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趙樹理是時代轉折中的一個特殊人物,他在作品中向我們展示了農民這一群體在20世紀奔向現代的旅程中步履是如何的艱難,他拒絕拔高農民的思想覺悟,始終扎根農村,立足現實,在現代文壇上獨樹一幟。
關鍵詞:趙樹理 邪不壓正 農民 現實主義
趙樹理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個特殊的人物,人們對他的作品的評價歷來眾口不一,像他這樣一個“文攤”作家,在任何版本的文學史上都是重筆書寫,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許多通俗作家被排斥在主流文學之外,而立志在“文攤”的趙樹理卻在“文壇”擁有重要的位置,何也?1946年周揚發表《論趙樹理的創作》,把趙樹理的作品說成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在創作上實踐的一個勝利”{1},趙樹理被當作貫徹《講話》精神的樣板。1947年晉冀魯豫邊區召開文藝座談會,陳荒煤撰文《向趙樹理方向邁進》,明確提出將“趙樹理方向”作為邊區文藝界開展創作運動的一個號召。{2}
一個作家的作品要廣為流傳,除了作家自身的因素,和當時的政治環境也是分不開的。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那樣一個正在發生著史無前例的變化的中國農村,趙樹理的小說描寫了一系列在這個新舊交替時代中的農民形象,他們新的精神風貌,他們艱難的精神蛻變,以及他們在走向新的歷程時遇到的問題。以《邪不壓正》為例,文中的軟英、聚財、小旦,他們是以往的文學作品從來沒有過的人物,趙樹理以敏銳的眼光捕捉并描寫了這些新涌現出的人物。
首先是軟英,在她身上發生的故事很老套,一個長相俊俏家境貧寒的女孩被富裕的惡霸強迫婚姻的故事,最初她也是只知傷心,低低地向自己的心上人唱道:“寶哥啊!還有二十七天呀!”還有二十七天她就要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她只能這樣默默地數著日子無法反抗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然而到后來,軟英日漸變得勇敢決絕主動,她對自己的二姨說:“我也不說那丑不丑了!因為我要嫁小寶,不愿意嫁給劉忠!”對于二姨的是否惹得起劉忠的疑問,她也回答:“斗爭會上那幾千人都惹得起他,恰是咱家惹不起他?”{3}軟英已經能勇敢地對阻礙自己幸福的“惡老虎”作出反抗。最后她能運用自己的智慧對小旦、小昌他們先作緩兵之計,等到真正的時機來了就揭發他們的惡行。軟英在斗爭會上這樣說:“我跟小寶接近,連我爹我娘都不瞞,主任怎么說人家是勾引我?要是連接近也成了犯法的事,那還自主什么?主任又說我自愿嫁給他的孩子,我哪有那么傻瓜?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放著年紀相當的不嫁,偏看中了他十四五歲個毛孩子?要不是強逼,為什么跟我爹要金鐲子?”{4}
這段話中的軟英是多么的勇敢和凜然,在趙樹理之前的很多農村小說,女性的形象大部分是軟弱的,魯迅《祝福》里被封建制度殘害的祥林嫂,《邊城》里天真美好的如詩如夢的翠翠,她們都抓不住自己的幸福,她們的未來是令人擔憂的,然而在趙樹理的小說中,不再用俯視和同情的目光審視女性,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如小芹、軟英、金桂,她們美麗、勇敢、潑辣、能干。《邪不壓正》中,聚財多次告訴軟英不要得罪人,軟英說:“誰不怕得罪我,我就不怕得罪誰!我看在斗劉家那時候得罪小旦一回,也許后來少些麻煩!”這里活脫脫地把軟英那種農村姑娘在受到一點欺負時的潑辣、不服輸表現得淋漓盡致。再如軟英表明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嫁劉忠時對自己的二姨說:“他(指劉忠)死了跑了就不說了,不死不跑我再想辦法,反正我死也不嫁給他,不死總要嫁給小寶!”一個女孩的勇敢,堅決的形象就留在了人們心中。而最后對小昌的緩兵之計和關鍵時刻的致命一擊更是顯出了這個農村女孩的沉穩和智慧。
