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惠
摘 要:葉賽寧不是一個生態文學家,但他的抒情詩卻具有生態文學的某些特點。其詩歌中所體現的生態思想與生態文學的核心思想——生態整體觀不謀而合。詩人詩意地體驗自然、感悟自然,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渴望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態理想無不體現生態文學的深刻內涵。葉賽寧對工業化勢必破壞自然的美麗以及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發出振聾發聵的預言,表現了詩人先知般的預見力,這既是對人類工業化破壞自然的生態預警,又是對人類工業文明的批判。
關鍵詞:葉賽寧 生態整體觀 生態責任 生態理想 生態預警
生態文學作為文學研究,發端于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隨著世界范圍的生態思潮日益高漲,生態文學研究也逐漸升溫,在90年代已成為文學研究領域的顯學。國內研究生態文學的著名學者王諾教授如此界定具有當代學科專業命名意義的“生態文學”:“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間關系和探詢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的文學。生態責任、文明批判、生態理想和生態預警是其突出特點。”
葉賽寧顯然不是一個生態文學家,但這并不等于說他的詩作沒有生態文學的特點。葉賽寧(1895—1925)是20世紀初俄羅斯“白銀時代”詩壇上的一位杰出的抒情詩人。高爾基盛贊其詩為自然的頌歌:“謝爾蓋·葉賽寧與其說是個人,倒不如說是自然界特意為了詩歌,為了表達無盡的‘田野的悲哀,對一切生物的愛和惻隱之心(人——比天下萬物——更配領受)而創造出來的一個器官。”
一、生態整體觀思想
生態文學的最根本特征之一,是體現生態整體觀的思想,即自然是個整體,整體內的所有物種都休戚相關。對待人與萬物的關系,應該從生態整體利益的角度來審視,而不是從人類利益的角度來審視。美國著名生態文學家和生態思想家阿爾多·李奧帕德在他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開山之作《沙郡歲月》一書中指出:“和土地和諧共存就好像和朋友和諧共處一樣,你不能砍去他的左手,只珍惜他的右手。……土地是一個有機體。”他還認為,每一個人都是生態整體的一分子,“在一個土壤、水、植物和動物同為一員的共同體中,承擔起一個公民的角色”,必須“尊敬這個共同體本身”,也要尊敬共同體中的“每一個成員”。顯然,此處李奧帕德所說的“公民”指的并不是人類社會的公民,而是生態共同體的公民,是自然的公民。
葉賽寧對自然萬物充滿一種兄弟姊妹般的熱愛,因為在他的詩中,大地、山脈、河流、植物、動物等與人類都是自然的一分子,他們共同構成了生命的整體,和諧共存于生機勃勃的大自然這個有機體。較早譯介、研究葉賽寧詩歌的顧蘊璞先生指出,“在葉賽寧的詩中,不僅花鳥蟲魚、風霜雪月有了思想和感情,而且聲光色味也具備了肉體和靈魂……”因此,讀者一旦步入詩人所構建的“自然王國”里,就真的好像置身于美妙的大自然中,在詩人的引領下,最大限度地開放我們的感官,去看、去聽、去嗅、去觸摸,感悟自然的瑰麗和神奇。