的最新技術,但它依然是一部李安風格的電影。“我不是做科技的人,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是覺得我們對電影的看法很重要,我不會覺得科技在一邊,內容在一邊,非要分開對立的,最終還是檢驗人性,說故事,看電影,這個內心的活動還是最重要的。”
電影不斷地進行相似性的剪輯,從華麗麗的中場秀迅速地切換到血淋淋的戰場,充滿了荒誕感。但你依然一如既往地無法從中看出李安的政治態度。主戰,還是反戰,這不是他要表達的。“我選擇議題時,常常會有一種感覺,議題在召喚我。那段時間,我最關心的人生的議題,還有我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么?我要做那樣的探討。我拍電影一開始的時候,覺得孝順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拍了《推手》等三部電影。最近這段時間,就是人跟上帝的關系、人和神的關系,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很自然地,跟我的年紀、閱歷有關。”
宿命感是這部電影反復渲染的,李安也延續了《少年派》中印度教的意象。這是原著中沒有的。“我講的神,不是某一個神,是人跟未知的東西的一種情感結合,不是理性,解釋不清楚。”
編劇、影評人史航看過影片后說:“這不是個單純反戰的電影,這是個與一切標簽或政治正確冷靜開戰的電影。李安依然是個解放者,就像他在《與魔鬼同騎》《冰風暴》《斷背山》所做的那樣。‘我們已身陷泥沼,我們只擁有彼此。’這句能解釋一切。”
采用最高規格的技術,李安最想拍攝的不是戰爭,不是班長的故事,而是人的臉部特寫。“我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閱讀彼此的臉。這個高規格閱讀的方式,跟我們的眼睛很像,你可以感受到一個人心中的感覺。細節就是演員眼睛里面的神采、思想,觀眾都會感覺到。”他又調侃了一句說,“觀眾體驗故事的距離,導演是可以有選擇性的,我要近的時候可以近,當然像是川普我不會想要那么近地看他,那我就調遠一點,大概用每秒12格看比較好。”
不過,相較于技術的革新,李安這一次在敘述上還是有所失分的。比如,電影中比利的父親是主戰派,親手把兒子送上生死未卜的戰爭之路。但直到影片結束,也沒有給出一個理由解釋這個父親何以至此。而在原著中,對于這個美國中產階級家庭內部驚心動魄的關系有著不亞于戰場的描寫,這也原本是李安最擅長的部分。但他這一次將此匆匆帶過。
李安是有點著急了。自1920年代以來,電影就普遍采用每秒24幀的規格制作與播放。導演詹姆斯·卡梅隆還在考慮是否將手上的《阿凡達2》以每秒60幀的速率拍攝。“等不及了,我可能一步做了好幾步,因為我自己也不年輕了,我希望在自己還在服役的這段時間能夠見到它發展到某一個程度,所以我也很急切地把它呈現給觀眾。”
電影市場的現狀讓他坐立難安。網上有取之不盡的免費片源,家里的電視已是4K規格,甚至連手機都能達到。因此,成熟市場的電影票銷售量逐漸減少,根據美國電影協會統計,過去十年,美加地區電影票銷售量不斷衰退,尤其是年輕人買票進電影院看電影的次數不斷減少。甚至連火熱的中國電影市場在過去幾年的高歌猛進之后,今年也陷入疲軟。
在李安心中,電影是神圣的,走進電影院看電影是人類集體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那如何能讓人們再走進電影殿堂?必須給觀眾更充足的理由。
他一再地說,電影要變了。這個看上去靦腆、老實的男人在電影上向來是出人意料的。“對于我來講,婚姻方面必須忠實,拍電影的話不用,看風景、游玩,希望每次到不同地方。我想不管我拍什么樣的題材,一個是好奇心需要滿足,另外我對拍電影本身的學習,我非常熱衷。中國人講‘學而知不足’,這個是我保持活力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就像呼吸一樣。”
每一次拍電影,他都希望像是happenthefirsttime。這一回,他又頂著全世界的質疑沖向了一個未知之地。三座奧斯卡小金人,還有一連串的金獅獎、金熊獎、金球獎是他的本錢,可以吸引好萊塢最頂尖的團隊加盟,也讓他有底氣與片商博弈。
但他并不認為這是賭博。“賭博輸掉了會很后悔,但做一個決定以后,不管成功失敗,都要很甘愿,覺得很值得,因為我決定要這樣做。以這部新片來講,我決定了,如果我拍出來不好,被全世界的人罵,被同業說你在搞什么局,我都很甘愿。”
他有使命感,要為未來的年輕人、未來的電影鋪路。他對臺灣的《天下》雜志說:“我最大的壓力不是我自己的片子會怎么辦,而是在于如果這部片做不好,大家會說,唉,這個媒體(新規格)不好。我來試一試,希望拋磚引玉,大家一起來做。這是我沒有辦法躲避的責任感,它自然會上身。我拍到現在,我知道我還很嫩,我們整個電影業界、不管是新的器材、新的拍法、新的審美觀念,好像要往前進了。”
李安率先跨出了一大步,無論身后有沒有追隨者,他都決定要走下去。他的下一部電影《馬尼拉之戰》依然會采用3D/4K/120幀的“頂配”技術拍攝制作。1 1月9日,在北京唯一可以放映3D/4K/120幀版本的博納國際影城朝陽門店開始預售的第一天,就迎來了相當火爆的場面。預售開始前的幾個小時之內,影院前廳就已經站滿了人,人們從前臺開始,排起了緊密的蛇形長龍,隊伍一直延伸到影院外的餐館。隊伍之外,多位身著制服的影院工作人員表情緊張地看著排隊人群。“今天是什么日子?為什么有這么多人?”影院外圍觀的顧客莫名所以。
“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場面了。”博納影院投資管理公司總經理吳俊嶺說。火爆的預售場面讓他忙得不可開交,同時也滿足了預先的期待,“有朝一日,如果120幀能夠普及,大家想到的在最早推動這項技術的影院名單中,有博納這個名字就行了。”
然而與3D/4K/120幀版本影票預售的火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影片正式上映后卻并未在全國形成人們預想的熱潮。影片首日報收2645萬元,上映三天,累計票房僅為6850萬左右,三天的單日票房一直被比它早上映7天的《奇異博士》所壓制,僅為后者的一半左右,在上座率方面更是在同期上映的主要影片中排名最低。也許對于大多數的中國觀眾而言,沒有機會看到史無前例的新技術,而一個美國士兵的故事也不足以引發強烈的觀影熱情。
(文/宋詩婷,來源/《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