聚財,是軟英的父親,這是一個典型的被欺壓的農民形象,又是一個有著典型的農民劣根性的形象。在別人的強迫婚姻中一直忍氣吞聲,后來劉錫元被斗,他卻說:“事情還不知道怎么變化,你叫他犯到別人手!咱不要先出頭得罪人。”等到劉錫元死了,他又說“看看再說”“人沒有前后眼,你知以后是誰的天下”。對于女兒喜歡小寶他也不滿意,一是嫌小寶家窮,二是嫌小寶“沒本事”,然而他指的“沒本事”是什么呢?因為小寶沒有像小旦那樣在斗劉錫元的時候也“胡捏”幾個問題,讓自己多得點好處。直到最后別人欺負得不行了,忍得無可再忍了,才暴跳如雷地說:“他就把我殺了吧,我還活的歲數少啦?就弄得我掃地出門吧,我還不會學我爹去逃荒?他哪一個斗起我的火來我跟他哪一個拼!人一輩總要死一回,怕什么?”甚至軟英去開會,他也怕她“說話不知輕重,得罪人”,直到真正把小昌斗下去,他才發出“這還真是個說理的地方”。在新與舊的交替中,趙樹理沒有拔高農民的覺悟,他始終是一個堅定的現實主義者,他就是這樣一個在漫長的歲月中被動地承受苦難與侮辱的農民,這部表現當時土地改革的作品在描寫農民如何暴風驟雨式地斗爭地主方面的力度是不夠的,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趙樹理的小說被某些批評家批評為不夠深刻,對農民的形象也沒有突出他們的偉大。趙樹理是深深扎根于農村的作家,他說:“有些寫農村的人,主觀上熱愛勞動人民,有時候就把一切農民都理想化了,有時與事實不符。”{5}他堅持現實主義,拒絕批評家的引導和讀者的期待,拒絕革命文學規范的要求,不從革命文學規范出發展開文學想象,結果趙樹理自己反而跟不上“趙樹理方向”了。當時的革命文學規范要求塑造新的階級英雄,要求把農民寫成正直的、有骨氣的、敢于反抗的、正面的光明人物,但是趙樹理始終反對把農民理想化和拔高農民的階級覺悟。當時的中國農村社會,的確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變化也的確深刻地決定并改變著小寶、軟英和聚財等這些普通農民的命運,然而當時的農民并沒有自覺地意識到這種變化,趙樹理向我們展示了農民這一群體在20世紀奔向現代的旅程中步履是如何的艱難,他們頭腦中那些根深蒂固的觀念是如何難以消除。隨著土改這一具體的歷史環境的時過境遷,也許正是聚財這樣步履維艱的農民才是趙樹理的小說具有的超越時代的意義。
小旦是混入“積極分子”里的流氓無賴,小昌是基層干部中混入的敗類。周揚在20世紀80年代年代曾經說過:“趙樹理在作品中描繪了農村基層黨組織的嚴重不純,描繪了有些基層干部是混入黨內的壞分子,是化妝的地主惡霸。這是趙樹理同志深入生活的發現,表現了一個作家的卓見和勇敢。而我的文章卻沒有著重指出這點,是一個不足之處。”周揚這段話中的“我的文章”就是指他寫的《論趙樹理的創作》,可見在很長的年代里,趙樹理小說中對混入黨內的壞分子的描寫始終是不被看好的。《邪不壓正》發表后有很多評論說“小說沒有英雄人物,只表現了人物落后的一面,沒有表現前進的一面”,“階級觀點含混,沒有把地主作為農村黑暗的根子來寫”。主流的意識形態里,從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到以后許多文藝政策,強調的都是“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對于這種對基層政權陰暗面的暴露是不被鼓勵的,然而趙樹理這個站在農民立場上的作家,他對于損害農民的政策和問題都是很耿直地指出來,他寫的小說是表現農民問題的“問題小說”。趙樹理后來曾寫過一篇《關于〈邪不壓正〉》:“我在寫那篇東西的時候把重點放在不正確的干部和流氓上……據我的經驗,土改中最不易防范的是流氓鉆空子,因為流氓是窮人,其身份很容易和貧農相混……其次是群眾被發動起來的時候少數當權的干部容易變壞。”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趙樹理不是一個拘泥于條條框框的作家,他是一個真正站在農民立場上來表現農民遇到的問題的“農民問題小說家”。趙樹理遵循的現實主義并不是當代文學規范框架下受政治意識形態規約的現實主義,趙樹理的創作在1947年被確立為“趙樹理方向”,但是趙樹理的創作與批評家所概括和提倡的“趙樹理方向”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其創作在“政治性”上并沒有滿足“趙樹理方向”的要求,而且趙樹理堅持為人民寫作,堅持現實主義精神,拒絕“革命文學規范”,拒絕在現實主義之外加上浪漫主義,因此多次遭到批判,最后被定罪為“修正主義文學標兵”。
趙樹理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一個對現實變化敏銳的作家,所以寫出了軟英、聚財等人物形象;他又是一個直面現實對現實不肯有一點粉飾的作家,所以寫了小昌、小旦等人物。正是這種對農民變化的敏銳和對現實的耿直,才使得趙樹理在文壇上獨樹一幟。
{1} 周揚:《論趙樹理的創作》,《解放日報》,1946-08-26。
② 陳荒煤:《向趙樹理方向邁進》,《人民日報》,1947-08-10。
{3} 趙樹理:《趙樹理全集》(第三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80-318頁。
{4} 趙樹理:《金鎖》發表前后,《趙樹理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46-147頁。
{5} 周揚:《趙樹理文集·序》,《北京晚報》,1980-08-07。
作 者:常愷蓉,河南農業職業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