我們看見“在天空的藍色盤子上,黃云吐著蜜香的輕煙”,春日里“稠李飄花似雪飛揚”,清晨“金色的星辰眨著惺忪的睡眼”,“睡夢初醒的小白樺微微一笑,晨風繚亂她那絲樣的發辮”“湖面上織就了彩霞的錦衣”“白嘴鴨群拱著羽背在壟田上飛奔”“牧童在河那邊牧牛放羊”,月光下的河流“閃閃發光,潔白的泡沫隨波流淌……”我們聽見“寒冬在歌唱”“風兒吹奏的嘯聲悠悠響”“沼澤里有只蒼鷺在叫喚,趟得水噗嗤噗嗤直響”“夜鶯把玫瑰呼喚”“貓頭鷹叫出凄切的秋聲”“馬的鼻息聲”陣陣,“牧笛的顫音”朗朗,“少女的笑聲像一串耳環丁零當啷”“河那邊的公雞喔喔的啼唱……”我們嗅出“田野浮動著玫瑰的暗香”,“空中飄散著蘋果和蜜的清香”,遠處“飄來的野菊味和黃蜂的蜜香”“夾竹桃、紫羅蘭競相飄香……”葉賽寧抒情詩里的自然王國實在是一個活色聲香的世界,那里五彩斑斕,芳香四溢,仙樂飄飄,詩人與讀者都不自覺地融入其中,成為自然王國的一個成員。詩人對大自然充滿深情的描繪,體現詩人對自然的摯愛以及對自然親密接觸的快樂感受,詩人曾唱吟道:“我太愛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使心靈化為血肉的物品”(《如今我們都漸漸地離去》),“萬物都有自己的步法:有的悅耳朵,有的愉眼睛”(《我戀人的一雙手像一對天鵝……》),詩人這種對自然萬物的詠嘆猶如美國生態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里所描繪的那樣:“全身只有一個感覺,每一個毛孔中都浸潤著喜悅。我在大自然里以奇異的自由姿態來去,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
葉賽寧熱愛自然萬物,他認為,人與萬物同為自然的一部分,他們平等而溝通,和諧而共存于同一的自然這一整體之中。比如,他在詩中吟道:“我們都是藍色蘋果園里的蘋果和櫻桃”,我們“像對待自己的小兄弟那樣,/從沒把動物的頭碰一碰”(《如今我們都漸漸離去……》);“我是動物的親密朋友,/每句詩能醫治它們的心靈”(《我不打算欺騙自己》)。
毋庸置疑,葉賽寧抒情詩傳達著萬物平等、和諧共存于大自然這個整體中的生態整體觀思想,體現了生態文學的核心特征。
二、生態責任和生態理想
生態文學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的關系,表達人類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的理想,因此,表現人類的生態責任和生態理想是生態文學作品的又一個突出特點。
葉賽寧的《狗之歌》是一首著名的生態詩。一頭母狗生下一窩狗崽——七只清一色棕紅的小狗,然而這七只剛生下來的狗崽卻被陰沉沉的主人裝進麻袋背走了。母狗發瘋地追著,眼見著七只狗崽被扔進冰冷的河里淹死了。
“當母狗踉踉蹌蹌往前走,/一邊舔著兩肋淌下的汗流,/農舍上懸掛的那鉤殘月,/在它眼里也像一條小狗。/母狗對著這幽藍的高空,/眼巴巴望著,哀號不休。/淡淡的月牙輕輕溜走了,/藏到了田野小丘的背后。/恰似有人投去戲弄的石頭,/母狗卻當作施舍物接受,/眼淚便暗暗朝雪地滾落,/仿佛正隕落金色的星斗。”品讀此詩,我們仿佛與詩人一道置身于茫茫時空中,親眼目睹發生在母狗身上的這一切,并感同身受地與母狗一起品嘗著生命的悲哀與絕望。研究俄羅斯文學的學者周啟超先生讀了此詩后,認為“其間不無對任何一種順乎自然的天性之美遭遇人為破壞的指責”。
葉賽寧在《母牛》一詩中對母牛遭遇的描寫同樣撼人心魄,令人垂淚。一頭母牛為主人耕作了一輩子,但“它老了,牙已掉光”時,“牧人把它打得真狠”,而且,這并不算完,等待它的命運是“脖子套上繩索”“牽出去宰殺”——母牛,“它怨恨、憂傷和嶙峋,/往地里戳入犄角……/它夢見白色的樹林,/和牧場一片青草”。
顧蘊璞先生認為,“可以把母牛視為遭到人的不公正待遇的動物界的代表,詩人以一條母牛的悲慘經歷說明:牛為人出過力,立下汗馬功勞,但人對它過河拆橋,恩將仇報。……葉賽寧不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出現的,而是站在牛的立場上,傾吐宛似發自母牛肺腑的語言”。我們認為,這兩首詩都是詩人站在動物的視點上,對人類無情地蹂躪動物發出的最有力的控訴和抗議,是詩人對完全從人類的角度來評價自然萬物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如果人們都能像詩人那樣視動物為“兄弟”“朋友”,把它們也看成與人類一樣同屬于生態整體中的成員,那么人類就會帶著關愛之心來善待它們了。人類蹂躪動物是因為人們把它們看成是屬于我們的物品。李奧帕德指出:“我們蹂躪土地,是因為我們把它看成一個屬于我們的物品。當我們把土地看成是一個我們隸屬于它的共同體時,我們可能就會帶著熱愛與尊敬來使用它。”因此,這兩首詩既是詩人代表動物界對人類蹂躪動物所發出的抗議;同時,它們又隱含著詩人對人類應具有的自然道德或生態道德的呼喚,呼吁人類應該承擔起關愛生靈和保護自然的使命和責任。
在葉賽寧的抒情詩中,不僅花草樹木、各色小動物極富靈動之氣,甚至日月星辰、大地山川、藍天白云、小溪飛瀑也都活了起來,就連時間、空間也仿佛得了靈性,有了形體,而人——原本作為“萬物靈長”“萬物主宰”的人卻并不是作為主角登場的,他只不過是作為萬物的一分子而側身其中。異彩紛呈、儀態萬方的自然萬物再也不是作為背景和陪襯而出現。同時,詩人卻像一位無所不能的向導,快意無限地引領人們領略自然萬物的美妙,或者,我們也可以說,詩人與自然萬物相知、相識、相互游戲,怡然自得,已經與自然融為一體了。比如,“母牛與我侃侃談心,/用點頭示意的語言。一片芬芳的闊葉林,/用樹枝喚我來到小河邊”(《我是牧人,我的宮殿……》)。
葉賽寧抒情詩常常將人與自然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有時,人就是自然,自然也是人,“在創作中達到了西方詩歌中罕見的‘天人合一的境界,讓人與自然和諧地組成了一個有機世界,物即我,我即物”。比如,在詩人營造的自然王國里,詩人常常將自然萬物視為人的模樣,即“物即我”——“那里有棵幼小的楓樹,吮吸著母親綠色的乳房”(《朝陽像殷紅色的水流》);“我家的狗以拜倫的風度在大門口吠著歡迎我”(《回鄉行》);“月亮很快要用雪擦澡了,在枝杈兒的疏發上棲身”(《貓頭鷹叫出凄切的秋聲……》)……詩人有時也喜歡把人視作萬物的模樣,即“我是物”——“我今天像只母雞似的,生下一個金色的雞蛋”(《樂土》);“金色的發叢已在凋零,我的頭顱到處飛翔”(《貓頭鷹叫出凄切的秋聲……》)……
最能體現詩人生態理想的一首詩應是《我是牧人,我的宮殿……》。在詩中,詩人以“牧人”自居,將自己和動物、植物等一視同仁地看成大自然的成員,將自己淹沒在綠波蕩漾的田野——看青山黃云,聽松濤低語、鷸鳥聲聲,瞧白楊的風采——“披著露珠的衣衫,在沉沉暮靄中綠光瑩瑩”;與母牛談心,聽從“一片芬芳的闊葉林”召喚,來到小河邊;“忘卻人世間不幸事,/吹倒的樹枝上安眠。/面對殷紅的朝霞劃十字,/還在小溪旁邊進著圣餐”。詩人完全把自己融入到自然這幅瑰麗的畫卷中。前蘇聯評論家菲力波夫認為,葉賽寧“反映的不是人和自然的親屬關系,不是他們的親近,而是人與大自然的完全結合”。在《我踏著初雪信步前進……》這首詩中,詩人寫道:“啊,林中遮天蔽日的霧氣!/啊,白雪皚皚的原野多快慰!/多么想把我的兩只手臂,/嫁接上柳樹的木頭大腿。”在這首吟雪的詩里,詩人深深地陶醉在雪后大自然的懷抱,心中幻想著與其中的景物骨肉相連,渴望著與自然融為一體。在許多當代生態文學家看來,能與自然融為一體是人類回歸自然的最高境界,而回歸自然,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生態文學的永恒主題。不難看出,葉賽寧的抒情詩十分巧妙地傳達出詩人追求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并渴望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態理想。
三、文明批判與生態預警
生態文學探詢生態危機的社會根源,預測人類生態環境的未來狀況,因此,文明批判與生態預警也是許多生態文學作品的突出特點。
詩人木心先生稱“葉賽寧才是最后一個田園詩人”。這大抵緣起于詩人在1919年至1920年前后所寫的幾首著名的詩:《我是鄉村最后一個詩人》《四月祭》《無賴漢》……在這幾首詩作中,詩人尖銳地預感到工業化將會破壞鄉村自然美景,會破壞人與自然的和諧。比如,在《我是鄉村最后一個詩人》中,詩人寫道:“不久將走出個鐵的客人,/踏上這藍色田野的小道。/這片注滿霞光的燕麥,/將被黑色的掌窩收掉。/這就是無生命異類的手掌,/有你們我的詩就難生存!”詩中的這個“鐵的客人”象征著工業文明的火車,它的到來勢必要毀掉“這片注滿霞光的燕麥”,也就是毀掉鄉村田園的寧靜和美麗,同時毀掉的還有詩人那“用木樨草和薄荷喂養過”的“獸性的詩篇”。因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詩人心中那源于自然的美麗詩篇也將隨著美麗鄉村——這一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詩意棲居之地的消亡而消亡。
在《四月祭》里,詩人為徒然與鐵甲列車比拼的“紅棕毛的小馬駒”的命運悲嘆:“您可曾見過:一列鐵的火車/用鐵爪在草原上奔馳,/用鐵鼻孔打著響鼻兒,/在湖泊的迷霧中隱沒?/還可曾見它背后/有一頭紅鬃馬駒 跑跳著,/穿過一路的草叢,/把纖細的前腿抬近頭部,/宛如節日里賽馬的角逐?/可愛而又可笑的傻瓜,/它往哪追,朝哪趕呀?/莫非它還不知道/鐵馬已戰勝活馬?”此處的“紅棕毛的小馬駒”無疑是“鄉村俄羅斯”的化身。詩人痛徹心扉地為“鄉村俄羅斯”的即將逝去而悲鳴、哀號。
同時,詩人再一次對工業化所導致的自然美的消失、災難性的污染做出預言性的描述:“毀滅的號角吹響了,吹響了!/我們如今可怎么辦,怎么辦,/在這骯臟無比的路的大腿上?/……初寒不久將撒一層霜灰,/染白那個鎮和這片草地,/我們無處可躲開毀滅,/我們無處可逃往避敵。/你瞧它,腆著鐵的肚皮,/將巴掌朝平原的咽喉伸去……”
詩人天才般地預見了工業化對生態環境——詩意的“鄉村俄羅斯”的破壞,這既是對人類工業化破壞自然的生態預警,又是對工業文明的批判。
誠然,詩人的思考與預言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其中蘊含的生態思想的正確與偉大已為歷史的實踐所證明。前蘇聯著名學者科瓦廖夫指出:“他的思考具有很大的預見性,這一點現在看得越來越清楚了。比如,詩人號召保護大自然,而今天環境保護已經成為現代文明的一個基本問題。”這種預見無疑影響了當代俄羅斯生態文學的創作和發展。當代俄羅斯許多作家在一定程度上繼承和發展了傳統俄羅斯文學中的生態思想,其中首當其沖的理應是葉賽寧詩作中所體現的生態文學思想。比如,列昂諾夫的小說《俄羅斯森林》、艾特瑪托夫的小說《白輪船》《花狗崖》《死刑臺》、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說《魚王》、拉斯普京的小說《告別馬焦拉》以及詩人普列洛夫斯的詩作《自然保護區》《西伯利亞人》等,它們都不同程度地繼承了葉賽寧抒情詩中所揭示的生態思想,具有鮮明的生態文學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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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邵 惠,文學碩士,畢業于山西大學美術學院,研究方向:藝術學,現系自由職業者。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